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公文包 马春山蜷缩在会议室的沙发上,像一只风干的虾米,平素一丝不苟的头发现在 东一绺西一簇地团成了乱麻草,黑气沉沉的脸透着睡眠严重不足的焦黄,他终于支 不住困乏睡着了,还不自觉地张开了嘴巴,拉起了鼾声。张德常进出几次,都好笑 又怜悯地瞄一眼他黑洞洞的嘴,也不喊他,轻手轻脚地拿了东西,带上门走开来。 张德常这三十多个小时里也只合了一小会儿眼,却一点没露出倦意。其实平日 里张德常特别爱睡觉,要是没案子,他极少准点到班,一觉闷十几个小时下去才过 瘾,但一有案子,他就像夜里上了屋檐的猫,眼睛荧荧发光。江勇这个案子非常特 别,作案动机蹊跷,背景特殊,越琢磨越有滋味,他一沾手就像小孩子玩拼图游戏 似的,一头扎进去了。他一熬夜,身体的新陈代谢也变得异常,不仅抽烟抽得更凶, 胃口也变大了。哪怕刚勘探完现场,血淋淋的尸体还在视觉暂留呢,他捧起盒子饭 照样吃得汤水不留。看着时间快到中午了,向阳回市委去开会没回来,熊天平等人 还在从小羊镇回局的路上,要换平时,他早就到局食堂随便凑合着吃点饭了,但有 马春山在,局长一早就吩咐安排午饭而且准备亲自陪同,他张德常区区一个副座, 当然得饿着肚子等着。 马春山没醒,局长也不饿,大家都不急,他急了,跑到食堂先下了碗面条,热 腾腾的手擀面上撒一把青蒜花,又香又鲜,正呼噜呼噜吃着呢,刑警队的陆杰屁颠 屁颠地跑进来,大老远地就喊,喊得嗓子都有点劈:“张局,张局!”他的话是地 方普通话,乍一听起来,怪像喊:“脏嘴,脏嘴!” 张德常叉着面条朝嘴里边送边说:“脏?没啊,我早晨刷牙啦?” 陆杰喘着气,要笑不敢笑,张局老是一本正经地开玩笑,谁也搞不清他到底是 不是当真的,跟谁他都是这个不紧不慢的腔调,声音慢笃笃,内容平淡淡,却不能 咬嚼,一咬嚼起来,好比城里那家百年酱园店出的茶干,越嚼越有嚼头。 “有突破啦?”张德常包了一嘴的面条,嘴巴一鼓一鼓地问。 陆杰绷住笑,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地道:“抓住啦!” “操他奶奶的!谁抓住的?还是他自己撞枪口上的?”张德常差点没呛住,抬 头看了一眼对面墙上的钟。12点10分。离前天晚上开会成立专案组才38个小时。 陆杰会意,笑容里有点蔫:“也不能算咱们抓的。那小子自首了。” “哦?自首啊。”张德常一下兴致缺缺,重新端起碗来,朝陆杰举了举:“你 吃饭了没?没吃的话让食堂抓紧弄点吃的,马上要突击审讯!” 陆杰点点头:“是不是要把马主任叫起来?” 张德常挥挥筷子:“你先吃,响雷还不打吃饭人呢。何况犯人都进笼子了,现 在养精蓄锐,准备干事才是真的。” 陆杰不吃面条,自己到盛饭的窗口打了份饭菜,回到张德常的桌面上。他知道 张德常讨厌人假斯文,顶喜欢小年轻生龙活虎的样子,故意埋头大口大口地吃饭咽 菜,张德常像受了影响似的,也吃得更欢了,就手在他的托盘里夹了几筷子菜去搭 面。 “他现在在哪?”张德常边喝汤边问。 “这个说起来就有意思了。他是跑到唐塔那个路口,到交警的岗亭去自首的。 弄得自己跟民族英雄样的,当街喊呐,说我——是——赵——根——林!”陆杰学 着样吆喝,把张德常和食堂里其他吃饭的警察都逗乐了,对面桌上顿时有人亮出一 副铐子:“好撒,小子,等我来铐起你!” “哦?那不是要引起交通堵塞啊?” “可不是!他这一自首不要紧,唐塔那里的交通本来就很混乱,这一嗓子一吼, 路边的菜贩子连摊子都不看了,扔了东西跑过去看这个赵根林长啥样,把个岗亭里 三层外三层,围得严严实实,交警队那帮兔子都吓软了,打电话回来声音发抖,让 刑警队赶紧去带人。熊队长正好在从乡下回来的路上,顺路就去带了。” 张德常点了点头,一海碗的面条已经空了,拿筷子敲敲碗:“小子,快吃,准 备开工!” “快不起来的。”陆杰放在筷子,殷勤地接过张德常的碗:“张局你别急,再 添一碗吧。那边交通堵得厉害,我们吃完了他们的车都未必开得到家呢。” 张德常摆摆手站起来,很写意地摸了摸肚子:“饱啦。你慢吃。吃饱点。” 才进办公楼,办公室主任急匆匆地从楼梯上跑下来:“到处找你呢……” 张德常打了个饱嗝:“嗯?赵根林已经抓到了,哪还有时间吃饭啊,一会我也 参加审讯。” “不是找你吃饭……” “噢!又不是找我吃饭,那还找我做啥?” 办公室主任被逗得哭笑不得:“张局长,你哪能连我也调戏呢,是市委办马主 任找你。” “找就找呗。”会议室在三楼,两人一边爬楼梯,张德常还要再开几句玩笑: “又不是911 ,就是搞911 ,也得让消防员吃口饭唆。” 办公室主任停下脚,朝楼梯上下一张望,下班时间,楼道里寂静无声,他把嘴 凑到张德常的耳根边上,悄悄地说:“好像是齐书记安排他找你的呢……刚才我去 叫他吃饭,他当我的面接的电话,好像市委那里有什么宣传报道上出的案子,高度 重视……马春山推荐你去呢。” “啥?又出什么案子?!” “咳,不知道哪个秀才把江勇的案子做由头,写了个报道贴到网络上了,还被 一些商贩印成了小报,今天一大早就卖得满天飞呢。” 张德常“嗬”了一声:“哎呀,江勇这个案子,还真他妈的要搞成案中案啦? ——新闻报道这方面的案子顶多也就是治安股的事,找我干吗?” “不是这么说的噢!”办公室主任一副“言尽于此”的表情,嘴巴缩了回去。 果然,一进门就见马春山正搓着手,围着桌子踱步,看到张德常来了,急不可 耐地迎头就道:“张局长,你可来了。”张德常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马春山开门见山地说:“齐大元书记亲自点将,请你去市委一下。车子已经来 了,他派自己的10号车来接你,车就在大院里等呢。” 张德常不置可否的笑容又浓厚了几分,马春山也不待他说去还是不去,亲热地 一把挽住他胳膊就朝外走:“张局长,您可别跟我说不在职责范围之类的场面话了, 要不是天塌下来的事,就是齐书记也不敢随便惊动您这位神探——(本想说神探, 忽然想到前天已经夸过熊天平是神探了,赶紧再上一层楼)祖宗的啊。您就当体谅 我这个跟班儿的,老板说了要请你去,我要是请不动您,在老板面前就不用混了, 是不是?” 张德常朝办公室主任笑了笑,被马春山推着,脚不沾地儿地下去了,办公室主 任素闻马春山的能名,见他这一番软话说得滴水不漏、入情入理,而且居然就放得 下身伤这般恳求,不由得不佩服得五体投地。 院子里果然停着10号车,是一辆别克,胖头大耳的敦厚里透着君临天下的威风。 马春山抢前一步,替张德常开了车门,他这么前倨后恭地来了一下,张德常倒有点 撑不住,略带窘迫地拍了拍马春山的肩膀,像是要安慰他或者允诺什么,最后还是 什么都没说,坐进车里举手说了声:“再见。”车就一阵风似地开走了。 出门时就碰上一辆警用桑塔纳开过来,正是熊天平他们的车。丁一鸣开着车, 熊天平坐在副驾驶坐上,笑得嘴都咧到耳朵根了,约略看到后座上俩警察夹着一个 年轻人坐着,头发凌乱,两手并在前面,大概已经上铐了,神情平静。张德常很想 仔细看看他,可那辆车子的窗户帘子拉得严严实实。 熊天平确实乐得合不拢嘴。 虽然犯人是自首的,但在上报的材料里完全可以写成是在政策攻心和强大布控 手段的围追堵截的成果。这是干刑警以来第一次碰上的被市委市政府领导这样高度 重视的刑事案——还是由市政府办主任和政法委书记亲自坐镇!从专案组一成立他 就在犯愁,48小时缉凶,哪有那么容易?这种有预谋的作案,稍有点常识的凶手都 是要么事先有了藏匿准备,要么做好了潜逃计划,而根据资料显示,这个赵根林虽 然只有高中学历,但在学校时长期是三好学生,数理化都很出色,还自己组建过一 个建筑队,智商不低,社会经验也比较丰富,估计早就潜逃了,48小时上哪里去捉 啊?捉不到嫌疑犯对其他人也许不要紧,身为刑警副队长,是专案组级别最小的官 儿,板子最后肯定打到他屁股上,即使不追究责任,一个办事不力的印象肯定就留 下了,他这几年一直一心一意地谋求进步,副队长也副了好几年了,队长年纪大了, 工作也一直没什么建树,一个队长的窝子,热腾腾活鲜鲜的,肉包子一样就到嘴了 ……现在真是天遂人愿啊!!!所以,一接到消息,他马上通知陆杰不必去带人犯 了,自己亲自从乡下赶回去逮捕他归案,谁去带人看起来无关紧要,实际上却大有 名堂,电视台报社都已经闻风而至——杀人案没破之前他们不敢报,但抓获嫌疑犯 这类有正面价值的社会新闻倒是抢得跟狗打架一样,镁光灯不停地跟着闪,大炮似 的摄像机镜头也滋滋地跟着转,无形之中,他就成了抓获赵根林的英雄啦! 车子一直开到办公室楼下,他喜出望外地发现,从市政府办马主任到局座都站 在大楼门口等候着呢,这,整得也太凯旋门了吧? 看着赵根林从后排座位上被两个警察拉了出来,马春山先朝熊天平点头笑了笑, 目光便落到了神色自若的赵根林身上。真不敢相信,就是这么一个身体瘦长、乳臭 未干的小混混把江勇那么壮的一条大汉给干掉了。赵根林戴上手铐的手伸在前面, 手指平静地交握在一起,见身着便装的马春山盯着自己看,他便抬起眼帘,沉静地 看了回去,而那目光,分明是认得马春山的意思。 马春山扭过脸去,又像是对熊天平又像是对局长说:“大家辛苦啦,吃饭了没 有?” “没吃哪。”熊天平赶紧说:“一会随便弄点凑合一下,突击审讯这个小B 养 的。” 马春山说:“怎么能凑合呢?”朝局长看了看,局长马上说:“小熊啊,这不 是让市领导以为我们对干警关心不够么。连轴转地办了两天案子,总算抓到犯人了, 当犒劳你们,就在局马路对过的饭店,都是现成的,走吧走吧,小丁,你们几个把 犯人先羁押好,留一个人看守,然后马上都过来吃饭。” 熊天平便说道:“那么,小丁你们先跟局长过去,我先把这家伙弄到羁押室去, 你们吃完了来换我。” 马春山笑了笑:“熊队长这个队长当得很有领导风范么,吃苦在前,享受在后。” 又朝局长笑了一笑:“新世纪的好干部啊,要好好培养啊。” 被他这么一夸,熊天平本来就激动的心情飘上天去了,催着几个手下跟局长和 马主任先去吃饭,自己带着赵根林去羁押室。 局长几个也就不再客气,在办公室主任的带领下朝门外走去。才走出大门,马 春山抬手压了压肚子,不好意思地道歉:“看着紧张的,一上午的一泡尿憋到现在 才想起来。你们先走,我回去放完水就来。” 办公室主任殷勤地说陪同去,被马春山一句话闹了个大红脸:“陪酒陪唱陪睡 也没个陪尿的唆!你先陪你们的干警,我认得那个饭店,马上就到。” 羁押室就在一楼,刑警队办公室的隔壁,是由一间办公室改建的,两扇门,一 层厚重的防盗门,里面还一扇厚厚的木门,门上用奶头大的钉子钉着一层铅皮。 马春山走过去,熊天平正在豁朗朗地锁里面的木门,看到马春山,诧异地问: “怎么?”一边抬手关上防盗门。 马春山先没说话,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然后说:“厕所在哪?” “顶头拐弯就是——” “你陪我去下子吧。”马春山用不容拒绝的语气说。 熊天平微微一愣,把钥匙从门上拔下,揣进裤兜,便领着马春山朝走廊尽头走 过去。虽然他一点尿意也没有,却很自然地和马春山一起走进了厕所。 马春山打开第一个隔间的门看了看,又关上了。接着又打开第二个格子间门, 闲闲地说:“气味挺不好嘛。” 熊天平忐忑不安地看着他,搭讪着回答:“是啊,我们这楼还是80年代初建的。 局里一直想改建,市里又不给出钱。” “笑话唆,”马春山看完最后一间格子间,把门甩上,转过身来:“公安局盖 楼还要市里赞助嘛?不是有个顺口溜,公安盖楼房,小偷来打桩,妓女帮灌浆,驾 驶员盖的墙,仔细一看,嫖客架的梁!” “嘿嘿,嘿嘿,”熊天平逗笑了,又不大笑得出来,干巴巴地应了几下,马春 山凝视着他,一双黑沉沉的小眼睛变得更细更长,熊天平被他看得有点起毛,笑容 像融化了的奶油,粘在脸上。 “熊队长,你是个爽快人,”马春山慢吞吞地说:“我这个人,见人说人话, 见鬼说鬼话,跟爽快人,我说明白话。” 不知道为什么,熊天平只觉得脊背上的汗刷地就下来了。 “你要觉得我这眼睛没看错人,就应一声,我跟你敞开了谈。”马春山目光须 臾不离对方的脸,字字千钧地说,那目光简直像有分量的,压得熊天平的脖子不知 不觉就勾了下来。 “好,那我给你说实话。” “我且先问你,”马春山眼睛锁着他的脸:“那小子自首的时候有没有携带一 个公文包?” “公文包?”熊天平赶紧摇头:“绝对没有。他是在大街上当着那么多群众和 好几个警察自首的,只要带了东西,都会登记交接给我们的,肯定没有携带任何东 西。” “这姓赵的路上有没跟你们提起这个包?” “没有,他一路上什么话都没说。”熊天平有点吃不住他的目光了,额头油光 光也出了汗:“除了偶尔哼点歌。哼得还是个什么英文歌呢。” “我给你交个底吧。”马春山靠近他一步,亲昵地搭住他的肩膀,两人几乎头 靠着头了,他说话时薄嘴唇里喷出的咝咝的微小颤音都清晰可闻:“白绵市的情况 我想你也多少是有点耳闻的,我跟齐书记,赛如一个人,一般干部的提拔任免,过 不了我这一关,就过不了组织部,更过不了齐书记,说得不好听点,要他生,他不 得死,要他死,就是天王菩萨也救不得他生。以前公安局我来得少,但早就听说你 这个人是个朋友,值得一交。从今天往后呢,你就当是我兄弟,有我一口肉吃,就 有你一碗汤喝。” 熊天平拼命点头,努力在脸上挤出亲热的兄弟之笑。 “当然,这些话,你可以听也可以不听,也不用相信我。”马春山悠悠地说, 熊天平赶紧又摇头道:“哪能呢,不听您的听谁的?” “眼下就送一块大肉你吃吃,只是不知道你有没有这么大的胃口,吃不吃得下 呢。”马春山把他肩膀勾得更紧了,勒到了他的颈部血管,勒得只觉得血直朝头上 脸上涌,太阳穴嘭嘭直跳,他喘了口,咬牙道:“马主任,我认你这个大哥了。别 说你给我吃肉,就算给我吃毒药,我眨一下眼就不算人生父母养的!” 马春山微微吁了口气,声音压得更低。 “江勇被杀的时候,身上是带着一个公文包的,双带手拎的那种式样,里面有 二十万的人民币,一万美圆现金和一副钻石耳环。” 熊天平办案经年,这个涉案金额虽然巨大,还不足以让他动容,但听到接下来 的话,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他还是倒抽了一口凉气:“江勇没死以前,和我有生意 上的不少往来,这笔钱,其实是我的。这个话,我不好拿到明面上说,也不想在查 案时暴露出来有这么个包。现在人犯归案了,我想请你在审讯的时候把包的下落问 出来。包里的东西我们一人一半,二十万全部归你,我要美圆和钻石耳环。”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