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爱将 左昀把脸藏在车窗底下,看着车子飞快地驶出了大院,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 不知不觉一双手疲倦地按住自己的脸。这一按,忽然才发觉脸蛋和手上尽是泥土, 想起羁押室的那张床铺,顿时又打了个寒战。坐在前排的市政府办刘主任掉过头来, 安慰她说:“左记者,你那篇报道写得很有力度吆,真叫人不敢相信是个女孩子写 的,文笔真正老辣。” 左昀勉强笑了笑:“给领导添麻烦了。” 车子进了南城,却拐弯朝机关住宅小区驶去,左昀惊愕地问:“不是要去开会?” 刘主任和驾驶员刘林都一齐笑道:“你还真以为开会呀。” “程市长早晨上班第一件事就是问你怎么样了,”刘主任说:“一听说你昨天 被羁押了一夜,程市长立即就火了,直奔市委书记办公室去了……,后来回来就安 排我到公安局要人。听市委办那边的同志说,程市长非常生气,还拍了桌子。” 左昀默然,程怡性情最是平淡,竟然和齐大元当面翻脸,可见对自己的关心。 “我说,”刘主任犹豫着,字斟句酌地说:“当然,这些话轮不到我来说…… 不过是真的很欣赏你才多这个嘴,小左,有些事,凭一时热血做了,看起来似乎是 正确的,也许对长远来说,是不太合适的,年轻人首先要对自己负责,然后再能谈 对社会负责。” 左昀低了头看着自己肮脏的鞋子,只是不语。刘林一边开车,一边从镜子里看 着左昀,也插嘴说:“小昀,你可真的把我们担心死了。你妈妈昨天晚上一直哭呢, 我认识刘政委那么久了,第一次看到她那么要强的人掉眼泪呢。以后做事要前后都 想清楚,啊?” 左昀拽下一张纸巾,按在脸上。 刘林还待说什么,刘主任轻轻撞了一下他的膝盖,两人都闭了嘴。直到下车, 刘主任才交代了一下:“你爸爸妈妈中午才回来,叫你自己先好好休息,别再出门 了。” 左昀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下车走了。 此刻无论是谁跟她说什么,她都不再有力气解释或反驳。回到家里,第一件事 是打开淋浴,狠狠地冲洗起来。太多混合的碎片,纷纷扬扬,就像兜头浇下的水珠, 让人窒息。赵根林,贺小英,熊天平,父亲,母亲,没有人会明白,只是二十四小 时而已,她失去了二十一年的生命中最珍惜的事物,而这还只是开始。她拖着疲倦 的身体爬上床去,最后一个念头是关于贺小英的:“我要唾到他的脸上。”这个念 头像浴缸里最末的旋涡,打了一个旋儿,咕噜一声,就沉进了无穷无尽的黑甜乡。 模糊中,她又梦见了高考。梦到马上就要开考了,自己的历史和地理却一个字 都没背,汗流浃背地坐在学校的树下,而赵根林在一条一条地提问,问任何一条, 她脑子里都是空白,期期艾艾地嗫嚅:“好像是,好像是……”身边的贺小英耻笑 道:“还好像是呢,明天都要考试了!你完了啦左昀!”考试开始了,赵根林坐在 她的前排,她对着试卷,心里完全想不起任何知识,赵根林埋着头写啊,写啊,隔 着桌子她可以看到他写得密密麻麻的试卷。他一边写,一边把卷子放到胳膊边上, 示意她赶紧抄。老师没有走过来,她赶紧拼命地抄写起来,抄啊,抄啊,手指都快 麻木了,忽然,身后有人大声喊:“报告老师!左昀和赵根林在作弊!”她在梦里 听到自己怒吼了一声,扔下卷子,转身爬上桌子,像一只疯狂的老虎朝坐在后排的 贺小英扑过去:“我要掐死你丫的!贺小英!贺小英!”她依稀感觉到自己在做梦, 但却无法摆脱,尖叫着,握紧了手指不顾一切地死死掐住那个可恶的喉咙…… “贺小英!!” 终于,她被自己的尖叫惊醒,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的手死命地掐在了床柱上, 用力用到手指都剧烈疼痛起来。她惊恐地松开手,坐起身来,费力地把残留在暴戾 里的意识拔出来,回想起那股白热化的杀戮情绪,禁不住一阵恶心,一阵晕眩。 客厅里有人在说话——不——是争吵——准确地说,是愤怒的吼叫。 左昀疲惫不堪地爬起来走出去,顿时吃了一吓,市委市政府的半套班子,又搬 到他们家来了。见自己出来,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正在咆哮的左君年也及时刹住话 头。 左昀把双手抱在胸前,靠到门上,望着一群大人:“我刚洗过耳朵了。”她乌 溜溜的眼睛从程怡溜到卢晨光再溜过自己的父母亲:“请开骂吧。” 她这副惫懒样儿,顿时把程怡和卢晨光都逗笑了:“这么老实啊?” 左君年神情复杂地看着女儿,左昀此刻最见不得的就是父母的目光,眼圈热了 一热,强撑着笑道:“要骂赶紧骂,过时不候!” 卢晨光干咳了声,笑眯眯地道:“小丫头,不要先搞那么对立的情绪么,今天 没人要骂你,你爸爸妈妈也准备跟你好好谈谈。” “哼。”左昀还是摆着一副万分戒备的样:“不骂我?太阳从西边出啦。” 刘幼捷吸了口气,把口气放到最和缓的音调:“小昀,我想问问你,你写了那 个报道,能够起到什么作用?” 左昀想了想:“揭露真相。” “你认为谁不知道这些真相?”刘幼捷很耐心问。 “白绵很多人不知道呀!”左昀毫不客气地反诘:“比如你们这些尸位素餐的 市领导。” “尸位素餐?”程怡听了朝她点头直笑,左昀赶紧吐了吐舌头。 左君年叹了口气:“你怎么认为我们不知道这些黑幕呢?你这些材料,多数都 是道听途说,我们可都是身历目击。” “哈!”左昀叫了起来:“你们知道这些,却不站出来替老百姓讲话,我作为 记者可不可以再写篇报道,揭发你们这些大老爷不作为?” 卢晨光朝她吓唬地瞪了瞪眼:“记者!哈!” 左君年皱起眉毛:“你知道什么是不作为?我今天实话告诉你,这一年来,为 齐大元和鑫昌公司在白绵圈地弄钱的事,我们这几个没一天消停过。你知道北城区 二期工程为什么拖了那么久?你知道程市长的车子上被人放过恐吓信不?你知道你 老爸老妈晚上开会回来包里都放着电击枪不?你怎么知道你老妈没有追查过江勇的 黑社会势力?你以为把一个治安科科长拿下去就那么容易?!!!太多的问题了, 有很多事,到了一定程度,是会遇到一个玻璃板,你看不到,但能感觉到它存在, 阻止你再去深入,能挖到这个程度,已经足够让我们这些人费尽全部力量。”他停 顿了一下,把一句“牺牲了自己的无数利益”硬是吞了下去。 “现在白绵人都知道鑫昌公司以城市改造的名义在拼命圈地圈钱,但在政策上 他们钻了空子,在法律上他们是合法经营,政府这边是市委常委会开会通过的联合 开发,我们都知道这里面有很大的猫腻,很大的黑洞,保守点说,齐大元透过这家 公司少说捞进去1000万,但你有证据吗?没证据,你能乱讲话吗?” 卢晨光望着左昀,轻轻地说:“你在基层,很多事看到的都是表象。我可以很 负责地告诉你,你在一个很不成熟的时候,写了一篇很不成熟的报道,而这件很不 成熟的事,起了一个很不成熟的打草惊蛇的作用,而且还把你爸爸推到了一个十分 尴尬的境地。我们都知道这是你的个人行为,但现在省里都在传左某人把工作中的 矛盾,带到了工作之外解决,而且还采用了一些很不理智、很不正当的手段——写 小字报。对于一个副厅级的干部,被涂抹上这样的色彩……”他斟酌着,最后才说 出:“就意味着,他成了一个官场潜规则的破坏者。” 左昀眼里波光涟漪,倔强地侧过头去。 左君年这个做父亲的顿时不忍,目示卢晨光适可而止。刘幼捷倒大为满意,他 们夫妇俩对女儿的教育从来没能这么攻心过,朝着卢晨光频频点头。 “至于后果到底会怎么样,现在谁也说不清楚。”卢晨光淡淡道:“潜规则之 所以是潜规则,就是你永远也无法料到,破坏它的惩罚会在哪一天,哪一件事上体 现出来——不过,可以绝对肯定的是,它确实无所不能。” “就像今天赵根林的那个事——”左君年气咻咻地说,话才出口,就被刘幼捷 严厉的目光迎头打断,左昀睁大眼睛:“爸,赵根林的什么事?” “没什么。”刘幼捷近乎粗暴地喝道:“今天跟你说的已经够多了,饭在厨房 里,自己赶紧去弄了吃!吃完饭早点去上班!” 程怡有点不忍地问:“孩子才折腾了一天一夜,你让她休息一天再去上班吧?” 刘幼捷板着脸说:“这点挫折算什么。”转头厉声对左昀道:“你们报社里某 些小人还等着看笑话呢,你记着,越是有人等着看你哭,你就越是要笑给他看!” 左昀默不吭声去吃饭了,屋子里一时沉闷下来。过了一会,左昀从厨房里探出 头来:“妈,你这么厉害,你敢破坏潜规则吗?” 刘幼捷被问愣住了,还是卢晨光了得,笑嘻嘻地回敬这个小鬼:“顶厉害的人, 是利用规则来破坏规则,以势做势,既能保存自己,又能实现目标——比如你妈妈。” 左昀缩了回去,老老实实关上了厨房的门。 刘幼捷和左君年相视苦笑。程怡哈哈大乐:“我们家的两个呆儿子,加起来都 没有你们家小昀的一半机灵!我看你们平时也不管不问的,就白白得了个鬼灵精的 好女儿,这才是无心栽花,有心插柳,苦做抵不过好命!” 卢晨光也附和道:“是啊,这就叫福气。” 刘幼捷哭笑不得:“福气,福气,有福就有气,我不被她气死,就算是福气了。” 左君年没有理睬他们的调侃,又重新拾起左昀来之前正在讨论的话题:“赵根 林这个事,里面肯定有名堂。” 刘幼捷冷冷道:“齐大元和鑫昌公司也肯定有名堂,你又能怎么样?” “刑讯——把人弄成那个样子——”左君年低声说,刘幼捷瞥了一眼厨房门, 赶紧打断了他:“这件事不要再提了。刚不是都说了嘛,潜规则。” 上午把犯人赵根林移交看守所时,赵根林的异常状态被发现了。 其实丁一鸣和陆杰都发现了赵根林有点神志不清,胳膊像是受了伤,别在后面 拧不过来了,不过这并不罕见,他们也约略估计到熊天平昨晚可能给他“上规矩” 了,不过看身上没伤口也没血迹,谁就都没在意,直接把人叉起来就带出门去,都 弄上车该走了,张德常不知怎么,神出鬼没地出现在车子外面。 “嗯?这人怎么连路都走不了?”张德常打量着虾米般缩在椅子里的赵根林, 叼着烟说。 赵根林听到了声音,勉强撩起肿胀的眼皮,一眼看到张德常嘴上红红的烟头, 立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我说了,我说!——在那,就在那!星星!星星!” 他疯狂地叫嚷起来,在椅子上翻滚着,像受伤的野兽企图藏进阴影里,丁一鸣和陆 杰急得拿起前座上的垫子,才把那可怖的嚎叫堵住了,但大楼里正在办公的人都被 惊动了,好几扇窗户里都伸出头来朝下看。 张德常的脸顿时黑了。吱地吸了口烟,捏着还剩大半截的烟头,若有所思地看 了看,手指一弹,烟头流星般地飞进了边上的花圃。扫了俩小干警一眼:“先把人 弄回问讯室。” 在问讯室里,张德常把赵根林衣服一掀,丁一鸣和陆杰都傻了眼,天呐,这手 下得可真毒。伤并不多,却都在神经敏感的要害部位,犯人胸脯上的两点乳头已经 完全看不出来了,剩下的是被香烟头烧灼出的两颗黑洞,除此之外,心口到肚脐一 线也被烫得稀巴烂,猛一看,整个躯干就像被红红地当胸割出了一道口子。 “难怪……早晨我进来看到他呻吟得怪惨的……”瞟了一眼张德常,丁一鸣吓 得赶紧停住。早晨他听着嫌烦,飞起来踢了一脚,他才老实了,一想那一脚正踢在 那么碜人的伤口伤,他整个脚尖发了麻。 陆杰不等张德常发话,赶紧一迭声道:“我昨天一整个晚上都在二楼陪小左说 话……” 张德常冷冰冰地看着那让人恶心的伤口,脸色捉摸不定,接着,他出人意料地 说了句:“把他衣服全脱了,包括鞋子。” 很快,陆杰和丁一鸣都理解了什么叫老江湖。最厉害的伤口,不是在躯干上。 陆杰手里还提着犯人的一只鞋子,就冲到屋角的废物篓边大声呕吐起来。 张德常藜黑的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他仔仔细细地看着伤口,淡淡地对丁一鸣 说:“打电话给法医组,验完伤了送他去医院。”说完,站了起来,瞥了一眼卡着 喉咙还在干呕的陆杰:“吐完了?”陆杰满嘴苦水,说不出话,抚着喉咙拼命点头。 “去叫熊天平。到纪检组来见我。” 说完,张德常又摸出烟来,衔到了嘴上。 他烟雾缭绕地走进纪检组,从副组长到办事员都吓了一跳。张德常是从来不串 岗的,更别提到人人都弹嫌的纪检组来了。干警们尤其是资格深的干警心底下都很 烦纪检上的人,身在一线,破案压力那么大,办事过程里不可能没有权宜从事的行 为,审讯时采取点非常手段纯属积习难返,——美国那么讲民主讲先进,警察也没 少偷偷摸摸的刑讯。纪检们不具体办事,就体谅不了办事的难处,只管捧着手册上 纲上线,一个不好,轻则处分,重则脱衣服走人——尤其是刘幼捷来了之后,江永 春那么资深的一个老家伙,都灰头土脸地提前退休,从此干警们都有点风声鹤唳。 张德常有次在会上说:“做事的命该做到死,挑刺的命该笑到死。我们这边流血流 汗玩着命把人犯逮回来了,窝里却跳出来一帮子自己人掐着你脖子摇:啊,嫌疑人 头发怎么少了三根,马上给我写报告解释!”大家都只好望着刘幼捷笑,她也不恼, 冲张德常摇摇手里的报告:“今天能薅头发,下次就能薅脑袋。头发薅了能重长, 脑袋薅了我们都得滚蛋。你们那个小刑警把犯人头发都当茅草薅光了,可不是你说 的三根,这数据有出入,拿回去重写!” 在刑警的岗位上干了近三十年,即使当了副局长,张德常也从来不在同僚面前 掩饰对刑警的袒护。他最经常说的话就是:我们刑警容易吗?即使在抓捕或审讯过 程中发现小打小闹的违纪违规的行为,他也尽量原宥,点到为止。 “我来通报一下熊天平昨天夜里在审讯疑犯过程中的违纪行为。”张德常喷着 烟雾说完,又把烟放回嘴上,抓起桌上的一叠子纸,丢在书记员面前,示意他开始 正式记录。纪检组赶紧打电话叫刘幼捷下楼——张德常要拿熊天平开刀!熊天平! 日鬼哦?在刑警队里,熊天平可是张德常最得心应手的爱将,两人的关系该有十多 年了吧,既是上下级,也是搭档,还是师徒,在警察这个特殊的行当里,这意味着 牢不可破的默契。 张德常坐在椅子上,闲散的样子简直让纪检组们怀疑他在开玩笑,过了一会儿, 陆杰带着法医鉴定报告进来,大家才确信——今天真是日鬼了。 事情重大,刘幼捷不但自己下楼来了,还知会了在家的常务副局长,纪检组办 公室本来就小,又到隔壁办公室借了椅子来,挤得连站脚的地儿都快没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