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父与子 是母亲的尖利的哭叫声把贺小英从昏沉中唤醒。 丁桂芳奋不顾身地扑上去抱住儿子,贺仲平见巴掌多半都被妻子的身体挡掉了, 而最初的猛力打击已经宣泄了狂暴,手也就逐渐软了,终于,他鼻子像狂奔的公牛 般翕张着,喷着气,站直了身体,手半举着,上上下下瞪着被妻子护在怀里的儿子, 像在琢磨换个地方下手。 贺小英不敢抬头,恨不得自己再缩小几号,完全躲到母亲的胳膊底下才好。从 小到大,父亲对自己都是拳头教育,母亲虽然不赞成这个管教法,但为了维护父亲 的尊严,从来不会直接阻拦父亲动手。即使长大了,贺小英从骨子里对父亲还是十 分畏惧的,毕业时他死活不肯分回家乡,可父亲一到学校,两只细长的眼睛一瞪, 他心里就怯了,吴非三下五除二地帮他收拾行李,他虽然嘟囔着表示抗议,却不敢 清楚地说出声来,父亲冷冷地说:“有些差不多的东西不要收拾了,拿好毕业证书 就可以走了!”他一百个不情愿,最后还是乖乖地上了车。有次他在网上看到泰国 人驯养小象的技巧,在小象很小的时候,把它栓在一根很结实的铁柱子上,小象无 论怎么挣扎都拽不动柱子,便渐渐形成了心理定式,即便长大了,有万钧之力,只 要链子往柱子上一挂,就不会四处挣扎了。贺小英边看边叹息:象犹如此,何况人 呢? “畜生,抬头,看着我!”贺仲平大喝一声。 贺小英哆哆嗦嗦地抬起头来,躲闪着不敢看父亲的眼睛,那眼里都快喷出火了, 要是眼神有温度的话,他脸上的皮都能给烧没了。 “你朝我看清楚!”贺仲平怒吼道:“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到这么大,供你上大 学,要钱给钱,你就这样报答我们?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我怎么生出你这个败 类啊?” 贺小英梗着头皮往下听,这都是老生常谈,要等充分阐述了父母的功勋之后, 才轮到对比儿子的不肖呢,乘这个间歇不如想一想父母亲到底是为什么事发难。看 样子笃定是为赵根林的事了,那么对这事他们知道了多少呢?以及他们到底想达到 什么目的呢? “……” “……” 贺小英垂着眼,尽量让自己进入选择性耳聋的闭关状态,可母亲呜呜咽咽的抽 泣数落还是一直钻到心里。 “小英,你一直都是个乖孩子,怎么就糊涂了呢?赵根林现在是个通缉犯啊, 杀人是死罪啊,你跟这么一个死刑犯通什么电话,还劝他不要去自首,这些都是犯 罪啊……” 贺仲平听着老婆的哭诉,火气又冒了上来,扬起手来,重重地在儿子头上又来 了一刮子:“要不是你妈妈发现了,你在这泥潭里还不知道怎么翻天呢!我养儿子 不承望养出个罪犯来!” “现在,幸亏发现得早,我们做爹妈的还能挽救你,你赶紧把赵根林的藏身之 地说出来!” 贺小英低着头,嘴巴抿得像受惊的河蚌,纹风不动。 “对了,这事好像还扯上左书记家的那个女娃娃,是不是?”丁桂芳想起这件 重要的事来。 贺仲平又抽了儿子一巴掌,这一下又辣又重:“我给你说过多少次了,和左君 年家的那疯丫头少来往!!!” “你们这三个在中学里还不够无法无天啊?”做母亲的越想越后悔,又哭出声 来:“都怪我太溺爱你,替你把学校的事都兜着……” 贺仲平瞪了老婆一眼,直问到儿子脸上:“你现在就给我说清楚,这件事到底 怎么回事,杀人的事你有没有份?以及赵根林藏在哪里?” “我怎么会参与杀人的事!我又不认识江勇!”贺小英终于回了一句。 贺仲平和老婆互相看看,心里石头算是轻了一大块,虽然他们也不大相信儿子 会和杀江勇的事有直接关系,但总归是担忧的。这一说下来,顶多也就是个包庇罪 而已。 “他躲起来是你帮他躲的?!” “不是。”贺小英低声道:“他自己躲的。” “你有没给过他钱物、帮他联系过什么人?” “就联系了一下左昀。没给过他钱,也没给他东西,赵根林从来不喜欢求人的。” “混帐!”贺仲平虽然还是严词厉色,看了看丁桂芳,眼里的释然流露出来。 “他让你联系左昀做什么?” “没做什么呀,我们仨个一直挺要好的,出了这么大的事,就是一起安慰他一 下而已,聊了会天,就散了。”贺小英尽量真诚地说。 做父亲的厉声逼了上来:“在什么地方谈话的?” 贺小英马上又闭上了嘴,沉默了。 “都这时候了你还不说老实话!”贺仲平平息得差不多的怒火骤然间又爆发了 :“我打死你个冲家败产的畜生啊,你爸你妈这一辈子都要断送在你这个灾星手里 了!你是吃屎长大的啊?你脑子里塞的都是屎渣子啊?”看着儿子低垂着的脸,看 似驯服,脸上绷紧的线条却透着股宁死不屈的犟气,他一下又失去了控制,一伸手 就操起桌上的东西,也不看是什么了,一轮手就砸在儿子头上,卒不及防,做妈的 来不及阻挡,而贺小英觉着眼角外闪过一道黑影,下意识抬起头来,贺仲平舞起来 的那只电话机听筒不偏不倚地迎面砸在他鼻子上,鲜红的鼻血顿时蚯蚓似的爬了下 来。 丁桂芳尖叫起来,伸出去企图遮挡的手僵住了,接着方寸大乱,伸出手像是要 堵住儿子的伤口似的捂住了他的鼻孔,可鲜血迅速地淹没了她的手指,蠕虫似的蜿 蜒着从她指缝里爬了下来,滴到了地板上。 疼痛剧烈,贺小英倒不怕疼,偷偷窥了父亲僵硬的脸色一眼,知道短时间里他 不会再动手了,心里反而松弛下来,他满不在乎地搡开母亲的手:“没事,冷水冰 一下就好了。”一边说,一边看了看书房的门,见父亲和母亲都没有说话,他便朝 门口走去,拐进了洗手间,顺手掩上了门。 丁桂芳瞧了一眼地上的血迹,眼泪滚珠子似地啪啦啪啦直掉,抱怨丈夫:“不 是说了要好好说他,你又动手,他这么大个人了,你还下手这么狠,没个轻重。” 贺仲平也懊悔打重了,探出脚,搓掉地上的血滴,嘴上却还强道:“这小子, 他就是欠揍,三天不打,上房掀瓦。” 看丈夫的鞋底子踩在那血上,做母亲的看得心尖子一哆嗦,赶紧说:“别拿鞋 擦,看你,进家门鞋都不换,我去拿拖把。” 贺仲平恨恨道:“先别管这些了。”正说着,门铃响了,丁桂芳被突如其来的 门铃吓了一跳,贺仲平说:“应该是小飞,去开门,我喊他来帮忙的。待会喊上小 飞和吴非,看准了那个杀人犯躲的地儿,就马上联系警察。” 贺小飞跟着丁桂芳走进书房,虽然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一看到贺仲平 颓然坐在椅子里的模样,脸上的笑立即湮灭,小心翼翼地问:“叔,出啥事了?” 贺仲平摆了摆手,示意他在对面的一张藤编方椅上坐下,贺小飞坐了,身体却 还倾着,几乎探到贺仲平跟前:“叔,到底出啥事了嘛。有事你给我赶紧撂句话。” 丁桂芳吞吐着说出一句:“小英他……”便捂上脸,又哭出声来。 贺仲平恶声喝住老婆:“哭,你就知道哭!”朝洗手间扬了扬下巴:“现在哭 有什么用,把那畜生喊出来!我不打他了,一家人坐下来好好谈谈怎么解决问题!” 丁桂芳住了抽泣,抹了把眼泪,走出去敲了敲卫生间的门:“小英,出来,爸 爸说一家人好好谈谈,这都是为你好,惹下这么大一个祸事,现在赶紧商议商议怎 么替你挽回……说话呀,你难不成真想当包庇犯去坐牢啊?嗯?开门。躲是躲不过 去的……” 贺仲平忽然想起来什么,站起身,快步冲了过去,贺小飞不明所以,赶紧站起 来也跟了过去,贺仲平用力拍了拍卫生间的门:“快开门!” 门反锁上了。 耳朵贴在门上听,只听到流水哗啦啦的,没其他声音了。 贺仲平抬起脚来又要踹门,被贺小飞一把抱住,丁桂芳赶紧道:“不急,我去 拿钥匙开门。”匆匆忙忙地碎着步子跑去找钥匙了,一转眼,拿来了钥匙,门打开 了,不过,贺小英不在厕所里。厕所的气窗开着。他从气窗里爬到了外面的阳台上, 又沿着阳台外的下水管从三楼爬到了一楼,贺小飞探出头一看,楼下一个人影也没 有。 丁桂芳扶着门把手,呆呆地看着大开着的气窗,呓语似地说:“这孩子……这 孩子……” 贺仲平气急,一拳砸在洗手台上,冲妻子吼道:“你怎么养出这么个小畜生来?” 丁桂芳本已经急得走投无路,被丈夫一吼,倒镇静下来:“我想起来了!” “那个赵根林似乎是躲在哪个洞里!他说手机信号不好!” 贺仲平气吼吼道:“你这根本就是废话,你知道他躲在哪个蚂蚁洞里?” 贺小飞终于从他们的对话里把事情猜了个七七八八,见叔婶俩气得眼对眼的发 呆,他心里倒灵光一现:“咳,咱们白绵还能有啥洞,跑不出绵湖那一块呗。咱们 绵湖中学后山上有好些个防空洞,难不成是躲在那里?这小英,心地太好了,为了 朋友也这么个讲义气法啊……” 贺仲平愣了愣神,嘴唇抿成了一条缝,冷冷道:“啥为朋友?你去和吴非说, 现在立即去找人,你们分成两路,沿着路,把绵湖一带都找一遍,哪怕大街上遇到 了,立即就给拖回来,不肯回的话打晕了拖回来也行。一看到他就立即给我打电话! 快去!” 贺小飞犹豫着还想说什么,贺仲平跺脚骂道:“还等什么?” 贺小飞赶紧掉转身跑了出去,丁桂芳抹了把泪,走出卫生间,贺仲平听着她在 门厅里换鞋,便问:“你干啥去?” 丁桂芳哽着嗓子道:“我也得找找去,要让我坐在家里,我能把心脏病急出来。” 贺仲平咬了咬牙,没再阻拦,听着妻子开门,才补了一句:“记着,万一要是 人来调查,就说是儿子回来主动和我们商议如何举报的。” 屋子里一下子冷落下来,就算想发怒,也没有咆哮的对象了。贺仲平忽然觉得 身体的每一根骨头都像被沸油炸过,变得又酥又软,他疲惫地走到客厅里,在自己 最喜欢的沙发上坐来,下坐的时候,双腿和腰简直都撑不住重量了,跌倒似地陷进 了沙发。 怎么办? 他注视着沙发对面的电视屏幕,电视没开,屏幕黑的,他痴痴地凝视着它,反 复问自己:怎么办?从政二十年,第一次碰上一个根本无法下决断的难题。仕途上 的选择,无非是个立场问题,以他贺仲平过人的精明,从来没在任何一次立场判断 上出过纰漏,任何时候,他都能准确地选择利益最大化的那一方,私下里,贺仲平 对自己这份过人的判断力十分自豪,一个男人,一个既无背景也无学历的泥腿子, 摸爬滚打,最后能在这个城的上层建筑里稳稳占据一席之地,靠得就是这份能耐, 当科学家需要天才,做官难道不需要天才吗?同僚常常羡慕他官运亨通,他自己心 里却清楚,不是运气,是天分!天分! 但现在这个问题,天分也帮不了他。要是贺小飞和什么赵根林搅和在一起,他 想都不用想,立即大义灭亲,可现在搅到事情里去的是自己嫡亲的儿子,除了想方 设法帮他脱身,没有第二个选择。而且就算他连儿子也大义灭亲了,作为一个副厅 级干部,儿子卷到了这样的犯罪事件里,他这个当老子的,仕途恐怕也只能到此为 止了。就算不到此为止,齐大元也不会再信任和重用他。 惟一的希望寄托在贺小飞他们能及时找到贺小英,而且最好能当场把那个该死 的赵根林抓起来,这样,不仅在齐大元跟前赢得了主动,而且也可以帮小英洗脱包 庇罪的嫌疑。贺仲平反复掂量着,不时地将目光移到沙发边的电话上。报案,还是 不报案?不是不想报案,而是这一报出去,儿子就牵扯在里面说不清了。在没有和 贺小英统一好口径之前,这案,报不得。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