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英雄 熊天平还没到纪检组,楼上楼下都像蜜蜂炸窝似的嗡开了。虽然目前只有法医 组和纪检组介入了这件事,不过机关里的事,只要话入三耳,就不成为秘密,何况 是这么多眼睛都盯上了。因为都是行家,小道消息都带着三分专业,自首的嫌疑犯 全身多处深三度灼伤,意识模糊,反应失常,生殖器血肿,尿道灼伤,应激性精神 障碍……再综合熊天平刚刚和刘幼捷形成的尖锐对立,所有人都断定,这下熊天平 是真要熊了。 刘幼捷一目十行地看着法医组草就的鉴定,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在自己 的眼皮底下,熊天平竟然敢下这样的狠手,这已经不是一般意义的逼供,而是非人 的暴行。虽然她对熊天平这个人的为人不敢恭维,但出了这样的事,还真是难以想 像。他到底要从赵根林嘴里挖出什么? 张德常背着众人站在窗户边上吞云吐雾,估计也在揣摩同样一个问题。 刘幼捷专心看着报告,纪检组其他人则互相交换着目光,心里替熊天平评估后 果——按照刘幼捷的作风,这身黑皮是穿不住了,十之八九,要换身黄皮(囚服) 穿穿。 比预计的时间要晚一些,熊天平才姗姗来迟,而且神情悠闲,若无其事地走进 纪检组。看到一脸霜气的刘幼捷,他居然咧嘴笑了笑。直到张德常凌厉的目光绞杀 过来,他才垂下眼睛,纪检副组长有点不知所措——不知道该不该请熊天平先坐下 再谈话。 “你知道为什么找你来?”刘幼捷迫不及待地发话。 熊天平出人意料地痛快:“知道。” 刘幼捷看了一眼书记员,后者起先也呆呆地看着熊天平,被瞪了一眼,才明白 过来,飞快地记录起来。 “知道?那你说说,为什么找你来?”知道就更好了,想承认错误,博个好态 度,减轻责任? 熊天平淡淡道:“昨天晚上我打了犯人赵根林。” “打了?”刘幼捷忽然愤怒:“有这么简单吗?你那是普通的殴打吗?你看看 法医的鉴定,是人干的吗?” 张德常接口道:“为什么打他?” 熊天平脸上掠过一丝忍耐,看了看张德常,然后又冷漠地对着刘幼捷,不急不 缓地说:“我替老江出口气。老江是我的老上级,就这一个儿子,死得这么惨……” 突然,虚掩的纪检组办公室门被人砰地一下撞开了,一个圆滚滚的人影抢进门 来,二话不说,扑通朝前一跪,不管不顾,在水泥地上重重地就碰了一个响头,通 地一声闷响,唬得连刘幼捷都赶紧站起身来。 “江大婶,你这是干什么!” 连常务副局长都慌了手脚,几个人同时站起来七手八脚地去拉这个疯子。 跪到他们面前的是原治安大队长江永春的老婆张来弟,死者江勇的母亲。更要 命的是,大家都同住一个大院儿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张来弟的凶悍泼辣都 领教过,这番死了儿子,她更是豁得出去,这事要把她招惹上了,整栋楼都能给她 掀翻过来。 张来弟头发蓬乱脸色灰白地赖在地上,任谁拉她也不起身,口角堆着白沫,颤 动着紫黑的嘴唇,反复只说一句:“人是我打的,你们别找熊队长,我一人做事一 人当,他好心帮我,你们不能害了他。” 熊天平朝里稍稍站了一步,让开地方给气急败坏的领导们去拉扯这个疯婆子。 最后,又叫进来两个女干警,才把张来弟从地上拉起来了,拖了一张藤圈椅来 按她坐下,她才说出几句囫囵话来,但话里字字句句,都把刘幼捷立时挤兑得无法 转身。 “刘政委,我知道我们家老江做人没煞数,不知高低,得罪了你,但他也挨了 处分了,穿了三十年的警服,说脱就脱,一句怨言没得,我们一家老小谁也不怨, 怨只怨他这个做爹的不会做事也不会做人,他做错的地方,我来打你招呼……”她 又从椅子上溜下来要扑到刘幼捷面前又要下跪,刘幼捷赶紧又站起来,方寸大乱: “江婶,你这是什么意思,工作上的事怎么扯到这么远了,老江和我一直都是好同 事……” 张来弟气喘吁吁地说:“我们家老江做人脾气犟了点,但这么些年干公安,没 有功劳也有苦劳,别的不说,他三十多年里和我一起过的春节才六个……你们都是 当警察的,警察老婆的苦,都多少晓得……”说着,号啕大哭起来,惨不忍闻,满 屋子的警察都别过脸去,拉扶她的两个女干警都听得辛酸,鼻尖微微红了。 “我俩就这一个儿子,生养他时是难产,老江那时候到新疆办案,我是一个人, 在地震棚里足足疼了两天两夜,才把小勇生下来,又是一个人,尿一把屎一把地拉 扯大……老江家三代单传,就这一支香火,马上就要结婚了……”她边哭边说,死 死地抓住刘幼捷的衣襟不放:“跑出来那么个杀千刀的畜生……背后一刀哇……我 的亲亲宝贝娘的肉啊……刘政委你也是当妈的,这事要是摆在你身上你是什么滋味, 我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啊……我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不报这个仇,我死了也闭不 上眼的!” 说着她红肿的眼睛猛地大睁,浑浊的老眼里放出野兽似的凶悍:“昨天晚上是 我求熊队长的,他让我进去看了看那个杀我儿子的人,我单要问问他,为什么要杀 我儿子!” 刘幼捷强撑着道:“胡闹嘛,他杀了你儿子,自然有法律会偿还给你公道…… 这样做是违法的呀!” 张来弟根本不听她说话,凶蛮的眼神把满屋子的人一个一个看过去,喉咙荷荷 地喘着:“我儿子都死了,要这条老命做啥用?事情是我做下的,熊队长也是被我 逼得没得办法,我要是犯了法,该怎么整治就朝我来,你们千万别为难人家熊队长 ……” 一群白绵市公安局的高级警督统统哑口无言,刘幼捷示意干警们先把张来弟弄 走,但张来弟显然早有准备,死死地拖着刘幼捷的衣服不放,整个人都匍匐到地上 : “刘政委,该领什么罪我来,你也是做母亲的,你体谅体谅我,你别为难熊队 长。”看样子,刘幼捷不吐口,她就准备厮闹到底。 刘幼捷求援地朝一直没说话的张德常看去,张德常依然站在窗口,他的脸隐没 在背光的阴影里,看不清神情,见刘幼捷看他,他的头轻轻摇了摇。这件事,连他 都得佩服熊天平,敢做,做得出来,做得天衣无缝。 就算闹到省厅去,同为公安的警督们在了解了这个情况之后,也会有同情之意 的。一个在公安战线奉献了一辈子的老干警,就这一个儿子,却死得这么惨,另一 个念同袍之义的警察默许纵容了死者母亲对凶手的报复,在情理上,是很容易被原 谅的。这是一种可怕的潜规则,一瞬间,她忽然想起从前读过的一本书里写到的医 院里的潜规则:在一项大型手术中,因为麻醉师的错误,病人的心跳在半途停止了, 而所有的医生和护士都会在走出手术室前都自然达成一项默契——告诉病人家属, 死亡是正常和不可避免的,所有的人都尽了全力,如果有谁胆敢揭露真相,会被所 有的同行视为叛徒。就好比现在,她刘幼捷当然可以冒天下之大不韪硬给他弄个处 分,但却会严重伤害全局、甚至全系统知情人的感情,而熊天平哪怕背了处分,也 会被看成一个敢做敢当的英雄。而以张来弟的性格,如果真给熊天平弄了处分,这 个死了儿子的女人疯起来不知道能把事情弄到多大,江永春又确实有高血压和心脏 病,事情一扩大,很可能又出一条人命。 说到底,那个赵根林只是个杀人犯,基本上是死定了的人,在法律上算是剥夺 全部权利的一条烂命而已,值得为这么一个人引起一场损害整个白绵公安形象的地 震吗? 从头至尾,熊天平没说一句话,靠墙冷冷站着,像在欣赏一幕好戏。甚至在碰 上张德常审视的目光时,他也一脸坦然,毫不畏缩。 张来弟的跳踉号叫早惊动了整个楼层,纪检组门外从没像今天这么热闹过,搞 明白了前后经过的警察们都心情复杂地看着张来弟和自己的上级,看着张来弟蓬头 垢面的样子和额头上磕出来的血肿,都露出了恻隐之色。 刘幼捷看了一眼常务副局长,对方的神情明白无误地让她迅速下了决定。一、 就算要追究伤害罪,实施者是张来弟。二、如果要追究失职,顶多也就是给熊天平 背个记过处分。三、熊天平刚刚传讯过自己的女儿,如果坚持处分他,就是授人口 实,让人认定了自己是在公报私仇。四、最重要的是,以惊人的代价换取熊天平的 一个小小处分,是绝对的不智之举。如果是左君年,或者会感情用事,逞一时之快, 但她——绝不会如此莽撞。 于是,刘幼捷听见自己十分流利地说:“噢——原来是这么回事啊。熊队长, 既然是这样,纪检组把事情写个经过,等何局长回来处理,我的意见是,充分考虑 这件事有它的特殊性,尽量简化,内部处理吧。” 一语未了,屋里屋外的人都明显松了口气,张来弟眯着眼睛仰头看着刘幼捷: “刘政委,你保证不处理熊队长?” 刘幼捷的脸上浮现出愠怒:“江婶,我刚才已经说了我的意见了,不过这事不 是我说了算,这么多领导在,你老缠着我是什么意思?对我有意见的话你可以朝上 反映!” 见刘幼捷真的动怒,张德常发话了,挥手示意其他干警离开:“你们都好闲嘛, 手里是不是都没得事做?”把人陆续赶散,他又重重看了熊天平一眼,熊天平会意, 抱在胸口的胳膊赶紧放了下来,趋前把张来弟的手从刘幼捷的衣服上拉开:“江婶, 你怎么能这样呢……看,把刘政委的衣服都弄皱了!瞎胡闹嘛,国有国法,我有心 理准备的,你这样不是报答我,是要害我(口罗)。”他一席话,张来弟浮肿的脸 上又显出可怜巴巴的神情来,拽住了他的手哭开了:“熊队长,我对不起你…… 你江叔没有用,自己儿子的仇都报不了,要拖累你……我这辈子报答不了你,来世 里都要给你当牛做马……” 刘幼捷忍无可忍,从桌上拿起自己的公文包,拂袖而去。 张德常又换上一支烟,就着快到头的烟头点着了,徐徐地喷了口烟,淡淡道: “就这样吧。”听不出来他是对纪检组还是对谁说的,摆出姿态准备长篇哭诉的张 来弟一下子乖乖住了口,张德常把烟头在窗台上捻灭了,叼着烟,又一副闲散的老 样子,拖着腿走了。他没再多看熊天平一眼,但熊天平却像受了无形召唤似的,安 慰了张来弟几句,就急匆匆地追了出去。 他跟着张德常一直走进办公室,张德常像没看见他似的,关上门,在自己的办 公桌后坐下来,眯着眼睛,一言不发地一口口抽着烟。熊天平看了一眼椅子,终于 还是没敢坐,局促地站着。 张德常不说话,他也不吭声,房间里静得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沉默像泄露的瓦斯,时间越久,危险的气味就越浓厚。 终于,熊天平呐呐地先开了口:“张局长,这事,我是没办法……” 张德常忽然拿掉了嘴上的香烟,他褐色的脸从一团烟雾里破空而出,眼神像针 似的一直要扎到他心里:“熊天平,你小子几吧毛多长多短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我替你兜掉的烂包也不止一个两个,你知道不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要和你较真?” 他这句话出口,熊天平脸顿时青了。前些年,他办一个涉黄案,审讯时,一个 18岁的小妓女诱惑他,晚上找了个空当,单独提审那小妞儿,才摸索着脱了衣服, 张德常却幽灵似地出现在门口。张德常却没有向上汇报,只在事后给他说了句:色 字头上一把刀。你扛不住这把刀,就当不了一个好警察。 不等对方回答,他恶狠狠地说下去:“我当刑警也三十年了,看过的死尸没有 一千也有八百,揍过的小偷强盗,没有八百也有一千,我们天天起来要打交道的对 象就是社会渣滓,别人每天起来是看到太阳鲜花,我们每天起来就得对着黑暗血腥, 老实说,这世上没有什么我看不透的事儿,所以,我从来不跟人计较小节,尤其是 咱们当刑警的。只要不违背原则,我不会跟任何人计较。你揩揩婊子的油,抽小偷 俩耳光,这些我都可以当没看到,因为我知道你是个好警察,能破案,会破案,而 且勇敢勤奋。公门里头好修行,我们当警察的自己心里要有秆子秤,若有天良,造 福的不是一个两个,若昧了良心,遭殃的也不止一个两个,你刚进刑警队的时候我 送你句什么座右铭来着?” 熊天平低声说:“手执皮鞭,心存善意。” “赵根林这事,背后到底有什么名堂?”张德常眼睛如鹰隼似地罩着自己的徒 弟,须臾不离,熊天平被逼视地眼皮都颤抖起来,跟老张混了这么多年,第一次真 正领教到他名不虚传的、洞悉人心的力量,听他柔和地说出:“如果真有见不得光 的,你今天都给我说实话,哪怕是天大的纰漏,回头是岸,我都替你包圆了”时, 有几秒钟,熊天平简直吃不住劲了,窝在心里的一嘟噜的事蠢蠢地全涌到了喉咙口 ——说出去吧——张德常视他如亲生儿子,一定有办法挽救他,洗脱了这点事,他 还可以昂首挺胸地做个优秀的人民警察。但理智迅速控制了这愚蠢的感情,没有回 头路了。身为刑警,他完全清楚自己所作所为的后果。 即便是张德常也救不了他。再何况,谁想被救?他下意识地把手插进了裤兜, 那串溜溜的金属片儿带着清凉滑进了手掌心。 他诚恳地抬起头来,看着张德常的眼睛说:“整个事都在你老的眼皮底下的, 还能有啥名堂,瞒别人可以,我敢瞒您吗?我就是一时心软,放江婶到问讯室去的, 这事是我不对,我检讨,该怎么处分我,我认了。” 张德常久久地看着他坦白的脸,直到半截烟燃到了尽头,才收回目光,慢慢地 把烟灰掸在烟灰缸里,声音低哑得让他听不清:“那就这样了,你去吧。”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