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我儿我儿 天渐晚了,婆娘们张罗着回家做饭,不咸不淡地又劝了几句,陆续都散了,男 人们虽然还想再瞅几眼漂亮的城里姑娘,也被吆喝回了,路上人人叹气,有人说咋 能想到赵三保这么个老实人家里出个杀人犯,也有人说,根林挺灵光的一个人,怎 么做下这个傻事呢。人人都听说这事扯上李家舍的三妮子,三爱那个妮子长得着实 标致,一把小腰儿一只手掐得过来,咋看都是个桃花命,戏文上说生着狐狸脸的女 娃子是红颜祸水,可不是活活把一个好后生给祸害了。比较一致的意见是,倒是这 个左昀,长得一副聪明神气相儿,眉头眼目里提着一股子劲儿,方兜兜的下巴,又 端正又好看,看起来是个福命,可惜了这赵根林,用他妈苏兰英的话说,当初要是 和这个姑娘好上了,也就不得有这场弥天大祸了。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个根林不过 二十郎当的一个人,竟享下这么大的艳福,两个水格灵灵脆格生生藕段儿似的妹子 都喜欢过他,死也该甘心。 苏兰英哭了好几天了,下午又吃了一回惊吓,此刻再是哭不动了,红着一双眼, 半痴半呆地看着坐在自己跟前的左昀,看着看着,心里又是阵阵酸楚,只是流不出 眼泪来。 天擦黑的时候,赵三保才摸回了家。赵根林杀的是警察的儿子,而且又是个独 子,村上的人都推测说,那警察家里肯定不满于一命换一命,赵家的男丁这三五年 里都得当心点儿,所以警察一进村,他就吓得躲出去了。 左昀见他进来,站起身来便说:“赵伯伯。” 赵三保期期艾艾地应了,却窘迫得不行,站在门槛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左昀只得开门见山地说:“我想救赵根林。” 赵三保勾下了头,半晌才斗缩着问:“那还能有救吗?” 左昀一字字地道:“事在人为。” 听说儿子还有活命的希望,老俩口同时瞪圆了眼睛。 “首先,赵根林是自首的,量刑时有从宽的条件,”左昀说,很快就发现自己 说得太文乎了,老俩口都露出困惑的样子,她只得字斟句酌地把意思简化:“另外, 这个被杀的江勇,本来就是恶霸,先是强占根林的女朋友,然后又打伤了他,还把 他的饭碗都给砸了,工程队的机器也砸了……我们要给他找个好律师我带了点钱来 ——虽然不多——” 苏兰英突然说:“我都想好了的,根林这个事有冤的,他是被江勇逼得不得过 了,才杀了人。我要去替他喊冤。” 左昀愣了:“喊冤?” “状子我都请人写了。”苏兰英痴痴地说着,瘸着腿起身进了里屋,拿了一块 写满了字的大白布出来:“我要上政府去告地状,我本来就是废人一个,根林打小 儿就是我的命疙瘩,三个儿子,那两个都没他一半的灵性,他刚到城里做工时,活 计那么苦,又没钱在城里租房子,每天披星戴月地从家里骑车子过去上工,就这样 还天天先把我车载到田里去,陪我薅一个钟头的草才走……哪个娃娃吃过他那么多 个苦哦,本来是个状元的身子。方圆几十里,哪个都以为他笃定将来是读书做宰的 命,结果我们做爹妈的没得本事供儿子上学,他被我们这一对老废物祸殃了咧…… 我儿苦哇,上工下工,累得骑车都能睡着,回到家还给我烧水洗脚……我是个老祸 根呀,是我们俩口子死无用,背晦了我儿……” 左昀抬起手,像是想掩住她那漫无边际的絮叨,但最后却握住了自己的手,啜 泣被她用力压在了喉咙里,但眼泪却是无法控制的,一滴一滴地从她那黑白分明的 眸子里渗透出来。 “我儿要是没的命了,”苏兰英浑浊的眼睛望着左昀,目光却是穿透了她的, 落在她身后的虚无里:“我也同他一道走。我替我儿去暖坑呐。这个娃娃打小儿就 怕黑,怕冷,十岁了夜里都揣在我被窝里睡……” 赵三保懦懦地看着左昀:“你说我们这去告地状,能帮到根林吗?” 左昀眼泪断线似的啪啦啪啦直掉,呜咽了几口,还是说不出话,便咬着牙狠狠 地点了点头:“能!” 赵三保老俩口子要上城里去告地状,村子里早就知道,可赵三保敲开了村头的 寿衣店,要买白布,而且要买一丈长的粗白布时,人都愣了。一问,才晓得他去告 地状还得有个名目,要申请万人签名,然后呈交法院,以群众的民情请求宽恕他儿 子的死罪。 这一说,连村长都说是个好办法,到联合国申办奥运都搞万人签名,签名这事, 应该还是管用的。没等天亮老赵两个人就动身,白布上签上了长长的一串名字,不 会写字的,就沾点印泥把大拇指的印子盖上去。 地点是左昀帮他们选的,就在东城和南城交接点上的宝塔对面。起初赵三保和 苏兰英想当然地要到市政府去磕头请命,左昀解释了半天,他们才弄明白审判判刑 是法院的事儿,市政府管不着。宝塔对面是个小寺庙,门口有大块空地,逢初一十 五,进香的人多,附近又有一个大型农贸市场,人来人往,容易引起关注。 赵三保和苏兰英在地上跪下,摊开白布后,才发现先前料想得完全不对。总以 为这样的事不会有几个好心人肯多看一眼,结果却是——白布上赵根林三个字才出 来,周围的人就围了上来。 “你们是赵根林的娘老子?”有人不敢相信地问,苏兰英歪着身体坐在地上, 怯生生地把烂腿伸展开来,点着头。 转瞬之间,他们周围就被围得水泄不通,看着状子,再看着老实巴交、头发花 白的赵三保和腿脚流脓的苏兰英,人人都说:“作孽噢!”不等赵三保哀求,看了 状子的人立即蹲下去就在白布上签名,白布顶头栓着的两支圆珠笔根本来不及换手。 一群老太太边看状子边流眼泪,趴在地下签名,赵三保跪着,见个人动笔就拱 下去碰一个头,老太太写了名,竟趴着回磕了一个头,哭着对赵三保说:“老赵家 的,你们这娃真是冤得很啊……他为我们东城做了大好事呐!” 老太这句话一出口,周围几个签了名的人齐齐地都屈膝跪了,照着赵三保磕还 了头去:“这个是真的,江勇不死的话,我们东城那一片的没脚蟹现在都没得地方 安身了!” “你这个头我们受不起啊!” 一个穿西服的中年男人签完名字也跪倒下来,对赵三保和苏兰英说:“我们该 给你二老磕头的……” 消息疯了似的在全城传开了,后面涌上来要签名的人像浪头似的朝里直扑,笔 不够用,自己带了笔的人写完了名字就自觉地把笔留下了,顺手递给别人,几个身 强力壮的市民还站在白布的四周,开始维持秩序,疏导人群:“签完的就走啊,签 完的让一让……” 小庙里的几个和尚端出来一张藤椅,让烂腿的兰英坐下,周围的商店里有人拿 来了一张长条桌,把白布铺到了桌面上,要签字的人就在桌子边排成了长龙,流水 线似的过去……一张一丈长的白布,没到两个小时,就盖满了殷红的手印,写满了 密密麻麻的名字,许多人生怕这签名无效,连身份证号码都签在了上面,记不得身 份证的,就写了单位、住址、电话…… 左昀也在人群里,起初她是随时准备出来应付意外,后来很快就发现,根本没 有任何意外需要应付了。汹涌的人群显现出一种可怕的、宗教似的狂热,这种被压 抑过度的情绪在这个瞬间是坚不可摧的,而且完全不可理喻,都说中国人胆小怕事, 冷漠自私,但在这一刻,人们像是不在乎任何私利了,或者说,除了悲伤和愤怒, 他们什么也不在乎了,不顾一切地把自己的名字、单位、地址和真实身份都填写了 上去,以支持和挽救自己心目中英雄的生命。法律上赵根林是有罪的,但在情理上, 在白绵市民心里,他却是铲除邪恶的英雄。 几个城管的队员站得远远的看着,谁也没敢过来制止。而不远处的十字路口交 通再次陷入了混乱,许多司机无视路口大呼小叫的交警,就地停下车来,赶过来签 名。 接近中午了,交通越来越繁忙,白布已经换了三幅,获得的签名远远超过了开 始预期的数目,而人群却像雪团似的越流越大,左昀想去招呼老俩口暂时撤离,却 已经挤不进圈子了。 突然,马路的另一边出现了一群人,有二十来个,统一都穿着黑色T 恤,在纷 杂的行人当中异常扎眼,而且,他们几乎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器械,西瓜刀、木棒、 水管。 赵三保捧着厚厚的一堆白布,依然虔诚地朝每个签名的人磕头,人群里有人惊 叫起来:“看看看!”围着他的人圈骤然松散开来,不少人紧张地开始后退。 “小心呐!是鑫昌的保安!” 赵三保不知所措地爬起身来,人缝里可见对面马路上风风火火地冲过来一大群 人。这可是他事先完全没有想到的。 他还没反应过来,冲在最前面的两人已经拨开人群,闯到他的桌子前,一声, 桌子就被掀翻了,当头的那人骂道:“作死啊老东西!”伸手就拽住赵三保的衣领, 像拎小鸡似地把老人提了起来。 左昀狂叫一声:“干什么!”拔脚冲了上去,却被人一把从背后抱住,回头一 看,却是欧淇,欧淇牢牢地圈住暴怒的左昀,连声说:“别急别急,田三哥就来了!” 果不其然,人堆外面响起一声沙哑的暴喝:“我操他妈的,大白天的谁到我地 头上来耍牛B ?”正是田三那副难听的公鸭嗓子。 哗地一下,人群又裂开一道口子,光着膀子的田三从另一头冲到了桌子跟前, 看样子他刚刚还在卖肉,光着的上身上套着一条皮围裙,围裙上还沾着血迹和肉渣, 赤裸的臂膀和胸脯上肌肉暴凸,提着一把巨大的斩骨斧,锋刃上血迹班驳,刀身闪 烁着黑色的冷光,右边肩膀上纹着一只青色的老虎,纹得十分生动,作奔腾下山攫 食之势,跟他手里提的家伙比起来,对方拿的几把西瓜刀顿时成了玩具,田三隔着 翻倒在地的桌子站定,錾骨斧子微微一举,斧尖朝卡着赵三保咽喉的那人一指,寒 声道:“放了!” 那一伙二十来个人都停下脚步,挨挨挤挤地站到了一起,互相看看,恶狠狠地 瞪着田三。那壮汉嘴上虽不示弱,手上却已经把赵三保松开了,嗡声嗡气地道: “田三,这俩乡巴佬又不是你亲爸亲妈,你管那么宽?” 田三露出焦黄的牙齿,笑了一笑:“我东城的人,东城的事我管不得?”他抬 起斧柄敲了敲翻倒朝上的桌子腿,声音竟十分沉重,看样子那斧子得有十斤左右: “赵根林是个耿直人,他娘老子是可怜人,杀了江勇,救了东城,老子今天罩定他 们了!” 说完他朝地上唾了一口,冲对面壮汉道:“孙五,我的脾气你知道,就是好赌 个狠,你们是一个个上,还是一群人上?今天白绵父老乡亲都在,千千双眼睛给我 做个证据,老子今天在这里开屠宰场,不杀猪,只剁人!” 孙五竟愣住了,无数双眼睛看着他,他也说不出话,面前但凡换一个人,他都 上了,但这田三是个地地道道的疯子,江勇曾经着人在小黑巷子里围殴过他,结果 被他从腰后拔出剔骨尖刀,不到五秒,扑哧扑哧穿了三个,剩下的不是吓软了就是 吓跑了。他带的人虽然多,不过都是些混混和保安而已也就只能摇旗呐喊,殴打平 头百姓而已,田三却是连江勇都怯的屠夫,一动起手来,他自己首当其冲。公司给 的奖赏虽然高,但真一开打,有没有命回去领钱根本都很成问题。 见孙五一时没吭声,田三龇牙笑道:“五哥还是给我面子,啊?我不是不领情 的人,你今儿放这两人安身,明儿有什么事找我的话,只要你孙五一句话就得了!” 孙五犹豫不决地东张西望起来,左昀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正见远处马路上停着 一辆宝马,车子里一个人伸出手来,朝孙五这边招了招,欧淇低声道:“那好像是 鑫昌老板吴祖德的车。” 孙五终于垂下手里的西瓜刀,对田三道:“行,白绵城里谁都买你田三面子, 我孙五也服你,今天打搅了!”后退了几步,领着人转身走了。 田三面无表情的看着那伙人慢慢退走,偏过头抬起膀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油汗, 目光在左昀与欧淇身上停了停,焦黄的脸痉挛似地挤出一点笑,转过身就走,所到 之处,人群哗地让开1 米多宽的路。左昀屏住的呼吸这才顺畅地吐了出来,软软朝 后一仰,整个人都落进欧淇的怀抱里,低声说:“天!”欧淇笑着紧一紧双臂,在 她鬓角亲了一亲:“没有田大哥还有我呢……”两人呦呦细语着,仔细打量着那辆 宝马车。只见车窗慢慢降了下来,里面一个波浪卷发的女人,戴着墨镜,红唇鲜丽, 脸正朝着她和欧淇,像是为了仔细看看他们俩人,车子还朝他们开近了几米。欧淇 一把将左昀拽到自己身后,警惕地怒视着车上的女人。 车子停住了,卷发女人摘下墨镜,深深地看了看这一对少男少女,时正当午, 马路边上尘土飞扬,嘈杂不堪,这一对人儿却周身散发着清爽干净的气息,独自构 成了一方天地,两双眸子都漆黑晶莹,以非常相似的神情戒备地瞪着人,气质冰雪 般清亮,在色彩浑浊的人群里抢眼异常。卷发女人看着看着,嘴唇一撇,笑了。 左昀转头狐疑地看看欧淇:“你认识她呀?” 欧淇笑了:“我倒是认识她,可她不会认识我啊,她是白绵头牌名妓,谁不认 识!” 左昀也恍然大悟:“她就是吴扣扣?” 吴扣扣看出来他们俩在肆无忌惮地议论她,脸色一沉,朝他们点点头,车子一 加速,消失在车水马龙里。 受了刚才一番惊扰,围观和签字的人有增无减,一边东张西望,一边兴奋莫名 地谈论着田三。方才这一幕,虽然没真刀实枪地干起来,可那一触即发的情形,空 气里的那股血腥味儿,浓得能滴得下血来!可比看央视那些武打剧感觉带劲多啦。 远处惊魂未定的几个交警和城管簇到了一起,交头接耳,过了片刻,大概统一 了意见,编成一队,一齐朝这边走来。 左昀沉下脸,恨恨道:“这是什么世道嘛!” 见城管和警察们逶迤着走近,人群顿时鼓噪起来:“早干吗去了!” “刚才差点出人命,你们怎么不出来!” “黑狗咬不动,就放白狗出来咬了啊!” “流氓地痞你们不治,欺负老实农民倒是有办法!” 领头的警察只装着没听见,一脸无奈地朝赵三保行了个礼:“这位大爷,这位 大婶,我们这也是履行职责,你们看这条路都快堵上了……再不走,我们真不好交 代了……” 另外的几个城管也低声向喧嚷的市民解释:“我们这不都装聋作哑了一上午了 ……咱也是有人心的……” 一个身材魁梧的城管声音里都带上了哭腔:“我家也是住东城的,赵大爷,我 爸跟你也就一个岁数……我们不是要坏你的事,你们还是赶紧走吧,再不走,就不 行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