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颜色 熊天平打开问讯室的门,赵根林正在打盹,听到声音惊醒过来,困惑地眨巴着 有点充血的眼睛,看着熊天平无声无息走了进来。 一个下午里,警察们走马灯似地在赵根林眼前来来去去,换了两三拨,有一个 还是中学同学。不过看他没有认出自己的意思,他也懒得去套近乎。有些警察好像 只是进来转转,充满好奇地打量他几眼,像参观一只落网的野兽,一边看一边还说 笑:“看起来也不像个杀手啊。”还有人问:“喂,小伙子,你以前练过武术吧?” 赵根林就很有礼貌地笑笑:“没有。” 好几个警察都问了同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杀江勇。赵根林有条有理地把故事 讲了一遍,他们都听得津津有味,重复了好几遍之后,他索性讲述得更加详细曲折, 细致地描述了自己的心理活动,以满足他们的兴致。 一个年轻的警察还问:“你是不是很爱李三爱?” 赵根林说:“不。”不过,听众显然流露出不相信的神气。他也不再辩解。 到晚上了,警察该下班的下班了,楼道里清静了许多,一个警察给他弄了一份 饭,他很饿,戴着手铐狼吞虎咽地吃得干干净净。看他吃完饭,警察过来把他铐在 铁栅栏上,锁上门就走了。 他们没有把他带回中午的羁押室,看样子,晚上还要继续问话。赵根林有点厌 烦,他说的每一句都是真话——除了关于左昀和贺小英的事,他们还要问些什么呢? 看到熊天平神色复杂的脸,他一下子明白了。 有好一会儿,熊天平没有说话。张德常回家去了,没有新的案情进展,明天早 晨10点前不会出现。陆杰在楼上给左昀做笔录,看他那屁颠屁颠的殷勤劲了,快赶 上公狗打春了。丁一鸣也回家休息去了,熊天平看了看墙上的挂钟。9 点30. 赵根林顺着他的目光,也看了看时间,不解地看着他。 熊天平把赵根林从栅栏上解下来,又铐了上去,只是稍微变换了一下姿势。刚 才是正面铐,这会换成了背铐,刚才是用了一副手铐,这会是用了两副,一只手铐 一副,一端铐住他一只手,另一端挂在了栅栏上。赵根林不得不躬下身去,弯下腰 来撅起屁股,两只胳膊像翅膀,支棱在背后。 “你干什么?”赵根林紧张起来。 “我说,赵根林,你知道疼是什么颜色么?”熊天平亲昵地从后面拍了拍他的 脖子,像是打算和他玩个很有趣的游戏。 没等回答,熊天平便提起一只铐子,朝高处顺了顺。他用力一提,毫无防备的 赵根林啊地失声叫了出来,疼痛像一把钢针猛地戳进了他的整个肩部。熊天平像没 听到他的叫声,把铐子提到足够的高度,才挂扣在一格栅栏上,接着,他又去提另 一只手铐,赵根林疼得又大叫起来,拼命朝前哈腰好延伸胳膊的高度,踮起脚后跟 把屁股撅得更高了。 接着,他听到头顶上熊天平平静的询问:“东西呢?” 赵根林喘着粗气:“什么?” “装B !”熊天平低喝一声,猛地箝住他的脖子朝下用力一按,赵根林惨叫起 来,眼前猛地一黑,清晰地听到了自己肩膀和躯干之间发出的嘎嘣声。 “东西。”按住他脖子的手移开了,他在他耳边轻声说。 仅仅几分钟,赵根林整个身体都被汗湿透了,汗珠子从乱糟糟的头发绺下滑到 额头上,他努力撅起屁股想减轻胳膊的压力,同时不得不用力绷紧双腿,企图控制 住骤然间高涨起来的尿意。 “知道疼是啥颜色了不?”熊天平捉狭地在他头顶上笑:“黑的?” 赵根林确实两只眼直发黑,他听见自己小声说:“熊队长,你到底要什么东西? 我该说的都说了啊。”说完这句话,他下意识地绷起肌肉和神经,等待着新一轮的 袭击。 熊天平却没再动手,而是换了一个问题:“手机是左昀给你的,对不对?” “这个问题很容易回答。”熊天平和言细语地劝说他:“左昀有当政委的妈, 有当书记的爸,这点子小事,你说了实话,我们也不能拿她怎么样,她自己都承认 了,贺小英也承认了,还带我们去了那个地洞,你还要死犟什么呢?我最讨厌别人 说话不老实了。” “别的不敢说嘛,我当了这么些年的刑警,就没有一个犯人在我手上不老实的!” 熊天平放慢速度说完最后几个字,掐在赵根林后颈上的手又重重地压了下去。 这一次,赵根林过了好几秒,才喘着气喷出一声低沉的喊叫。疼痛让他失去了 一小会儿意识。 在从晕眩里醒来的一瞬间,赵根林嗫嚅着,几乎脱口而出——是!是是是是是 是,只要疼痛不再一拨又一拨地席卷而来,只要脖子上那只可怕的手拿下来,只要 胳膊能稍微放低一寸,他简直愿意承认任何事,和这一刻的痛苦相比,任何事都不 重要了。 但他似乎又清醒了,低而急促地喘着气,嘴巴里喷出腥甜的气味:“真的,手 机是她——掉在那儿的。”说完这句话,他闭上眼,再次绷紧身体。 熊天平把手拿开了。他走到离他一米远的地方,躬下身,手撑在膝盖上,像博 物学家审视一幅鸟类标本,面对面地盯着他。 “外面有个人很想见你呐。”熊天平说,声音里的“关怀”让人不寒而栗: “你大概不想见她的。江勇的母亲,想来看看你。我给你实话说吧,”熊天平忽然 发现自己用上了马春山的口头禅:“不想见她呢,两个问题你就回答一个。” 赵根林口腔里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儿,让他直犯恶心,他咽了口唾沫,挣扎着 仰起脖子,这个动作让他眼前顿时蒙上了一抹血红的纱幕,透过晕眩的红,熊天平 的脸像一块青色的花岗岩,对着花岗岩他呓语似地说:“熊队长,我说的都是实话。” 熊天平的牙床挫出声音来:“小子,你自找的。”他直起身,就朝门外走去。 赵根林唤住了他:“熊队长。” 熊天平停住脚,得意地转过身,还没来得及露出笑容,脸又僵硬了。展翅飞翔 的赵根林慢慢悠悠地说:“我知道疼是什么颜色了。瞧,是蓝色。” 他那张因为充血发紫的脸上,歪曲的鼻梁扭动了一下,露出一个怪异的笑: “你听过这首歌吗,《斯卡波罗的集市》,这首歌,也是蓝色的。” 熊天平出去之后又在门口停了一小会儿,只听里面的人嘟嘟囔囔地说:“管他 呢。”接着,就哼哼唧唧地唱起歌来,还是一首外国歌,叽里咕噜地,先是哼哼, 接着,扯开嗓子喊叫似地唱了起来。 他走到自己办公室,把等得早已经不耐烦的张来弟带到了问讯室。看着张来弟 母狼似的眼,熊天平撇撇嘴,好奇地幻想了一下,如果换做自己此刻会是什么心情, 只想了一个画面,就打了一个寒噤。丧子的女人比豺狗还要凶残,何况是以泼辣闻 名的张来弟呢。 趁着间隙,熊天平走到二楼去看看。他故意放轻了脚步,果然,听到陆杰在和 左昀说笑。见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门口,笑得前仰后合的陆杰险些没呛住,慌 忙站了起来,脸上还带着兴奋的红潮,窘迫地叫了声:“熊队长。” 熊天平故意不去看左昀轻蔑的目光,冷冷地看着陆杰:“你这个笔录,做得很 享受嘛。” 陆杰不敢辩解,陪着笑,可怜巴巴地看着队长。 熊天平忽然问:“对了,《斯卡波罗的集市》是首什么歌?” 陆杰费解地摇摇头,左昀在一边冷笑起来。熊天平看了看她:“你知道?” 左昀抱起胳膊,深深瞧着他,眸子和窗外的星星一般闪烁不定:“熊队长,这 首歌翻译起来很复杂,大致意思是说,人世无常,人应该给自己留有余地。” 熊天平赫赫笑了,转身问陆杰:“笔录做完了?做完了带她去留置室。” 在熊天平的监督下,陆杰一脸不忍地把左昀带到楼梯拐角下的小间里,一个大 约5 平方米的小楼梯间,本来是有比较正规一点的留置室的,但后来大楼里的办公 室不够用,就把留置室改作了办公使用,把楼梯间改成了留置室,陆杰开了灯,左 昀看了一眼,就明白陆杰为什么迟迟把她拖延留在问讯室里了,和这间小黑屋子比 起来问讯室简直就是总统套房了。 里面惟一可以坐的地方是一张铺着草席的小行军床,顶上嵌着一个灯泡,糊满 灰尘,在极暗淡的灯光下也可以看出草席生着大块大块的霉斑。 左昀呆呆地站着,直到门在背后关上,还是没勇气坐下。 陆杰看熊天平下楼去了,赶紧又溜到留置室外,拿手指敲了敲门上的玻璃窗。 “别怕啊,”他小声说:“我就在外面。有什么事随时叫一声。”见左昀背着 身不说话,他万分不忍地又补充了一句:“现在都快11点了,最多10个小时,他怎 么着也得放人……来日方长嘛。” 左昀摇摇头,马尾柔弱地摇摆起来,转过头,竟已经满面泪光:“我不是为这 个难过……” 而这时,影影绰绰地,一声悠长而凄厉的嘶吼,飘了过来。左昀怔忡地屏住呼 吸,瞪视着陆杰:“你听到没有?” “什么?” 左昀倾听了一会,黑夜沉寂,再无声息。于是,她也相信那只是幻觉了。 隔着一扇门,能听到陆杰有点紧张的粗重呼吸。“左昀,刚才熊队长问你的是 什么歌?”犹豫了很久,终于找出一个话题来打破沉默。 门里的人没有回答,过了好久,她低低哼起歌来,忧伤而沙哑的嗓音在幽暗的 楼道里雾气一般柔和地弥漫开,歌词是英文: “Are you going to Scarborough Fair ? Parsely sage rose mary and thyme. Remember me to one who lives there. She once was a true love of mine. Tell her to make me a cambric shirt. Parsely sage rose mary and thyme. Without no seams nor needle work. Then she will be a true love of mine. On the side of hill in the deep forest green, Tracing of sparrow on snow crested brown. Blankets and bed clothiers the child of maintain Sleeps unaware of the clarion call. “ 陆杰不敢打断,静心听着那往返回复的旋律,像千折百转的溪流,流向永恒梦 境。 歌声悄息了片刻,像是明白陆杰的意思似的,她重新又唱了一遍,这一次却是 翻成中文的歌词了: “嘱彼佳人,营我家室 蕙兰芫荽,郁郁香芷 良田所修,大海之坻 伊人应在,任我相视 彼山之阴,叶疏苔蚀 涤我孤冢,珠泪渐渍 惜我长剑,日日拂拭 寂而不觉,寒笳长嘶 嘱彼佳人,收我秋实 蕙兰芫荽,郁郁香芷 敛之集之,勿弃勿失 伊人犹在,惟我相誓。“ 陆杰靠在门边倾听,声音甜美而迷离,回荡在空寂悠长的走廊里,他不知不觉 连呼吸都屏住,走廊顶部灯光在眼前水波似的浮动起来,吞吐散射着针尖似的大团 光芒,他闭了闭眼睛,一颗滚热的液体爬进了鼻沟,他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哭了。 而对于咫尺天涯的赵根林来说,疼痛,在肉体上也渐渐地成为了一场幻觉,一 会儿清晰,一会模糊。汗水已经流干,他听见自己疯狂而混乱地哀告,惨叫,哭泣 声,不顾一切毫无羞耻的乞求声,愿意用剩下的所有生命来换取掌握和主管这一切 的熊天平立即出现。他疯狂地号叫着:“我说了,我说了,我说了!” 但痛苦依然无穷无尽。 他一会晕死过去,世界变得漆黑,但仅仅几秒,又醒过来,世界化作燃烧的血 红,如是反复,终于,忽然间,晃动的日光灯渐渐缩小,又渐渐清晰,白炽的光柔 和了,清澈了,散发出水一样纯净的碧蓝。 无论挂在窗栅栏上的这个人发出什么声音,张来弟都恍若未闻,这些惨绝人寰 的声音倒是激发起了她一波又一波的快意,偶尔闪现的一缕人性的怜悯也稍纵即逝, 激发起更深的暴虐之欲。 熊天平抓住她的手把她推出门去时,赵根林已经陷入了谵妄。 他朝那张糊满汗水、扭做一团的脸俯下身去,只听到那受伤的喉咙里发出一连 串沙哑的咕噜:“我说了,我说了,我说。” 接着,他在赵根林失神的瞳仁里看到了自己的脸。 他克制着内心的狂喜,声音还是颤抖起来:“在哪里?” “在那。在那。在那儿。”陷入狂乱的眼睛死死地看着他:“在那。” 熊天平恼火地又在他脸上抽了一巴掌,力气并不大,但打中了鼻梁骨断裂的地 方,挂着的人又发出一声惨人的号叫:“我说,我说。” “妈B ,装什么疯!你不说,我把那老家伙再放进来!”他低声恐吓。 赵根林受到大惊吓地哆嗦着拼命扭动起来,不顾挂在窗户上的胳膊,像一匹被 兽夹夹住了腿的野兽,撕裂肢体也要逃脱即将临头的厄运,手铐被他拖动着发出刺 耳金属摩擦声,肩胛骨被拽到了一个完全不可能的位置,看得熊天平都毛骨悚然了, 但即使是这样,他还是固执地又问了一次:“在哪里?!!!” “在那!在那!就在那!”他涣散的目光古怪地转动,身体扭动的幅度越来越 大,像是一只被叉在铁叉上炙烤的青虫。 熊天平终于发现了问题的根源所在,他一边扭动,一边疯狂地夹紧双腿,仿佛 大腿的根部在被蛇虫啮咬。 熊天平一把拉下他的裤子,不可想像的惨酷之状猛地跳进他眼里,同为男人的 他,也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我操,”他下意识唾了口唾沫:“这老娘们可真够疯的。” 事情已经超出了控制,熊天平恼火地盯着赵根林的下身,犯人身上最敏感的部 位密布着烧灼而起的水泡,顶点已经焦黑,更可怕的是,张来弟不知道从哪里弄了 根铁丝,从其间横串而过,再拧成一个死结。 这事已经变成一场连他都不能忍受的噩梦了。他第一反应是想伸手去解开那个 铁丝,才稍一拧动就引起了新的惨号,最后,他赶紧手忙脚乱地先把人从窗户上解 了下来,手铐刚一松开,那个扭动的躯体就一头栽倒在坚硬的水泥上,发出一声钝 响,两只胳膊却像风干的翅膀,凝固在展翅飞翔的姿势上。 栽倒时犯人的头磕在地面上,发出沉重的咚的一声,但头颅的主人毫无知觉, 像一只倒在地上的飞禽标本。熊天平关好门,拿老虎钳将铅丝绞断。趁着机会,他 一咬牙把铅丝的残端抽出来,浓浓的两股黑血顿时蜿蜒而出,那昏死着的身体也剧 烈地痉挛了一下,熊天平自己也跟着哆嗦了一下,铁丝差点没甩出去。但即便如此, 赵根林也没再动弹,嗓子却只像梦呓似地,沙沙地又咕噜了句:“在那儿。” 熊天平唾了口唾沫,才发现嘴巴干得发苦。他恶心地看了一眼手里的铁丝,本 能地想甩进一边的废物篓,良好的职业习惯控制住了他,从桌上扯下一页纸,将铁 丝包了起来,揣进了裤兜。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