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虎 晚餐还没开始,丁桂芳就在小声地嘱咐儿子,饭后带马晓妮去喝咖啡,跳舞唱 歌什么都行,总之就是要招待好。看样子,她对吴扣扣介绍的这个女孩子的第一印 象很好。贺小英憋住笑,看了对面的马晓妮一眼,他想反问,那么我带她去开房行 不行。但父亲坐在母亲边上,问出这样的话的后果可想而知。 虽然见过吴扣扣一次,只记得是一个艳妆女子,唇膏浓丽得有点吓人,但今天 在饭店明亮的灯光下看来,她确实称得上明艳动人。更让贺小英觉得有趣的是母亲 对待吴扣扣的态度,一方面作为一个正经女人,时刻要矜持地和这么一个风尘女子 保持距离,以示身份不同,另一方面,又忌惮着她身后的男人,屈尊俯就地和这女 人表示亲热。在这两者之间找到平衡点真是大不容易,贺小英只顾着暗笑,完全忽 略了场面上自己该招呼马晓妮的义务。 马晓妮倒是落落大方,敬过贺书记的酒,又敬丁阿姨的酒,再敬吴总经理的酒, 丁桂芳见儿子表现木讷迟钝,一下被人家女孩儿比下去了,心里按不住痒痒的,在 桌子下踢了儿子一脚,贺小英却摆出一副“绝不合作”的态度,闷头傻吃,要不就 是抬头傻笑,贺仲平也看不下去了,朝儿子说:“小英,你怎么还没敬吴总和小马 的酒?做男人的怎么比大姑娘还害羞,平时的神气劲儿到哪里去了?” 吴扣扣打趣道:“小帅哥看到美女就紧张,这是很正常的呀!” 马晓妮马上就说:“那是呀,谁看到我们吴总不紧张呢。” 吴扣扣笑着在马晓妮的肩膀打了一下:“小丫头耍贫嘴呢,我都是半老徐娘咯, 哪能跟你们这些花季少女比!” 贺小英像是听到很好笑的笑话似的,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吴扣扣脸上掠过一丝 不自在,丁桂芳赶紧又踢了一下儿子,马晓妮本来一直也很腼腆地回避和贺小英对 视,这下倒索性对牢了他,也笑了起来:“要说美女,我觉得丁阿姨才是真正的美 女呢!” 丁桂芳顿时红了脸,赶紧道:“我都五十岁的人了,还美女呢!” 马晓妮不慌不忙地说:“看贺小英就知道啦他妈妈肯定是美女啦,我们在绵湖 中学读书的时候,全校的女生都选贺小英是第一帅哥呢,阿姨和小英大哥看起来就 跟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一看就能想到丁阿姨以前的风采了——贺书记当年一定费 了好大力气追求您吧!” 一番话说得贺仲平也乐了,凑趣道:“谁说我儿子光像他妈妈,至少有一大半 的帅是从我这遗传的……” 丁桂芳横了丈夫一眼:“臭美……” 一桌人都笑了,贺小英从没见父母这么开心过,不觉心里也温馨起来,朝马晓 妮看了一眼,这才注意到她虽然称不上美艳,小圆脸像一只撅着嘴的包子,淡眉毛, 单眼皮,薄薄的一张嘴,虽没怎么化妆,却也清秀耐看,笑起来也很可爱,倒把精 心打扮的吴扣扣衬托得有点庸脂俗粉的味道了。 以吴扣扣宴请贺部长一家名义的相亲活动终于告一段落,一行人走出饭店,丁 桂芳眼巴巴地看着儿子,贺仲平也难得和蔼可亲地笑着说:“时间还早,你们年轻 人自己去玩吧。” 贺小英知道甩不脱,干脆大大方方对马晓妮说:“那咱们到绵湖茶苑去喝茶吧。” 马晓妮矜持了两秒,点头应了。 父母一走,贺小英自在了许多,和马晓妮也有说有笑起来,都是绵湖中学的校 友,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学校的掌故,沿着街道朝东城走去,等走到绵湖附近 的茶苑时,关系已经变得十分熟络。 “以前还在学校念书时,我就经常旷课跑到这里来下棋。”贺小英一边为马晓 妮推开茶苑的门,一边笑着介绍这间他再熟悉不过的茶馆。 “噢?你喜欢下棋啊,象棋吗?”马晓妮问,顺手脱下外套拿在手里,贺小英 很自然地伸手去接,倒把马晓妮惊了一下。 服务生走过来接下外套,朝贺小英笑问:“还是大红袍?” 贺小英想了一想,看看马晓妮:“你喝什么?” 马晓妮显然很少到纯中式的茶馆,随口就道:“我喝咖啡吧。” 贺小英笑着说:“这里只卖茶的。” 马晓妮不好意思地笑了,吐了吐舌头,这个细小的动作看得贺小英微微一怔, 心尖抽搐地疼痛起来,声音却温柔了许多:“没关系,我们先坐下。” 这对年轻男女品相很是不俗,服饰也很时尚,服务生默契地把两人引到临窗的 座位坐下,无形中也算为茶馆做一回活招牌。 贺小英拿了单子给马晓妮看,从碧螺春轻盈宛碧、龙井醇和厚实、茅峰清冽温 正、铁观音浓郁甘涩说到大红袍芬芳凛然、老君眉回味绵长,马晓妮听得赫然笑道 :“喝茶也有这么多学问呀,你知道得真多。” “我也是从别人那贩来的——”贺小英帮她点了一壶香片,随口道:“要是没 有喝茶的习惯,那就先尝尝花茶吧,味道香,喝着舒坦。” 一时香片端将上来,马晓妮闻了一口,笑着道:“原来就是茉莉花茶么!好家 伙,就这么一点要五十元一壶!比你的大红袍怎么还贵?” 贺小英给她斟上茶,解释道:“这不是茉莉花茶呢。是这家店自己炮制的香片, 听说是选上好的茅峰,用晨露后的珠兰花窨制一夏,直到兰花的香气自然地和茶叶 的气息糅合在一起,才取出来泡茶,我一个朋友顶喜欢喝这个,还总结出一通道理 呢。她说茶道原不必拘泥于茶叶本身的滋味,珠兰的芳香和这茅峰的气质原是投契 的,融合之后,相辅相成,可以让那一缕茶质发挥到更高境界,就好比文化的融合, 原本可以不拘门户,开渠引水,不仅不会损害原有的精髓,还能够更上层楼,与时 俱进——” 马晓妮赶紧喝了一口,唔唔称赞:“怪道呢,好香!” 两人正说着,却听得角落里有人轻轻地冷笑一声。 声音甚轻,马晓妮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贺小英正端着茶,却如脑后挨了一棒, 手里的茶汤顿时波动起了层层涟漪。 他不敢去看,却完全控制不了自己,偏头一看,果真是左昀,正和一个少年悠 闲地坐着对弈,神情闲散,拈着一枚黑子悠然沉思,好似那刚刚一声冷哼根本与她 无关,她和那少年的脸都笼罩在半边黑暗里,堂柱上的灯笼散射出的微光,映着宛 如淡金的半张脸上,瞳仁熠熠晶莹,只见她嘴角俏皮地一挑,落子在盘,脆声朝对 面少年道:杀! 贺小英明知不妥,却如被魇住,无法移动目光,从第一次看到欧淇的瞬间,他 就明白了她的心意。欧淇实在就是赵根林的翻版,只比赵根林高挑一些,白皙一些, 衣服时髦一些,但眉目神气,那倔强傲慢的表情,活脱脱就是一个赵根林。但这并 没有影响他和赵根林的友谊,也不该影响他们仨的友谊。他一直认为,没有任何人 任何事可以影响到他们仨的友谊。为此,他们仨甚至都煞费苦心地扼杀了爱情。 这一幕何等熟悉。无数次他匆匆进来,先到的他们两人已经开始对局,齐齐抬 起头来,朝他一笑,三人便再不语,静目观棋。 而现在,他与她独自成了一个世界。 而他,却已被永远放逐。 他放在桌面下的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左昀和任何一个男人出现,都不会带来 这么锥心刺骨的痛苦。 在一个人的生命中,有些事是绝对无法替代的。 就像曾经喝过的那壶茶,时过境迁,永远不会有人明白你当年的心境滋味。只 有和那一个人,你才能穿越时光,重返当年。 “那不是左昀么?”马晓妮漫不经心地问,他方才惊悟,想到自己一番失落之 态尽落在这女孩子眼中,不由恼火起来,勉强道:“好像是吧。” 马晓妮嘻嘻地盯着他,一副了然的聪明相,悄声说:“以前学校里都传左昀一 直在追求你呢?” 贺小英苦笑,不过听说外面是这么传说的,虽然啼笑皆非,到底还是隐隐地有 些满足。 那边两人的桌上似乎只有一壶阿尔卑斯红茶,在这间茶馆里是最低档的茶水, 十五元一壶,只要脸皮够厚,可以一直坐到打烊。贺小英心里又是叹气。 欧淇看到那边桌上又是点心又是茶水,便悄悄问左昀:“我们要不要也叫壶香 片?” 左昀瞪了他一眼:“都快穷死了,花那个冤大头钱做啥?”她还在实习期,实 习工资一月才八百块,左家又没有给孩子大笔零花钱的习惯,为了给赵根林家请律 师,她恨不得把玩具储蓄罐都砸开了凑款子。 欧淇神秘地一笑:“我来请客,怎么样?” 左昀道:“请你个鬼啊,你哪里来的钱?” 欧淇扬扬得意起来:“我找到工作了!今天已经上班了——本来是想领了薪水 再给你一个惊喜的——” “真的?!”左昀兴奋得大叫一声:“在哪里?” 欧淇含糊道:“是一个朋友的公司……做销售的……底薪一千块……另外还有 销售提成——” 左昀不忿起来:“好嘛,这年头真是记者最不值钱了,我念完四年新闻本科出 来,一个月才拿八百块!” 欧淇嘿嘿而笑,眼睛又落到棋盘上:“你输了啦,重新来一盘么?” 左昀忙低头看棋盘,计较了半天,果真黑棋中腹一条大龙都被绞杀,万无生理, 收官已毫无意义,出了一会神,拿起杯子一饮而尽:“算啦,一着不慎,全盘皆输, 今天不是下棋天,不下了不下了!”看了看时间,笑着推秤起身,拉起欧淇便走: “有好消息藏着不告诉我,要罚你!我们去唱歌好了!” 贺小英看着两人牵着手从自己面前扬长而去,当自己根本不存在,悻悻地闷了 头喝茶,两人出去后,服务生走到那张桌子前正待收拾,贺小英却忙忙地喊住他, 自己走到桌前看起棋局来。 白绵自明清以来出过好几位围棋国手,儒释道三教中人,都以棋道为尚,常常 不论门户身份,执黑白相交,推秤往来,呼朋引类,以为至乐,建国后虽然没落, 但民间嗜好此道的人依然很多,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之辈不乏高手,左昀幼时曾经 跟随省棋院棋师学棋,初时进步神速,老师却说锋芒太露,灵气过早泄尽,将来最 多下到省一级的冠军,决无大成,左君年夫妇也就罢了。赵根林的棋是村间田头练 将出来的,他算术极精,思维缜密,记忆力又好,下完之后过上一天还能随手复盘, 饶是狠背过几本棋谱的左昀也下他不过,贺小英起初不会下棋,但跟着看了几天, 也便入门,笔架山的秘密三人洞穴里就一直放着一副棋盘,两坛棋子,只是经了前 番一劫,那些棋子大概也被警察作为证据带走了吧。 从棋局上看起来,欧淇的棋艺也是平常,初时黑棋去势凌厉,开盘就和白棋扭 做一团,下法颇为泼皮,但却有效,边角的绞杀中尽已获胜,占据大块角边,不知 道为什么,行至中盘,贪大求全做出来的一条大龙半路接引失败,中道夭折,全盘 皆溃,看起来,左昀定然是下着下着,心已乱了。 她心乱什么呢? 贺小英瞧着棋盘,看得痴了。 一只手突然伸到眼前,随意一拂,棋子顿时乱了,他不悦地抬起头,马晓妮甜 甜地送上一笑:“人都走啦,还看什么。” 贺小英心下不快,对着这张笑脸却是又无从发作,只得也笑了笑:“我就是喜 欢看棋。” 马晓妮拽了拽他的手,动作自然亲昵:“那好呀,你教我下棋吧。” 贺小英皱眉道:“围棋很枯燥的,有什么好学的呀。” “那你不是看得津津有味!”马晓妮一句话就把他堵截了,自作主张地招手让 服务生也拿来一副围棋,拉着贺小英走回座位:“我虽然不会,但你可以教我呀, 我很虚心好学的。” 她拉着他的手的样子随意自然,笑容天真烂漫,倒让贺小英不好意思做势把她 推开,跟着她一直走到桌边才松脱,这是除了左昀之外,他所碰触的第二个异性的 肌肤,只觉柔软温热,放开之后,倒觉得手心一凉。 喝着茶,贺小英信手在棋盘上摆开棋子,讲解起来。 “围棋行棋一般是三个阶段,布局,中盘,收官,这个摆法是星小目开局,最 常见的步骤,和象棋不同之处在于,围棋对局部的争夺并非第一位,决定胜负的往 往在于全盘的控制,这就是所谓做势——” 马晓妮听得似懂非懂,拿着棋子跟着他在棋盘上乱摆,放出各种各样的格式, 贺小英耐心地跟着解释:“在棋子的斜上角放子,叫做飞,把棋子从一片棋子中连 成线叫做列,这个拐弯放下的棋子叫做扳,那个棋子和这个棋子连上这个棋子叫尖, 隔开一个棋子放下一个,叫做跳,把一列突围的棋子中途拦截叫做断——” 马晓妮瞟了他一眼,拿起一颗白子,放在两颗黑子之间,笑道:“这样呢,叫 什么?” 贺小英愣了一下,看了看她的脸,却什么也看不出来,只得道:“这个么,叫 做虎。”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