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留置 片刻,走廊里响起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左昀站到了门口,满脸无所谓的散漫, 亮晶晶的眼睛毫不回避地从许股长看到熊天平,又看到书记员,最后,落在他们对 面那个空着的椅子上,她修长的眉毛微微一挑,询问地看了他们一眼,见许股长点 点头,便走到椅子边坐了下来,她的坐姿显出了良好的修养,长腿文雅地侧并着, 双手平平地放在腿上,腰秆子微微朝前一欠,淡淡地说:“请问吧!” 熊天平不由一楞,脸上却不动声色,上下打量着她,要说美女,李三爱算是上 数的了,眉眼身段儿,无一不美,更兼一种楚楚可怜的气质,既叫人我见尤怜,又 叫人恨不得立即占为已有,是一种鼓励男人去侵略的美,但这左昀,却漂亮得带着 肃杀之气,那刀锋似的眉儿,黑玉似的眼神儿,以及清晰饱满的唇线儿,美得咄咄 逼人,美得……像一种侵略。 “你们到底要问什么?”左昀不耐烦地质问,熊天平干咳一声,小丫头,还真 凶嘛,像只小野猫似地张牙舞爪。 “不是我们要问什么,”先抛几句有分量的刹一刹她的威风:“你自己应该很 清楚,要跟我们说什么。” 左昀嘴角一拉,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我再问一遍,到底要问什么?” 熊天平摇摇头:“你准备好跟我们说什么了?” 左昀冷笑一声:“这是我问你第三遍了,要问什么?如果再不问的话,我可要 走了!” 许股长和书记员面面相觑,许股长赶紧打圆场:“小左,有话好好说……我们 也是在办案……” 左昀毫不客气地道:“我知道你们是在办案,所以,需要传唤我我立即很配合 地跟你们来了,如果你们需要找我了解情况,那么问我问题,我也会很配合地回答, 要是想把我当犯罪嫌疑人审讯,那也可以,给我看拘捕令,如果既没有拘捕令又没 有打算好好问问题,我就没有必要配合警察履行职责之外的行为。” 小书记员听后偷偷吐了吐舌头,瞧了熊天平一眼,只见后者脸色青了又白,白 了又紫,憋了半天,冒出一句:“你要拘捕令是吧?你知道不知道我可以将你作为 赵根林杀人案的嫌疑犯立即羁押起来?” “帮凶?”左昀大笑起来:“前天一整天我都在跟随报道省水利局的工作组的 检查工作,从省水利厅厅长到咱们副市长都可以证明我的行踪,晚上在市绵湖宾馆 吃饭一直到9 点才散,你要取证的话,不妨现在就打电话。” “你不在现场,也不代表你没有其他协助犯罪行为!”这小丫头简直比她妈还 要牙尖嘴利,熊天平气得浑身都发抖了,失控地吼了起来。 左昀扑哧一笑,抬起一条腿搁到另一条腿上,朝椅子一靠,摆出一个舒服的挑 衅姿态:“警官同志,那么据我所知,现在的问讯制度无罪认定在先,你要说我有 犯罪行为,OK,请你用证据告诉我,我哪一点行为触犯了神圣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刑 法的哪一款哪一条?” 许股长在桌子下踢了熊天平一脚,熊天平醒悟过来,咽住了到嘴边的咆哮。他 喘了口粗气,瞪着对方,强制自己把浮躁的心静一静。看来,这女孩子不仅和李三 爱是不同类型的美,而且性格也是不同类型,唬李三爱好唬,那姑娘没见过世面, 又胆小如鼠,这姑娘是当记者的,父母又都是干部,和她耍嘴皮子,自己一个警察, 整一个秀才遇到兵嘛。 许股长拿出烟盒子,递烟给他:“熊队长,先抽根烟。” 熊天平虽然平时不抽烟,这会也乐得借机缓冲一下情绪,左昀板着脸,朝冲到 自己面前的烟雾嘘嘘了两声,毫不掩饰对烟雾的厌恶。 抽完了烟,熊天平也整理好了思维,语气平稳下来,按部就班地开始询问: “姓名?” “左昀。” “年龄?” “22. ” “职业?” “实习记者。” 要换了一般人,这时候可以顺势敲打几句,比如大学刚毕业找工作不容易吧? 出了这样的事,如果通报了你们单位估计就转正无望了吧?几下子,对方的心理就 开始崩溃了。可这些常规战术对这小丫头肯定没用,后台硬着哪。 “你和赵根林是什么关系?” 左昀瞥了他一眼:“朋友。” “朋友?”熊天平立即追问:“什么朋友?你们认识多久了?” “普通朋友。认识七年了。” “认识七年了的普通朋友?”熊天平意味深长地将她上下又打量了一遍:“不 可能吧?我看赵根林这小伙子长得也挺帅的,你怕是和他搞对象的吧?” 左昀的脸上掠过一丝绯红,这没有逃过警察的目光,熊天平立即追问道:“你 们发生过几次关系?” 左昀的脸不再是绯红,而是在一瞬间变得通红,不过,却不是羞怯的红晕,而 是以为愤怒而涨红了脸:“你说话放文明点!” 许股长不安地挪动了一下屁股,又踢了熊天平一脚。把左昀定罪是件很困难的 事,基本上就是走走过场而已,回头她向爹娘一告状,不用说别的,只消把这几个 问题一复述,刘幼捷不撕了他们才怪,江永春的例子摆在前头呢。 熊天平悻悻地挫了挫牙根,换了个问题:“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中学同学。” “你们平时怎么联系?” 左昀十分干脆地道:“我和他有四年没有联络了。中学一毕业,大家就各奔东 西了。前天晚上,他托一个同学找到我,约我在学校见面,我和同学一起去见他了。 大家叙了会旧,他说了些为什么杀人的理由,托我们做同学的以后照应他的父母, 接着,他说要自首,我们都劝他尽早自首。” 她从容不迫地说来,滴水不漏,眼神如平静的湖面,一丝波动也没有。 “是你帮他写了那个申冤的材料?” 左昀目光微微一闪,嘴角又露出一缕笑意:“什么申冤的材料?” 熊天平有点狼狈地举了举桌上的那份小报:“就是这份发在网上的材料。” “哦,”左昀笑吟吟地说:“你是说这份报道啊。这不是材料,是我经过充分 采访之后写的一份关于白绵市社会综合治理工作方面的批评报道,这题材我很早就 开始写了,和赵根林没什么关系。你看,我前天夜里才遇到赵根林的,难道我能在 一天之内写出一篇一万多字的报道?”她把交叉抱在胸口的双手放了下去,欠了欠 身体,嘴边浮起忍俊不禁的微笑:“我的职业就是记者,我所报道的部分都是经过 采访核实的,——就算有偏差,”她冷冷地扫了一眼书记员不停地移动的笔:“也 不能算是刑事犯罪吧?” 熊天平没有说话,许股长担忧地看了他一眼,他整个身体都因为恼怒绷紧了, 看那架势,真是恨不得冲出桌子把左昀按下来揍上一顿,过了好一会,他才又平静 下来,闷闷地起身说:“等一会,我先去方便一下。” 他确实拿她无可奈何,她这会所说的,和刚才在底下审问赵根林获得口供完全 一致。如果再问不出什么,只好让她走人了。马春山刚特别交代过,两个案子一定 要绑在一起,从现在的进展看,是绑不定了。他躲进厕所,插上门,打电话给马春 山。 听他满腹牢骚地把经过说完,马春山却一点都不着急,笑着安慰他:“你先别 急,有一个人你还没问过呢。” 熊天平问:“哪个?” “和他们一起的那个啊。” 熊天平倒抽一口凉气:“喂,贺书记的儿子啊?你这不是给我出难题嘛,一个 比一个得罪不起的主!你是领导,天塌下来都有人给你扛着,我这种小蝼蚁,人家 一指头就戳死我了。我这里顶着这么大的压力给你整姓左的,你就别再为难我哪!” 马春山笑呵呵地说:“谁说我光给你压力了。我正要报告你一个消息呢。赵根 林这三天躲藏的地儿,我这都已经问出来了。你到那地儿找找,应该能找到你想要 的东西。” 熊天平脱口道:“那个包你找到啦?” “没有。”马春山轻快的声音低落下去:“这事还靠你了,无论如何,得撬开 那小样的嘴……” 左昀见熊天平一脸兴奋地走了进来,和许股长窃窃私语了几句,目光不善地看 了自己一眼,便匆匆走了出去,许股长只好朝左昀客气地笑着说:“熊队长去有点 事,你耐心等会儿啊。” 熊天平这一去,一直到天黑都没回来,眼看快下班了,许股长连打了几次电话, 最后只得十分抱歉地对左昀说:“熊队长说事情还没办完,让你等着。”他示意小 书记员去食堂搞一份饭来给左昀吃,等饭端来,他便借口吃饭先回家去了。 饭是冷的,菜是芹菜炒百页,一端起来一股油腻气直冲鼻子,左昀哪有心思去 吃,放到桌上,面壁似地对着问讯室的栅拦,看着被分割成小格子的天空由蓝变灰, 由灰变黑,最后,完全黑沉了,心里不是没有恐慌的。没落到这个地步之前,总觉 得世间无事不可为,而这会被圈禁在小小一间房子里,连上厕所吃饭都有人寸不不 离地跟着,前途未卜,刚才和熊天平斗嘴时还信心十足,这会却无法克制地动摇起 来,各种胡思乱想的念头纷杳而至,赵根林会不会被屈打成招牵连自己?贺小英这 个叛徒会不会泼自己一盆黑水来讨好父母?这些可能性虽然都很小很小,小到只等 于一个无限接近于零的常数,但……却不是不存在啊。一会又想到父母,出了这样 的事,削尽了父母的颜面不说,还不知道俩人在家里怎么担心呢。一转念,临上车 前,母亲的强做欢颜又闪现出来,心里重重一疼,眼泪情不自禁地渗满了眼眶。 忽然,背后门响了一声,有人进来了,小书记员站了起来,问候道:“张局长 来啦?” 左昀没精打采地转回头来,正碰上张德常笑眯眯的脸,她是见过张德常的,也 便起身道:“张伯伯好。”一声唤了,自己尴尬地笑了笑,这个状态,唤人家伯伯, 真是很不合适。 张德常看看桌上的饭,又仔细端详了一下左昀了脸:“吆,小昀哭鼻子啦?” 他不说则已,左昀憋屈交加,都涌上心来,顿时哇地哭出声来。 张德常呵呵笑道:“这就觉得受委屈啦?”转头对书记员说:“看把孩子哭的, 去给弄个毛巾来,再打点热水,让她洗把脸。” 左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抽噎着说:“我,真的,没有做错什么……” 张德常看小书记员出去,笑嘻嘻的脸立即严肃起来,压低声音道:“伯伯知道 你是好孩子,那个报道我也看了呢,很尖锐,文笔也很好呢,不愧是老刘的女儿呀。” 左昀望着他,忘记了哭泣,下意识地抹了一把脸,张德常深深地看着她,声音 更轻了,却是一字一字地吐出来的:“不管别人说什么,我都相信你——,什么都 没有做。”说完,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背:“自己头脑要清醒。” 左昀泪眼模糊地点着头,看着他转身背了手,闲闲地走出门去。 小书记员打来了水,盆子里还放着一条毛巾,左昀也顾不得干净不干净了,哗 啦哗啦洗起脸来,洗过脸和脖子,再用肥皂把手搓得干干净净,这一洗才知道自己 一下午出了多少汗,瞧着变的黑乎乎的水,她不好意思地冲着小书记员嫣然一笑, 刚洗过的脸像蛋清那么光滑,发着微光,擦洗脖子时,细长的脖子左右转侧,活像 一头警惕的小鹿,一边饮水一边左右顾盼,小干警正看得心儿乱跳,被她一笑,脸 顿时便红了,端起水盆便走:“我给你换点水吧。” 熊天平回到问讯室,一脸的胜券在握,毫不掩饰得意地走了进门,手里拿着一 只厚厚的牛皮纸袋。令他稍有意外的是,被撂在冷板凳上坐了五个多小时的左昀一 点儿颓丧的样子都没有,看起来还更加精神抖擞了,不知道谁给她端来了一碗汤面, 冒着热气,面上还卧着白白的几个荷包蛋,妈的,局里的马屁精还真不少呢。看到 自己进来,小丫头片子还吃得更起劲了,故意发出呼啦呼啦的吮吸声。吸你个鸡巴 啊。熊天平在心里忿忿地说。 他坐了下来,动作幅度很大地将牛皮纸袋放到桌面上,醒目地对着左昀。 左昀从汤碗上抬起脸,翻了一记白眼,低头又继续喝起汤来。 “先别急着吃,”熊天平心情很好地说:“让你等了这么久,我再问几个问题, 就结束了,你回家以后想吃啥就吃啥,好不好?”他一边说,一边示意书记员开始 记录,网络股股长没来,他也不管了。 “你和赵根林之间只是单纯的同学关系?”他随意地问。 “是。”左昀又喝了口面汤。 熊天平也不阻止她,继续问:“你们之间没谈过男男女女的感情事么?” 左昀想了一想,肯定地说:“没。” “那么,”熊天平拖长了声音:“为什么现在有两个人都证实你和赵根林之间 一直存在暧昧关系呢?” 左昀一口汤险些呛在喉咙里:“什么?谁?”熊天平很满意地看着自己的话收 到了效果,徐徐道:“一个是李三爱,还有一个嘛,是贺小英。”他有意地把后一 个名字缓慢而有力地说出来,清楚地看到这个名字在对方身上起了巨大反响。 左昀一生气,脸就会涨得通红,她第一个冲动是将面碗连碗带汤整个砸在对面 这个可恶的男人身上,但她一看到熊天平的表情,她捧起的碗停住了,过了一会才 慢慢地送到自己嘴边,喝下最后一口汤,十分冷静地把碗放在了一边,舔了舔嘴边, 冷冷地看着熊天平:“熊队长,我和赵根林之间,只是朋友关系,我不明白,你为 什么非要证明我和他之间有超友谊的感情存在呢?” 熊天平打开牛皮纸袋,从里面取出一样东西:“这个手机你认识吧?” 左昀眼睛眨也不眨:“耶?我的手机哦!我把它丢到哪里了?你在哪里帮我找 回来的?多谢你!” 小书记员埋头写着字,虽然无法看到他的表情,却可以从那无法控制的耸动着 的肩膀上看出他正在狂笑。熊天平又一次泛起狠揍一顿眼前这个女人的冲动。他咬 牙笑着站了起来:“你不说实话,总有人会说实话的。”说着拿起桌上的电话,拨 通刑警队办公室:“喂,谁在?哦,小陆啊,你过来我这边一下,给这个人办一下 留置手续。” 左昀也站了起来,一双手在身体两侧握成了拳头:“你凭借什么关我?” 熊天平提起牛皮纸袋,朝门外走去,诧异地回头道:“关你?哪能呢?我哪有 权力关你啊,只是这个案子里有些涉及你的问题还没查清楚,把你留置在这里,也 是对你负责,这哪是关呢。” 左昀慢慢地咬住嘴唇,咬得如此用力,以至于小书记员都看得抿住了嘴,悄悄 地对她朝下按了按手掌,示意她冷静。 左昀噗地吐了口气,坐回了椅子上,再次恢复了无所谓的冷漠,别过头望着窗 栅栏外的夜空,不知什么时候,几个寥落的星星出现在了天空里,而那颗吞吐着蓝 白色光芒的大颗星星,应该就是金星吧。金星,就是中国人所说的长庚星。在楼下 的赵根林,应该也看到这颗星了吧。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