第十四章 屠夫 在白绵市,所有人都怕江勇,惟独田三不怕。田三在全市最大的农贸市场卖肉, 据着第一张肉案,每天卖三头猪,六爿肉,是一般屠夫销售量的两倍。别人也不妒 忌他。一来他招牌响亮,号称田一刀,但凡人说要一斤,他只管一刀下去,便是足 足的一斤,绝不下第二刀。也不称,由你自己拿到市场边上的公平称上去复,若是 少了一钱,这肉便谈不上要钱,白送。光这一项绝活儿,足以让他肉案前人来人往, 川流不息。二来他为人义气,生意再好,也只卖三头猪,卖完走人。有脑子灵活经 济的人和他合计过,开个连锁店,挂田三的招牌,也有市国营肉联厂的人找他商议, 着他承包放心肉的店,他一概一口回绝:“我这个人脾气暴躁,和人处不来,我脑 子也简单,操心的事,我玩不来。”别人和他计算利润如何如何大,可比现在的收 入翻几倍几倍,而且交易做大之后,也不必再天天自己起早摸黑,白刀子进红刀子 出的,弄一身血腥污秽,田三眼睛一翻说:“不杀猪了,那还有什么好耍?我啥都 不喜欢,就喜欢每天弄只把猪杀了玩玩,红刀进白刀进怎么啦?每天不捅这几刀, 不放点血,我就心里不舒坦,总觉得浑身别扭呢。” 田三凶悍之名,在放血杀生的屠夫当中,是一个传奇。据说他从五六岁起就是 街头小霸王,念书也念不进去,整天打架斗殴。他并无兄弟,他父亲本来是家中老 三,街坊上习惯称一声田三,别人说起他打架的儿子时,就说小田三如何如何,一 来二去,儿子的名头太大了,以至于人们忘记了他父亲才是田三,而只记得这个孤 拐脸、螃蟹身的煞星诨号叫田三了。田三到十五六岁时,他父亲送他去学了门手艺 ——他这性格,也没什么好学的,当杀猪的正合适。第一次跟师傅下去,收了猪回 来,在场子里,师傅给他比画,应该从某处某处下刀,结果光顾说话,自己一刀过 去,没刺中要害,猪歇斯底里号叫,血又标得满地都是,在震耳欲聋的猪嚎里,田 三先扶起血桶,接住血,摸起旁边的一把尖刀,照着位置一刀穿过。猪嚎嘎然而止, 算是及时实施了安乐死。而师傅教他给猪开膛破肚,解骨分片,清理下水,他也只 看了一遍,便自己操刀,那刀在肉和骨里走动起来,行云流水一般,毫不打仄。他 师傅背地里同人说:“这家伙前世不是杀手,就是刽子手。” 别人当杀猪的,是迫于生计,而田三却是热爱这门使刀切肉的职业,他不甚笑, 看人和看眼前的猪肉的目光无甚区别,拿起刀时的愉悦自如却显而易见,下刀时的 神乎其技,果断准确,大有恐怖片的效果,让人又爱看,又怕看,看着看着,就觉 得背上寒毛一根一根地竖了起来。 据说江勇也曾经打过农贸市场的主意,但要把手伸进农贸市场,首先就得先碰 个钉子户:田三。田三谁的帐也不买,江勇曾经起过拉他入伙的意思,开出的条件 里包括白绵城里的几大农贸市场都归田三管理,田三却不客气地说:“我这人只会 杀猪,也只好个杀猪,别的事,我嫌烦。”拿不下田三,生猪这一行的规费就不好 收,跟其他任何屠夫收,他们都拿田三来推委:田三儿交多少,我们就交多少。言 下之意是,有田三在给我们放样呢,你们别吃柿子捡软的捏。屠夫们不交,其他的 卖水产的、卖青货的,也跟着嚷嚷,杀猪的不交规费,凭啥我们就得交呢?莫非他 杀猪的狠些唆?来来往往很是吵嚷了一阵,到最后,江勇到底没拿田三有啥办法, 田三还是天天杀猪卖肉,屠夫们也照样不给江勇的小弟面子,大约因为这一行的油 水也不甚大,江勇便放手了。 不管怎么样,这是一个伟大的胜利,田三又是东城的人,东城的少年们便一直 将田三奉为偶像——江勇是南城的,南城的孩子都拥戴江勇,但论打架斗殴,南城 的远不如东城,甚至还赶不上北城那群外来户的孩子粗野有力,所以在街坊口碑当 中,近十年来,田三的位置相当于晁盖——水浒里的第一英雄——比实际的老大宋 江还是要高一筹。 左昀第一次看到市场里亮灯,好奇地张望了一眼。白炽灯下,人的脸惨白,嘴 唇灰黑,也许事实上他们就是如此,在顾客还没有到来之前,菜贩子们都在手脚忙 乱、却又带着困乏的厌倦整理着自己的摊位,蔬菜叶子上水珠晶莹,像才从承露台 上下来,鸡蛋们皮红个小,个个都像擦了胭脂等着出嫁的处女,增氧泵咕噜噜地在 活泼泼的水鲜当中闲言碎语,肉类们面目狰狞,色泽淋漓,活像一场刚刚发生的凶 案。 肉案上满满当当地挂着几大爿肉扇,一只猪头安详地闭目沉眠,田三正在案板 下忙乎,左昀咳嗽一声:“田三。” 田三伸出头来,有一丝疑惑地看了她一眼。至少有好几秒,他完全没有认出她 来。他最后一次见到左昀,是在她高考结束后的那个暑假。她在他这里认识了欧琦, 便不再出现了。虽然时时听到消息,却怎么也没法和眼前这个套着男式夹克、背着 大挎包的女孩结合起来。那时节她还是个秀气清瘦的小女孩子呢。最后他审视着她 那双黑漆黑漆的眉毛,“哦!”了一声,咧开嘴笑了。 “怎么?你来买菜啦?”他站起来,顺手掂起一把刀:“要点什么?” 左昀直截了当地道:“我不买菜,我想采访你。”这话一说,一看田三脸上的 表情,就知道说坏了。 “啥?”田三吃了一惊:“搞什么?”他颧骨高耸的焦黄面皮抽搐了一下: “别吓我。” 左昀板起脸:“我想写写江勇,写写白绵的黑社会。” 田三脸色一黄,抬手从钓钩上摘下一爿猪肉,砰地一声,重重摔在案桌上,举 刀砰砰砰地开始解肉,头也不抬道:“你问错人了,采访我做啥?我就是一个杀猪 卖肉的,啥鸡巴闲事都不管。” 认识田三好些年,这次是听他说话最多一次,可竟然是这么不老实不客气,左 昀真愣了。 见左昀木头一样梗梗地站着,田三也不理她,只管自己剁肉,他使一把劈骨斧, 横七竖八地下去,剁得肉沫直溅,钉在案板上,咚咚直响,惊得周围的几个屠夫转 过头来直看。肉沫血迹碎骨溅得左昀衣服上都是,脸上被飞起来的碎骨渣弹了好几 下,辣辣的疼痛。她绷着脸,仍不动。 田三停了手,无可奈何地看着她,叹了口气:“你怎么跟你妈脾气一样犟呢?” 左昀鼓了鼓嘴巴,眼泪在眼眶里打起了转,还是不说话。 田三只得态度和缓了一点:“你先走啦,这会不要妨碍我做生意。” 左昀还是不动:“那我帮你做生意。” 田三被她逗笑了:“你能做啥呀?能剁肉还是能剔骨头呀?” 左昀想了想:“我帮你收钱。” 田三赶紧道:“别,你那个数学成绩我知道,不亏死我我不姓田。” “不管!”左昀怒道,她一看肉案整整齐齐排出去好远,没有空隙可以过去, 索性一躬身从桌子底下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我今天黏在你这儿了,你什么时候 有时间,我什么时候再和你聊。” 田三只有叹气:“那你说啊,要问什么?”左昀立即从大挎包里掏出笔记本和 笔,从肉案底下拽出一张刚发现的凳子,端端正正坐下来,在膝盖上摊开笔记,看 得田三直苦笑:“你这个脾气,不去跟你妈一样干公安真是可惜了。” “江勇是不是一直到处收保护费?”第一个问题。 “废话。”田三看着顾客们陆续走进菜场,其中几个熟脸儿直冲着他的案桌走 来,便操起一把尖刀,顺手在肉块上擦了一擦,熟络地招呼:“来点什么?” “那他收过你的保护费没?” “前夹?1 斤?眉条?好咧。”乓、乓! 人群潮水一样开始涌上来,包围了肉案,那阵势看得左昀头晕,光看着都觉得 招架不住,但田三却还是从容得很,他卖肉比其他摊子快,从不称重量,一刀下去, 左昀赶紧接过去拿塑料袋包装,顾客也就很自然地付钱走人,左昀留意看了一下, 连个去复称的人都没有,心里不由得不暗暗佩服。 六爿肉卖起来说慢也慢,说快却也飞快,其他摊子上生意虽然冷清,但摊主也 不着急,看着田三的货飞快地销出去,也就慢腾腾起身,准备自己肉案前的高峰到 来。 不一个小时,田三的案板上已经是空了,只留一副腰子,一块眉条肉。田三把 东西利落地包好,撂边上:“回头你带回去吃。还像小时候一样喜欢吃腰花吧?” 左昀抿嘴笑,抗议道:“我那也不是小时候啊,都上高中了。——对了,有一 件事我一直想问你,你是怎么认识我爸爸妈妈的?我问过欧琦,连他都不知道。” 田三抬起胳膊,就着肩膀上的衣袖,蹭了蹭油汗直冒的鼻子,张着手,在围裙 上猛擦了几把,才说:“走,我带你去吃面片儿汤。” 白绵的东城是数百年来形成的居民区,绵湖是一条江的支流最后倾注在山脚下 形成的湖泊,而东城就是围绕着支流入口的码头逐步发展起来的居民点。间杂着许 多明清时的古建筑不算,许多小吃也有着上百年的传统。 跟着田三曲里拐弯走了好多巷子,左昀不得不承认,以前高中时代逃课对东城 的认识根本不彻底,至少,她从来没有看见过8 、9 点钟样子里人声鼎沸的东城, 街沿上蹲着挨挨挤挤的卖菜的,买菜的把一条小街挤得停当了,骑自行车的少年拼 命地按铃铛,在人群里灵活得像一尾鲇鱼,凶猛焦灼地钻来钻去。沿街一家又一家 的小吃店,面条店,油条烧饼店,早茶店,茶馆儿,包子铺,粉团店,她从前多半 是下午或者晚上逃校,而这些店面都已经打烊关门,只剩下店门口一只汽油桶般的 大铁皮炉子,炉子里间或闷闷地燃着暗红的煤,若在冬天,一个乞丐就会瑟缩地站 在铁皮炉前,抱着炉子烘手。 田三带着左昀走进一家小店,门面只有四块门板那么大,摆着四张老式八仙桌, 每张桌上都坐着人,见田三进来,正在门口的炉子上舀汤的一个老头儿吆喝了一声 :“来啦?”不待他们开口,朝着屋子里喝道:“拿碗筷子!” 田三进去,四下一瞧,搡了其中一张桌上的一人一下,粗声粗气道:“你们几 个并那桌去。”而那一桌人竟不二话,含笑起来,端盘子端碗,而另一桌的也在挪 动凳子碗筷,给那几个腾位置。田三朝外面喊:“两碗片儿汤,一碗素,一碗荤。” 左昀赶紧道:“我什么都吃的。” 田三说:“知道。我吃素——你要不要辣?” 等着面汤上来,左昀忍不住又提问:“你和江勇打过架吗?” “他?”田三嘁了一声,接过扫抹桌子的大妈端上来的茶水,他说话时很少朝 说话的对象看,目光落在毫无焦点的虚空里,若非是和他说话的人,简直要以为他 是自言自语:“他才没那胆子。孬种得很。” 面片儿端上来了,田三抄起筷子在碗里搅和了一下,吮了下筷子,唔了一声, 淅沥呼噜吃了起来。左昀从筷子筒里拈出一双筷子,那筷子头年久日深渍得乌黑, 活像挂在灶头上熏得乌黑的腊肉颜色,她大无畏地只在茶杯里涮了涮,低头挑了块 滑溜溜的面片,送进嘴里。进嘴一咀嚼,才发现这面片柔韧无比,滑溜可口,滋味 厚醇,汤水也是又辣又酸,似乎撒了什么米粉之类的东西,十分黏稠,面片里混合 着极薄的肉片,柔嫩多汁,鲜而不腻。一时间她忘记问问题,大吃起来,吃得鼻尖 都凝结了一滴清鼻涕,不好意思地抬头去擦,才看到田三很专注地看着自己在吃。 “你妈救了我的命。”田三没头没脑地说:“我惟一酬她的,就是请她吃了一 顿面片儿汤。” 左昀一口汤险些呛进气管里:“我妈?” 田三呼噜呼噜吃得飞快:“我就是从那次之后,才开始吃素。知道不,我在那 之前,什么都不信,在那之后才信命。” 左昀皱皱眉,有一口没一口喝着汤,等着他自己说下去,也没注意到整个屋子 里的都静下了来,听着田三说话。 六年前,刘幼捷刚刚从部队转业到地方,在公安局里只担任一个纪检组长,其 时左君年尚在美国进修,按说背景并不过硬,她却照样敢说敢做,纪检一职十分适 合她的性格,只要是她觉得违纪的,或轻或重,在党组会议上是非说不可,闹得基 层的所长和几个股的股长都对她很有意见,有一回治安股接市委的通知,配合行动, 围剿取缔一个乡镇的封建迷信活动,那地儿的农民自发在湖心的一只小岛屿上建立 神庙,周边地区的上千名群众强迫或半强迫或自愿地捐献出了大笔款项修缮庙宇, 治安股下去当然行动迅猛,把几个带头分子手铐一铐,拉到乡镇府一个一个做“工 作”,天知道刘幼捷在那一天怎么跑下去了,一眼看到其中一个老头儿被手铐铐在 乡镇府门口的旗杆上“反省”,她立即闯进正在做问讯的治安办公室,厉声责问: “谁让把人铐在外面示众的?”治安股的几个小干警吓得赶紧把领队的副股长叫来, 刘幼捷指着外面,全不管屋子里还有犯人、群众和乡镇干部,怒气冲天:“你办案 讲不讲法规?讲不讲人道?讲不讲点常识?这么大毒的太阳,那老头儿七老八十的, 晒中暑了就是一条人命,就算不中暑,他平时在乡里也是个体面人物,你这么一弄, 他要是羞愤不过,回去寻个短见,不又是一起事故?” 要论嘴皮子,那是政工干部的专业,她又是个女干部,在公安系统里,女干警 屈指可数,多少都有几分恃宠肆娇的意味,好男不跟女斗,吵也吵不过,带队的治 安股副股长只好悻悻地按她的要求把人解下来带进屋子,倒茶倒水,倒不是审问了, 简直是伺候大爷! 那一天,田三是从菜市场被传唤到治安股去的。在菜市场,传唤他的干警都还 客客气气,含笑给他上烟,说到局里调查个事,田三没提防,擦擦手就跟着走了。 结果一进问讯室,谁也不问他任何东西,只铐住他一只手,另一头朝窗棱上一吊, 这铐法甚有技术,恰好是人犯必须踮起脚尖才不悬空的高度。田三起初还不在意, 没吊上十分钟,就知道厉害了。手铐铐得很紧,田三不算一个很沉重的人,但身体 也有着70公斤的重量,这重量一在手腕被金属扣着的部分施加了压力,就造成了疼 痛,疼痛起初像斧子背那么钝,没过几分钟,钝钝的痛就像变得上好的砂轮打过的 斧刃一样锐利,朝着肉里锲进去,有一会他觉得皮肤和肌腱都已经被疼痛咬穿了, 可这疼像一只春天里的疯狗,死咬住了不放,咬穿了皮,咬穿了肉,还要朝骨头里 咬,他努力地踮起脚尖,用尽全身力气延长身体,但最终只能用大脚趾来为可怜的 手腕分担一些重量,于是猛一看起来,被挂在窗棱上的他很像一个芭蕾舞演员,一 次一次地正在练习某个动作。再后来,他每一根大腿肌肉都在颤抖,汗水从毛孔里 雨点似地落下来,他忽然想起被自己穿过铁钎,挂在铁钩上的肉扇,想起被捆扎着 猪蹄,穿在一根杠子,抬到车上的尖叫的肥猪。再后来,他不再想任何东西也不再 试图踮起脚尖,最后一丝力气被他用来关上自己的嘴巴,无论如何,他不想发出声 音,不让自己像一只猪一样发出孱弱的、乞怜的可耻号叫。 他嘴唇直打哆嗦,脸颊过电似地痉挛,门口两个看着他的小干警觉着好玩,一 个人过去掐了他的脸一把:“看这肉抖得,还挺犟啊?来,叫一声儿,叫一声儿就 给你松松。” 另一个也笑:“他不是牛B 嘛,他不是鼎鼎大名的田三嘛?再挂他一小时,你 让他叫田狗屎田王八都行。” 田三开口说话了,牙齿却控制不住地咯咯咯咯打抖:“田你妈X !我操你祖宗 八十三代!” 小干警也不生气:“吆,才消遣你一下就急成这样啦?我要把手铐再铐紧点儿, 你不把屎都急在裤裆里?” 正说着,虚掩的门被一下推开了,刘幼捷探进头来:“走廊里就听到你们在吵, 吵啥呢?”目光落在田三身上,她一下子拉长了脸:“又在搞刑讯逼供?要我说多 少次呀?” 其中一个干警资历老些,嬉皮笑脸地说:“刘书记,我们这哪是刑讯逼供呀? 他闹情绪,只好把他铐着冷静一下。” 刘幼捷指着田三已经变得乌黑淤紫的手腕:“再弄下去那手都快废了,你们当 我不懂得你们这点歪门邪道是不?刑警队那边叫我说了几次,都不这么搞了,一般 性的治安案件,你们犯得着这么着整吗?快把人先放了!” 楼道附近的几个办公室都惊动了,听见刘幼捷发火,大家都装着没听见,不出 来吃这个揎头,股长室的几个副股长,打电话的打电话,上厕所的上厕所,股长江 永春只好自己推门出来,招呼刘幼捷:“刘书记,这边来,这事有个特殊情况,你 来我办公室,我详细跟你汇报。” 田三瞅见江永春,所有的疼都化成狂怒,沙哑着嗓子喊了起来:“我操你妈的 江永春,你儿子跟我收保护费收不着,你这个老乌龟就从壳子里冒出来给他出头, 我认得你狠,我操你妈,你有种就今天弄死我,你要让我从这站着出去,你他妈就 是我生的!!” 刘幼捷也有点着急了,这个人简直不知好歹,这么一嚷嚷,治安股就是想放他 也不好下台呀,便朝着田三喝了一声:“你这个人,怎么不知好歹?也难怪他们要 把你铐起来,快住嘴吧你!” 疼到极点的田三哪里管别人是不是一片好心,连刘幼捷也骂:“臭婊子!老子 不要你装好人,穿人皮不干人事的畜生们,畜生!有种别让我活着出这个门!!!” 江永春笑嘻嘻地朝刘幼捷摊了摊手。 换了别的人也就顺势走开了,怎么算是已经尽了良心的责任,但刘幼捷却没有 就此打住,那一年刘幼捷四十四岁,风韵尤存,方嘟嘟的脸儿上有一双醒目的黑眉, 她眉毛严厉地在眉心上打了一个对勾,说话又快又凶又尖利,高分贝和高频率,一 说话就像一把叉子从人的喉咙口里一直插到胃里:“我不管这些,办案有办案的法 律法规,你要么现在给我把条文根据翻出来给看,哪一款哪一项规定允许你办案铐 起来吊着,要么你给我把人放下来!” 江永春在局里一直是个少言寡语的主儿,即使在公安宿舍大院一起住的人,也 都知道老江话少主意多,和他老婆正好互补,那一个是话多没主意。他虽然知道刘 幼捷很难缠,却也没想到她这么不给自己面子。于是他索性拉下脸,像往常在家训 张来弟一样训起了眼前这个泼辣的女人:“你少在这里胡搅蛮缠的,该干嘛干嘛去, 各管各事,别把你的手到处乱伸,这是公安局,不是你家,由得你想咋样就咋样? 一个妇道人家,咋咋乎乎的,怎么一点儿不知道自重呢?” 这一下,刘幼捷被彻底激怒了,在她多年的职业生涯中不止一次碰到过类似的 性别歧视,但还没有谁敢这么直接、当面的以性别来打击她神圣的职业尊严。 “江永春!”她厉声喝道,响亮得附近几个办公室的人终于坐不住,纷纷出来 看热闹:“你是警察,我也是警察,这里谁也别提什么男的女的,你当这里是什么 地方?你有条鸡巴就可以不服从组织纪律?嗯?什么妇道人家?我这个妇道人家管 的就是警察的纪律,管的就是你!不放人可以,好,我现在上去找局长下来看,你 是怎么办案,大家也都看到了,我打报告上省局纪检组,请求处分你,你也别怪我 拿你的棒槌当针使!” “哈!处分!”江永春也脸红脖子粗地嚷了起来:“你她妈的个纪检组长有啥 了不起?你拿处分吓唬谁?你先给我从老子的办公室里滚出去!”他一边吼一边顺 手就把站在问讯室门里的刘幼捷搡了一把,刘幼捷一个踉跄,摔到办公室外面,差 点撞在走廊的墙壁上。围观的几个其他股的干部吓坏了,见势不好,赶紧抢上来拦 着两人,治安股的俩办案干警吓得面面相觑,田三都忘记了剧痛,张着嘴看傻了眼。 人群遮蔽了他的视线,他光听到走廊里哐当一声清脆的巨响,玻璃粉碎的声音,和 一群惶恐的惊呼:老刘,老刘你做啥?老刘,你冷静点!!! 接着,拥挤在问讯室门口的人像一匹布料被当中一剪似地,哧拉一声裂开了一 条缝。里面的江永春朝屋里噔噔连退几步:“你做啥?!” 刘幼捷穿的是一双中跟牛皮鞋,一脚踹碎走廊里的消防柜玻璃,刷地抽下里面 别在卡子上的太平斧,就朝问讯室里直冲进来。大家谁也没反应过来,呆若木鸡地 看着她持着斧子一脸冰霜地闯进问讯室,她轻蔑地看了江永春一眼,提着斧子从他 身边昂然擦过,俩小干警不知所措地后退,再后退,一直退到靠墙,刘幼捷走到窗 户前,拖过一把椅子,稳当当地站上去,只对田三说了一个字:“让!” 田三努力侧了侧身体,她就抡圆了斧子,一道亮丽的寒光映得他下意识地闭上 眼睛,斧刃迎着上午的太阳,砰地劈在窗户的棱条上。那时候公安局还没搬新大楼, 窗户还是木头的,她力气可真不小,砰地一声,喀啦一下,手腕粗的木条应声断裂。 手铐从断头滑脱下来,田三失去平衡,带着手铐栽倒在墙上,忽然流动起来的血液 猛地冲进他悬挂了这么久的手掌,疼得就像整个手都被人刷地撕开了皮,他失去控 制地呻吟出来。 刘幼捷冷冷地看了他握着手腕依着墙呻吟,从椅子上利落地跳了下来,又朝门 口走去。她穿过沉默得像死人的警察们,皮鞋的后跟冷漠镇静地叩打着地面,她走 到消防柜那,把斧子又放了进去,然后,她掏出手机开始打电话:“纪检组?小王? 嗯,你们两个都下来到治安股,带相机,纸,笔,卷尺,再通知一下法医处来个人, 马上。” 她收起电话,表情又轻松又愉悦,把电话放到袋子里后,还轻轻拍了拍手上的 灰:“江股长,现在,咱们按正常程序先开始吧。我第一个要问的是,这个人是疑 犯还是只是普通的问话对象?当然,这不影响整个事情的定性。” 江永春僵住了,恨恨地瞪着这个恶魔一样的女人,鼻孔里咻咻地喷着气。治安 股的副股长和其他几个干警赶紧过来,连劝带拉,把他拖进了自己办公室,剩了几 个,围着刘幼捷,赔上了笑脸。 但笑脸也好,愤怒也好,甚至局长也出面替这个治安股的老股长打招呼,刘幼 捷毫不动摇地把整个事情全部写成报告,偏又有多嘴的,和江永春以前得罪下的人, 乘着这个东风,跑前跑后说了江永春和治安股一箩筐的坏话,无非就是捆打绑吊, 平时都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的,如今全被罗列起来,尤其两个人犯落下了终身残 疾的,也被刘幼捷从陈谷子烂芝麻的卷宗里翻出来,找到了当事人,录了口供,搜 集了证据,一家伙全部整成材料,上报局党委办、市纪委和省局纪检组。 江永春托人上下斡旋,最后虽然只是给了个行政记过处分,党内警告,面子上 却折大了。当年年底,组织就找他谈话,动员他提前退休。他也无奈,上面有刘幼 捷这个母老虎,下面有一帮子窥视他这个窝子的新生力量,谁也怪不得,只得怪自 己一时的糊涂。退下去没过二个月,高血压、心脏病什么的都添了一身。张来弟在 家里骂了江永春无数回,在大院里指天发誓要去局里撕了那个刘X ,被女儿劝住了 :那个母老虎不是好惹的,第一你未必打得过她,第二,这是在公安局,新提拔的 治安股股长正忙不迭地要拍她马屁呢,你去一闹事,她一个电话喊人把你铐起来, 这个亏,现成就吃不了兜着走。 江勇的面子是和老子系在一起的,坍了这一回台之后,江勇在私下里放风迟早 要请刘幼捷吃茶饭,田三得了消息,托人带话给江勇,田三说:我田三绰号就叫眼 睛一翻,不认田老三。意思就是脾气上来了,连自己都不认,但从今往后,在白绵, 我就服一个人。你背后下黑手弄我,我不记你这一道,过了就算过了,但是你要是 动了我说的那个人,我叫你江家上上下下,姐姐妹妹,姑姑婶婶,沾亲搭故的,从 今往后,再没一个烟筒能冒烟。 “大致就这些。”田三干巴巴地说:“我就是这么认识你妈妈的。老实说,以 前我认为警察没一个好东西。现在呢,我改变想法了,应该说,除了你妈妈以外, 警察没一个好东西。” 左昀咯咯地笑出声来。 “至于江勇嘛,”田三扫了入神地听他们俩说话的茶客们一眼:“这里的大爷 大叔人人都能说一堆他的事儿,你随便问吧。”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