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自首 贺小英撒开了腿,闪电般冲出小区,小区有三个出口,他从远离父亲车位的那 个出口溜了出去,一边跑,一边疯狂地拨打左昀那部手机,该死的,竟然关机了。 他四下张望着,寻找出租车的影子,同时盼望左昀能像奇迹一样从天而降。 一辆出租车停了下来,他匆匆跳上车去,吩咐:“去绵湖中学。” 希望还来得及。 红灯,黄灯,绿灯。 他心急如焚,手指头下意识地敲打着坐垫。司机从反光镜里瞥了他一眼:“有 急事啊?” “啊?是。哦,不,没什么。”贺小英随口应了一句,又把脸靠在窗子上,满 大街扫视起来。赵根林这个犟毛驴,千万别真的就去自首了啊。除了满街看是否有 赵根林的影子,还得瞄着父亲的车是否出现,估计这会家里已经发现他翻窗子跑了, 应该展开了追捕呢。他并不担心家里会举报发现了赵根林的行迹,有他搅和在里面, 要是一举报,很多事就说不清了,父亲才不会干这样的事呢。 左昀,左昀,这时候你怎么忽然人间蒸发了呢? 车子按照贺小英吩咐的路线,拐上城中干道,然后朝东城区驶去。 司机不以为然地建议:“如果你赶时间去绵湖中学,那不如从外环绕过去好了。 这会已经到了上下班高峰,从东城走恐怕很拥挤的。” 贺小英迟疑了一下。 “还是从东城走。”他疲沓地重复了一遍,抬手抹了一把鼻孔里又渗出来的血, 那一下砸得真他妈的狠,牙花子都破了,嘴里咸滋滋的,舌头尖一舔,破了不小的 一块皮。从小到大,他最怯父亲的就在这个狠字上,别人家的孩子也挨打,但没几 个这么狠的,而且常常没有现在,冷不丁上来就是一记重手,打得晕头转向,也不 敢哭。 司机撇了撇了嘴,把当他成一个锱铢必较的吝啬鬼,从镜子里狠狠看了一眼, 不屑地咕哝:“其实这会从东城走未必省钱哦,几个红灯一停,少说四块钱。” 贺小英懒得理他,扭着脸望着窗外出神。 按道理11点45才是众多机关、单位、公司的下班时间,11点刚过,路上却已经 车水马龙,人行道上的自行车大军浩浩荡荡排列在红绿灯下,乍一看,很像这座城 市在举办环城自行车赛事,车道上的轿车倒不是很多,坐得起轿车的人不用这么着 急赶路,只有小职员才会见缝插针地提前溜回家,买菜,做饭,接孩子。 远远地可以看到城中心标志性的建筑——宝塔了,这一带人更多,自行车,摩 托车,助力车和三轮车,摩的,人行道的路牙子上还蹲着成群结队上的菜贩子、杂 货摊子,吆喝声此起彼落,都赶着这个下班的高峰,把早市里没卖掉的东西销掉。 红灯亮了,两三个报贩子背着挎包,吆喝着“晨报晚报电视报”逡巡在车辆中间, 一个头上簪着白玉兰花的中年妇人,托着一只盘子,走近一辆又一辆的小车,停在 车窗前,陪着满脸的笑把盘子递进窗子里去,唱歌似地吆喝:“玉兰花1 块2 枝, 栀子花1 块4 枝”另一手灵巧地把盖着盘子里湿毛巾一掀,一朵朵鹅黄的玉兰和栀 子挨挨挤挤地躺在盘子里,清幽的芬芳顿时弥漫开来,湿润而甜蜜。 贺小英抬头看了一眼红灯,从裤兜里摸索出一枚硬币。妇人的笑得更开,殷勤 地递过来一枝玉兰花,铁丝穿了花蒂,两朵绞扭着并在一起,贺小英接了花,看着 妇人胖大的身躯挪开了车前座的窗口,才举起花来,深深一嗅,便看到一个熟悉的 身影出现在妇人走开后的那块空白视野里。赵根林!!! 这是十字路口。 十字路口的中心是一座据说从唐代保存至今的塔。 红灯。 以塔为圆圈,一个半圆里的车和人都静止着,另一个半圆里的车和人飞速逃窜。 对面的车也静止着。人行道上人头攒动,等候着红灯那冷漠的读秒。 赵根林那细长的背影从重重叠叠的自行车后面冒了出来,轻松地抬起腿,跨过 了栏杆,走到了机动车道上。像个想横穿马路的行人,却又走得十分悠闲。 贺小英猛地推开车门,门撞在并行车道的另一辆车身上,司机恼火地转过来: “喂!这里不能下车!”他又醒悟过来:“喂,钱!” 贺小英蹿出车,全不管身后的叫骂,连蹦带跳地绕过一辆又一辆正准备启动的 车,朝对面马路狂奔而去。他的动作如此突兀,一辆抢在绿灯前急速通过的右拐车, 险些将他撞翻在地,引起了四周所有人的惊呼,一个司机忍不住唾了一口:“赶死 唆?” 赵根林闻声回头,一眼看到了他,后退一步,马上也撒腿飞跑起来。 看着贺小英疯狂地冲过红绿灯口的身影,愤怒的喇叭声此起彼伏。 赵根林站在马路的隔离栏前,回头看了看,红灯灭了,绿灯亮了。 车流把贺小英隔绝成咫尺天涯。 接近正午的秋阳散发着白炽的光,悬停在宝塔尖上。 不过三天没见天日,阳光刺进眼里,便几欲落泪,光线强得他睁不开眼,却还 是舍不得不看它,他眼睛像在呼吸太阳似的,贪婪地凝视着塔尖那圈光轮,要把它 纳进身体。不过,没有什么多余的时间让他拥抱秋日的暖意,马路对面的贺小英正 不顾一切地狂奔而来。 贺小英踉跄地扑向他,在还有两辆车的距离时,赵根林嘴角微微一拉,闪出一 抹狡黠的笑,手掌在一只隔离墩上一撑,侧身一跳,轻盈地翻过了围栏,像一个捉 迷藏的少年,灵活地跳到了人行道上。贺小英见状,一纵身跨脚翻跳,刷地跃过了 栏杆,正好挡在他的去路上。 绿灯亮了。 黄线前的自行车流像一部机器,同时启动,呼啦啦地从他们身边纷拥而过,不 远处的岗亭里,值勤的警察探出身来,犹疑地望着他们。 “别傻了!”贺小英逼上前一把捉住他的手臂,压低声音:“快走。” “你才别傻了。”赵根林笑微微地看着他,也不挣扎:“我说的你都记住了吗?” 没来由地,贺小英悲从中来,滚烫的液体骤然模糊了视线:“她爱你。”恍惚 中他听见自己暗哑的声音:“她那么爱你。” 世界变成了正在沦陷的沼泽。透过颤动的涟漪,依稀看见对面赵根林无可奈何 的、饱含宿命般厌倦的笑:“我知道。”他低低又重复了一遍:“我知道。” “喂!”警察从岗亭的台阶上走了下去,大声嚷嚷着,一路闪避着飕飕掠过的 自行车,朝他们俩走过来:“你们俩干吗呢?!” 贺小英绝望地抬起手,做了一个无意识的动作,但这个动作显然徒劳,他的手 落在了半空中,无力地滑落下去,赵根林笑嘻嘻地转头望着朝他们走来的警察,高 高兴兴地喊道:“没什么啊——我——要——自——首——” 马路上响起一连串的刹车声。 “什么?!!”警察停住了脚,不解地看着他们。 赵根林抬起手,顽皮地罩在嘴上,做成一个简易的喇叭,俯了俯身子,用尽全 身力气大喊:“我——是——赵——根——林——我——自——首——!” 警察不知所措了,看看他们,又看看遭了定身法似的人群,求援似地回头看看 岗亭,而岗亭里值勤的其他交警发现异常的情况,一个接一个地从亭子里钻了出来。 赵根林俯身靠近贺小英耳语道:“记得。去看星星。让左昀给我唱昨天晚上那 首歌。我一定会听到。”他轻轻抖开了了他的手,绕过围观的人和自行车,径直朝 警察走去,贺小英木立在人群里,一切的声音似乎都被放大了,又似乎被混淆了, 什么也想不起来,又仿佛所有的前尘往事都涌了上来,他愣愣地看着赵根林走到警 察面前,轻松地说着什么,还比手划脚地做着手势。 警察们都走过来了,众星捧月似地把杀人犯围在中间,一边听他说话,一边神 情不善地打量着贺小英,有的在打电话,有的则互相使了使眼色,其中两个人朝贺 小英直扑过来。 “你和他一起的?”一左一右,挡住他的去路之后,才冷峻地开了问他。 “他劝我自首的!”赵根林伸头大喊道:“你们要谢谢他!” 但警察明显没打算听他的,冷冰冰地打量着贺小英:“你,跟我们来一下!” 贺小英渐渐地回过神来。事情已经不是一般的大了。想到父亲因之而来的震怒, 不由毛骨悚然,惊恐像冷水当头淋下,迫使他从无望的迷惘里清醒过来。 “去哪里?”去公安局吗?他们把他当成同伙了? 那边赵根林已经在两个警察的簇拥下,走进了岗亭,他们一进去,门就哐地关 上了。 围着他的警察逼近一步,其中一个和他靠肩站着,虽然比他矮小半个头,却似 乎很亲热地搭住了他的肩膀:“既然你是劝他自首的,就一起去把事情说清楚嘛, 对不对?小伙子?”说着,胳膊暗暗地使了把劲。 贺小英的脚像焊死在地上了,刚才凭一时之气,大庭广众下想搭救朋友,这会 眼看自己也要搭进去了,以前左昀绘声绘色讲述的那些公安黑幕一瞬间全部涌上心 来,怎么办?以父亲的脾气,惹出这么大乱子来,他肯定干脆甩手不管,江勇背后 的黑势力那么大,又是公安子弟,要是被当成赵根林的同伙,这一进去,哪怕就是 蹲个半天一晚上的,不定出来就成什么样了,废了一条腿两条胳膊的都是正常。 警察的胳膊又使了使劲,将他朝岗亭那边推搡:“走嘛,去谈谈清爽,要是没 得你的事,马上就可以回来。如果真是你劝他投案自首的,我们还要奖励你呢。” 刚才为赵根林流出来的眼泪干涸在脸上了,眼眶干辣辣地疼,想哭,却哭不出 来。突然,他背后的马路上响起一声急刹车,接着有人喊道:“小英!” 贺小英回头一看,父亲那辆奥迪车停在路上,吴非和贺小英打开车门钻了出来, 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 他们的车不仅逆向行使,而且还停在了交警的眼皮子底下。在一个城市里,只 有少数的驾驶员敢这么做,而通常他们都有着十分特别的牌照做护身符,比如,这 一辆车上的XXXX0006号的牌照。 交警不认识贺小飞,却认识吴非,因为他开6 号车,还因为吴非是出名的活络, 黑白两道都走得转,而城里这几十个交警,除了个把倔头犟脑,不上台面的,个个 都和他混得透熟。 贺小飞赶紧劈头就抱怨起来:“小英,你怎么一个人送他来自首啊?他是个杀 人犯,手上有血的,你就不怕他一翻脸把你也弄上一刀?” 吴非不待多说,早磁铁似地贴上其中一个警察,熟络地一把揽住对方的肩,附 上耳去窃窃私语起来。 贺小英本此刻早已经呆若木鸡,更不答话,垂了头,任堂兄和吴非去和警察办 交涉。 贺小飞替他解释道:“我这个堂弟和那个赵根林以前是中学同学,当时候关系 处得不错,那家伙杀了人之后,不知道怎么想起来,竟然找到我堂弟,被我弟弟一 番好劝,就出来自首了……” 警察们互相看看,贺小飞的话入情入理,也和赵根林的供词完全对应,而且无 论从哪个角度来说,贺小英看起来也不像赵根林的同伙。 吴非十分体贴地建议说:“正主儿虽然自首了,但是也保不定他会不会后悔, 岗亭窗户都还开着,你们最好多派几个人看着他,贺公子的爸爸妈妈还在家等着哪, 我们先带他回家,一会我亲自送他到局里做笔录,你看,这孩子这会儿自己也后怕 了,先让他回家定定神,别吓出个什么三长两短的,你们看,好吗?” 对白,汽笛声,自行车铃声,似乎都被水浸泡了,变得迟缓呆滞,看着吴非眉 飞色舞地说着话,唾沫星子直喷,在当头的强光下,星星点点地四下飞舞,贺小英 呵呵傻笑起来。俩个警察看了看,朝吴非点了点头,贺小飞赶紧一把绰住堂弟的胳 膊,拽着上车,贺小英拖着步子,随他绕过栏杆,走到了违章停靠的奥迪车边,顺 从地钻进了车里。 这个白绵城最繁华的十字路口,交通陷入了瘫痪,前面的车停着不肯走,后面 的车拼命按着喇叭,想靠近一点看热闹,而马路上的人像归巢的蜜蜂,纷拥着挤向 那小小的铁皮亭子,要看看把江勇杀掉的人是什么模样。俩个警察看贺小飞几个上 车匆匆离开,才想起了自己的主要职责,一个赶紧跑到马路中心的指挥台上,另一 个跑到路上,开始疏导车辆和行人。车辆还好疏导,但行人却完全失去了控制,卖 菜的把菜担子丢在了路上,摆摊的扔下摊子不管了,有些人推着自行车朝前拱,有 些人索性把车子一撂就挤上前去看赵根林。 吴非把车一直倒到十字街心,才找到空挡调过头来。 贺小飞一上车就开始抱怨堂弟:“小英啊,你憨掉了?怎么跟这么个人扯不清? 有毒的东西不能吃,犯法的事不能惹,你这个基本常识都忘掉啦?这牵扯到你一世 的清白和一辈子的前途啊……你爸你妈都快急坏了……幸亏我们满大街找,找到了 ……” 贺小英抬手按下车窗的控制纽,茶色的玻璃迅速降下,他望着对过的岗亭。警 察正试图从外面把岗亭上的铁皮窗关起来,透过将合未合的缝隙,隐约可以看到赵 根林静静地站在黑影中。车子飞快地驶了过去,就那么一瞬间,隔着那么远,却清 楚地看到赵根林朝他举起了右手,做了个鬼脸,露出一个坏笑,一个地地道道的左 昀式的坏笑。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