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上船 在二十年的刑警生涯里,对犯人动手早已不是第一次,但这样心慌意乱却是第 一次。熊天平走出办公室大楼时,才发现自己也像挨了一顿重重的拷打,后背心汗 水直淌,衬衫都湿透了,一双腿边走边弹棉花似地打哆嗦。他并不怕见血,凶杀案 哪年都得见个几起,最惨的灭门案,鲜血把卧室里的拖鞋都漂起来了,白花花的尸 体横七竖八躺了一屋子,他也毫不打憷。做完现场勘察,抿一口酒下去,一个人就 能在凶杀案现场蹲点蹲上一夜。 他拿出手机打电话给马春山,顺便瞟了一眼时间。 12点15分。 手机只响了一声就接通了,简直就像在等着他的电话似的。 熊天平想了想,说:“你在哪里,我们见面说。” 马春山听这口气透着沮丧,不像是有好消息,犹豫了几秒,似乎捂上了电话在 请示什么人,过了会,才说:“那你过来吧。到锦绣花园9 号。” 熊天平挂上电话。才凉快下来的脊背又辣辣地冒出汗来。 那不是吴扣扣的淫窝么。 前天夜里和张德常他们夜访吴扣扣时,那满室的豪华与暧昧,顿时像一股火焰 似地燎着了他的胸口。说真格的,大约在五六年前,这女人像只八脚蜘蛛似的纠缠 着他时,可真没想到她会有这么发达的一天呢,光那套房子的装潢,就得四五十万 吧。那会儿他熊天平已经是刑警队副队长了,这女人从外地回来开了一家泡脚房, 托了人送礼打招呼,想在公安上找个靠山。七转八转拜到他的门下,缠磨着要请他 吃饭喝酒,一坐下来,就非要挨着他坐,当着满桌子陪客的面,她就敢把手从桌布 底下伸过来,摸上他的大腿,直捣黄龙。熊天平坐立不安,她手上不停,面上还在 谈笑自若,熊天平哪吃过这等真章,她的手攻势如潮,没等开始走菜,他便全线溃 退,缴械投降。她这才抽回手,勾了他一记媚眼:“熊队长,你还真是个爽快人啊。” 熊天平不是没动过包下她的念头,这娘们虽然年纪大了点,但一身骚功简直是 万里挑一,但半路上杀出来个江勇,把她弄了过去,吴扣扣见江勇黑白两道都能走 动,手下也有一票兄弟,场面上就跟了他,不再敞开了批发自己了。熊天平自问争 不过江勇,再说就是争得过,也犯不着,也就丢开了这番心思。 再后来,山不转水转,鑫昌房地产开发公司到了白绵,吴扣扣这个土生土长的 妞儿竟然摇身一变成了外资方的代表,成了这家据说资产亿万的房地产公司的副总 经理,进进出出是宝马香车,住进了全白绵最高档的住宅区,更离奇的传说是,现 在背后挺她的人不只是江勇了,而是江勇见了都磕头下拜的主儿——新来的市委书 记齐大元。齐大元的老家不在白绵,夫人也没有调到白绵,据说齐大元日常休息都 是在锦绣花园9号,而锦绣花园也隐隐成了市委办公室之外的另一个行政中心—— 据说只有跟老齐最铁的人,才能在吴扣扣门下出入呢。 按响锦绣花园9号的门铃时,他心里滚过一阵悸动。现在,他,熊天平,也已 经打进了这层最核心的圈子里。所以,无论如何,赵根林这件事,要绑死了马春山, 万一出了纰漏,要下水大家一起下水。马春山说的那番包里有现金的鬼话,只能信 一半。马春山说到底还就是老齐的一条狗嘛,那个包里肯定还有大文章,而且根子 多半是通到齐大元身上。他熊天平替他们背了这么大的一件事,绝对不能憨做枪头。 两条猎狗无声无息地逡巡过来,眼睛在黑暗里闪着绿光。 他赶紧往后站了一步。 来开门的是马春山,他一出楼门,两只黑皮猎狗就摇头摆尾地贴了过去。看样 子,外面的说法并非空穴来风。 吴扣扣也没睡,不过让人稍微失望的是她这次衣服穿得整整齐齐,虽然也是居 家衣裳,一件粉色的丝绒上衣和一条同色的丝绒裤子,像电视里的阔太太似的,歪 在正中那只长沙发上,双脚搁在沙发顶头,一双精致的竹屐挂在脚尖上晃悠,见他 进来,只懒懒地指了指对面的茶几:“坐,桌上有水果,自己拿。” 熊天平倒赶紧谦逊地招呼:“没事没事,我自己来。” 他看了看马春山,吴扣扣没有回避的意思,马春山也开门见山:“那小子吐口 了没?” 看样子马春山并没有要瞒着吴扣扣,熊天平只得说:“没有……出了点意外。” 吴扣扣从沙发上坐直了,熊天平尽量不去看她那柔软的上衣勾勒出的曲线,简 洁地把事情说了一遍。 “你确定他不是装疯卖傻?”吴扣扣怀疑地问。 熊天平瞥了她一眼,心里骂了声臭三八,换你试试就知道是不是真的了。为了 让马春山和吴扣扣确信他办事的努力程度,他索性从裤兜里把那个纸包拿了出来, 吴扣扣尖叫一声:“别往我的茶几上放!”他只得把那个血污了的纸包摊在自己膝 盖上给他们俩看。 铁丝的两头磨得很尖,而且还有火烧灼过的漆黑。马春山看得忍不住打了个激 灵:“操,熊天平,也亏你想得出来。” 熊天平冷冷地回道:“不是你那么催,谁愿意做这些事,损命折寿的。” 马春山知道失言了,赶紧弥补:“是呀,兄弟我知道这事全亏你担待上了——” “我担待不上。”熊天平把纸包收起来,又塞进裤兜,面无表情地道:“不是 跟你诉苦,你知道的,现在公安系统不比从前了,三项教育天天讲,刑讯这类的事, 捅出去只有一个结果:脱了警服回家。我这个人心眼子耿直,为交马大哥你这个朋 友,这次是豁出去了。” “说了那么多,费了这么大力气,不还是没找到东西么!”吴扣扣撇撇嘴,又 歪躺回去了。 熊天平见吴扣扣这么叼,本来就一肚子不自在,这下火气完全压不住了,抬高 了声音:“吴总经理你是能人,早知道这事请你处理了,我何苦背这个黑锅呢!” 他转向马春山:“马主任,你应该清楚,我这不是打点擦边球,钻点政策的空子, 是硬碰硬的为你钻火圈!事情要是摆开来说,我这是在知法犯法,刑法上够判我三 年五年了,光这一件事,我的政治前途身家性命全他妈的都卖给你马主任了!” 眼看他额头、脖子上青筋都暴起来了,马春山赶紧抚慰他:“我知道我知道, 兄弟,你先别急。”横了吴扣扣一眼:“婆娘家就是不会说话,还不赶紧给咱兄弟 倒点喝的!” 吴扣扣见熊天平真恼了,倒扑哧一笑,款款起身,走到客厅角落的冰柜边,拿 出三罐清酒,先递了一罐给马春山,又走到熊天平跟前,重重地把罐子搡到他怀里 :“好么,一句话就跟我着恼,一点情分都不讲,说起来,还是老相好呢。” 熊天平哭笑不得,只觉得她的手又软又滑,从自己怀里拖过,猛地又想起同她 第一次吃饭的情景来,只得讪笑:“我哪有不讲情分……”说了一半,发现很不对 头,赶紧又打住了。 马春山朝他笑笑,先掰开盖子,仰头喝了一口:“兄弟,先喝点酒镇静一下。” 吴扣扣又从小柜子里取出一些腰果、杏仁之类的小食给他们下酒,吃了点东西, 再喝下去一罐子酒,熊天平才觉得神经慢慢松弛下来。 “你们也不用担心,”静下心后,他的豪气又恢复了:“这事,我敢做,就有 把握脱身。” “那当然。”马春山举杯朝他致意:“你要是连这点事都摆不平,还能叫白绵 第一神探么。” 吴扣扣想起张德常来:“你们那个张局长好像不太好说话喔,明天一提犯人, 查出来受了伤,你怎么交代呢?” 熊天平喝着酒,闲闲道:“老张头是老公安了,有些规矩,他知道的。他我倒 不担心,这事儿,就算是刘幼捷往省局去捅,我也不怕。” 这一下,连马春山都好奇了:“为什么?她不是连江永春都摆了一刀吗?” 熊天平嘿嘿笑了笑,换了个话头:“下午的时候,我带人把绵湖中学后山的防 空洞都搜过了,绝对没有那个包。上午我到他家去布控时,虽然也搜过他家,但没 留意搜公文包,要不要明天再去一次?” 马春山沉吟道:“也行。”他朝吴扣扣看了看,两人心里不约而同想到一个结 果,如果赵根林确实没把包给过任何人,而且又从此闭上了嘴,这个包也就等于人 间蒸发了。某种意义上,这要比让熊天平过一过手还要好。虽然说熊天平答允一弄 到包就会通报,但谁知道他拿到包以后,发现了包里的秘密后会不会奇货可居,起 了二心呢? “还有一件事,”熊天平边说边从怀里把傍晚马春山塞给他的信封摸了出来: “我想来想去,马大哥你这个钱,我不能拿。”他态度异常坚决地把钱推过去,马 春山吃惊地看着他,熊天平解释道:“以后我缺钱了随时跟你借,不过,今天这个 钱你先收起来,还当我是你兄弟就先收起来。” 马春山还在考虑怎么说服他,吴扣扣朝他使了个眼色,很显然,熊天平回去一 琢磨,这件刑讯逼供的事万一以后抖落出来,定性可以定为急于求成,方法粗暴, 大不了是个纪律处分,但如果牵扯出收了钱,那就不是纪律问题了。 马春山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但熊天平是目前他必须牢牢抓住的一个卒子,给 他这个钱,也就是想把他彻底栓上船,否则,他随时反悔,要脱身可以像条鲇鱼似 的捉不住捞不着。 吴扣扣瞪了迟疑的马春山一眼,一伸手替他把信封接了下来:“也行。以后别 光记得有个马大哥,也要记得有我这个妹妹噢,我这里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 熊天平笑了笑,就势站起来:“太晚了,我再回局里看看。” 吴扣扣也站起来:“你是忙人,我不耽误你,我送你到门口。” 马春山也站起来要送,却被吴扣扣摆手止住了:“都出去干吗呢,万一邻居看 到了,后半夜这么多男人在我院子里,还以为我卖B 的呢。” 她小声喝住狗,把熊天平送到门口,却又一下拽住了他,轻悄悄的把一件东西 塞到他手心里,竟是一串钥匙,熊天平一愣,吴扣扣悄声笑着说:“这是死鬼江勇 以前给我的,他那个新房的钥匙,你顺便帮我还给老江家吧。”说着,在他身后便 将栅栏门关上了。 熊天平痴痴地朝前走了几步,猛然间明白了吴扣扣的意思,只觉得全身的热血 轰地一下全冲到了小腹。 吴扣扣站在廊下的黑影里,看着他拖着步子晃晃悠悠地走了,才转身进了客厅。 马春山握着清酒罐子发呆,一脸阴云,吴扣扣也不搭理他,朝楼上唤道:“老 头子,还不死下来,我们都快愁坏了。” “你还敢说啊!”楼上的人一边说一边转过楼梯拐角,腆着肚子懒散地走了下 来,拖鞋在地毯上蹭得沙沙响:“本来屁事都没有,都是你这个小妖精惹出来的祸 事。” 马春山赶紧站起来:“齐书记。” 齐大元走到刚才熊天平坐的座位上,一屁股坐下,吴扣扣赶紧就挨着他在沙发 扶手上坐了:“都过了好几天了,你还在生我气!” 马春山只作看不见俩人的亲昵之态,忧心忡忡道:“齐书记,所谓事在人为, 成事还在天啊,我们都尽力到这一步了,还是没能把包弄回来。” 齐大元朝冰柜指了指,吴扣扣赶紧站起来,又抱过来几罐日式清酒,开好一罐 递给齐大元。 “我在楼上听了一会儿,”齐大元喝了口酒,疲乏的脸色松懈了一点:“这个 熊天平,不大靠得住啊。他随时准备打退堂鼓呢。”吴扣扣已经剥好了一粒提子, 趁他说话的间隙,送到了他口边。 “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么。”齐大元挥了挥手,嚼着提子说:“养兵千日,才 用兵一时,平时又没养过他,关键时刻,人家肯这么替你卖命,已经很难得了。” 马春山低了头说:“是我工作没做好。” “这也不能怪你。是我决策失误吧。”齐大元揉了揉眉心,左右活动着脖子, 吴扣扣早乖巧地绕到他背后,伸出一双细手,在他背上按捏起来:“公安那边一直 以为上有向阳,下有江勇,已经够用了,谁能料到出这样一件邋遢事呢……” “别担心这姓熊的脱钩。我刚送他出去的时候,喂他吃了块肥肉呢。”吴扣扣 说:“我估计,他舍不得吐出来。” 马春山惊疑地看着她,齐大元哼了一声:“你不是把自己搭进去吧?” “我?他配吗?”吴扣扣学着齐大元哼了声,自己倒先笑了:“不过这个家伙 好色我是知道的,用老头子的教的办法——投其所好,我把江勇的那个小寡妇送给 他了。江勇的家原来有套钥匙是在我这里的,我送给这个熊,我估计呀,他都等不 得过了今夜,就摸到门上去帮江勇填塘儿了。” “这可是强奸!” “他这也敢做啊?” 齐大元和马春山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 吴扣扣甩了甩拂到齐大元头上的长发,笑吟吟地反问:“强奸怎么啦?”手底 下加了点力气:低下头,在齐大元谢了顶的光头上嘣了一口:“那个李三爱我知道 的,胆小怕事,又是个好吃懒做的贱骨头,江勇当初不也是用的强奸,她马上就认 了命,乖乖地跟着他混。”手下连搓带揉,声音妩媚得滴出蜜来,齐大元舒服得闭 上眼睛哼出声来:“轻点,轻点,骨子都要被你揉散了……” 马春山赶紧站起来告辞:“齐书记,那我先走了。” 齐大元闭着眼睛挥挥手:“明天左君年肯定要朝公安局发难,跟他们说说,扣 足二十四小时,少一分钟也不放。” 马春山答应着,迟疑了一下,齐大元道:“我倒想看看,狗急了是否真能跳墙 呢。” 马春山恍然大悟地连连点头:“我都已经安排人盯着了呢。看他们能跳上天去!”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