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意外 车祸发生前,没有任何预兆。 连日多事,程怡数十年如一日的生活节奏虽然没有被打乱,依然子夜入睡,天 明即起,但夜里却时常惊寐,辗转反侧,短短一个多月,他那素日神清气爽的气色 就笼罩上了灰败。 白绵的状况恶化到这个地步,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早知如此,当初也不与左 君年较劲,便是让他老左当了书记,又如何呢,说到底,他们的施政方针还是一样 的,只是方法不同而已。齐大元乘这罅隙钻营窃居,上任时也一脸堂皇,待稍一相 处,才发现他行事逾规,荒诞不堪,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偏偏就这么一个人,却 还深得某些省内要人的器重,一再给他撑腰,说齐大元是个有胆略、有作为、有思 路的新世纪实用型市委书记。 程怡为官二十年,对官吏的贪鄙早已经司空见惯,科级干部也好,处级干部也 好,厅级干部也好,办公桌前一坐名义上是人民公仆,下班回家一样要养家糊口, 外面的世界花红柳绿的,利用职权谋点私利的事无法根绝,就算在资本主义国家, 小职员也会从办公室捎一把铅笔带给孩子用呢,在条规约束范围内的小便宜小方便, 几乎没有人能够拒绝。扪心自问,他自己就没有沾过身居高位的光么?至少家里的 煤气瓶每月都有人免费更换吧?至少小孩上好学校没交纳那高昂的、该死的择校费 吧?所以只要不是大是大非的问题,他程怡根本都是无从分心计较的,也不止一次 劝说过疾恶如仇的左君年:“水至清则无鱼。”与其把太多的精力消耗在无从堵截 的腐败问题上,不如集中精力,用好有限的几年职权,为地方做点实实在在、功在 当代的事。 齐大元刚把鑫昌房地产开发公司引到白绵时,他虽然意识到这里面肯定有猫腻, 也没有极力反对,大楼竖起来,干部倒下去,哪一栋高楼的阴影里没有钱、权、色 的灰色交易?哪一座城市的霓虹灯下没有血泪?完美的世界只存在于小说中,存在 于理想主义中,而面对现实的千疮百孔,他所做的只能是洁身自好,尽力补天。他 齐大元借此机会捞一把是无法避免的——话又说回来,他真要捞的话,挡得住这件 事,难道还挡得住件件事么?白绵的旧城也确实需要改造,姑妄看之吧。 事态的发展超乎了他的想像,也超过了左君年的预计。 这个多灾多难的民族对苦难忍受的力量本来就超过了其他许多民族,作为惟一 绵延至今的文明古国,民族性里有着非凡的坚韧,只要基本的生活资料没有被剥夺, 他们都会对未来充满期望,“无狎其所居,则无厌其所生”。但现在——现在这样 的掠夺实在已经超过了极限。 鑫昌已经不是在捞钱,而是在赤裸裸地抢钱!而且是从那些朝不保夕的城市贫 民身上压榨最后一滴血汗钱! 坐在车上,程怡默默看着路边的矮树飞速地朝后退去,远处,季节的苍黄覆盖 了大块大块的田野,天渐渐寒了,土地在风中呈现出失水的苍白。荒芜的野草丛里, 时时闪出泛着白光的水泡子,倒映着一朵朵静默的云。 车子出了白绵,过了收费站,绕上了高速公路,从公路上可以俯瞰到笔架山蜿 蜒在天际的一抹黛绿和绵湖粼粼的波光。 在初冬的微寒里,这个城市像一个荒诞的梦境,一半现代,一半古老,轻盈对 称着厚重,在煦暖的晨光里打盹。 刘林在聚精会神地开车,政府办的副主任小刘也在闭目养神。 沉沉的睡意像一杯巧克力,随着颠簸,在狭小的车厢里越来越粘稠。 这次去了省里,还不知道要打一场怎么样的口舌官司呢,他倦怠地合上眼睛, 决定先睡上一觉再说。 不知为什么,虽然十分困倦,他朦胧中却睡不塌实,仿佛睡在一个沼泽里,时 不时泛起一个气泡,咕嘟一声,把即将睡去的潜意识唤醒,他烦躁地咕哝了一声, 翻了个身。 车子前座上滴答滴答地响了起来,刘林又在超车了。 他困扰不堪地睁开眼,朝前方瞟了一眼,眼睛刚刚睁开,就听到刘林的一声惊 呼:“他妈的!” 程怡只觉得一个庞大的黑影像飞机一样直冲眼帘,一个巨大的声响仿佛是从很 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又仿佛是从自己的身体深处爆裂开来的…… 整个身体都在一瞬间变轻了,羽毛似地飞了起来,融化在那冉冉升起的无垠光 芒里。 他的那辆奥迪也像一只充气玩具似的,仿佛地球引力在这个瞬间失去了作用, 车子飞了起来,凭空翻了一个身,重重地摔在路中间的隔离拦上。 这个时间,是城市一天的开始。 机关干部们流水似地走进大院。卢晨光神色憔悴地在桌上翻开一份文件,而左 君年已经坐到了省文物管局局长办公室里,开始侃侃而谈。 市委书记齐大元正陪同省水利厅厅长一行,用完早餐,走进水利局的会议厅, 准备听取白绵市百里江堤防洪工程建设工作的报告。 车祸发生时,前后并没有其他车辆,过了两分钟才有另一辆车经过,立即打电 话报警,并且报上了车牌。 这条路还在白绵市的辖区之内,一听到“000002”号的车牌,110 的整个值班 室都惊呆了。 电话打到市政府办公室时,马春山正在看手机短消息。电话响过四声,他才慢 条斯理地把头抬起来,拎起了电话。 “什么!”他愕然地大叫:“程市长出了车祸?” 他急匆匆地站起来,冲出自己的办公室,招呼隔壁秘书科:“快!调车!程市 长在高速公路上出了车祸!” 秘书科的几个秘书都惊住了,甚至忘记站起来。 马春山一边朝电梯走,一边高声给市委书记齐大元打电话:“齐书记!不得了 了,出大事了!” 他的声音太响了,以至于齐大元皱起来眉毛,把手机从耳朵边拿开一点:“什 么大事了?嚷嚷成这样,有话好好说嘛!” 正要开始汇报工作的市水利局局长赶紧停住,紧张地看着齐书记。 齐大元听着电话,神色捉摸不定,说了一声:“要组织一切力量赶紧抢救。我 马上就来。”说完,他收起手机站起身来,一脸歉意地对省水利厅厅长道:“我们 市里出了点事——程怡市长刚在在高速公路上车子出了意外——我现在得赶紧赶过 去。” “啊!”一屋的干部都愣住了:“情况严重吗?” 齐大元神情凝重地说:“不太好。” 齐大元赶到白绵市第一人民医院时,特护病房的那一层楼上乱成一锅沸粥。 卢晨光、侯鱼水、刘幼捷都已经到了,程怡的妻子在别人的搀扶下,站在手术 室外不停地发抖。 齐大元赶紧走过去,想握手表示慰问,却被刘幼捷不客气地拦住了。 “她这会大概已经不能说话了,齐书记,”刘幼捷冷漠地说:“咱们还是回头 再安慰他吧。” 刘幼捷虽然不是医生也不是交警队队长,却像是程怡车祸处理中心主任似的, 站在走廊里调派人马,指挥若定。说来也奇怪,在一片忙乱之中,她发布的指令确 实异常高效,人心惶惶的局面顿时井然有序起来。 “人到底怎么样了?”马春山不在,其他人似乎都在跑来跑去,没有谁真正搭 理市委书记,齐大元只好硬着头皮问刘幼捷。 “胸部没有外伤并不代表就没有问题!马上把胸外科的主任医师找来——”刘 幼捷蛮不讲理地喝令惴惴不安的医院院长,等和院长说完话,她才转过头来,看了 看齐大元,她似乎不急着说话,过了几秒才缓缓道:“车上一共三个人,一死两伤。” 她目光像焊在齐大元的脸上了:“市政府办刘主任可能已经不行了,他坐在前座上, 撞车时整个人从车前窗摔了出去。刘林倒还好,有气囊弹出,只受了点轻伤,程怡 市长颅脑受伤,还在抢救。” 齐大元松了口气:“程怡没事就好。” 刘幼捷点了点头:“是啊,希望他会没事。” 齐大元又问:“到底怎么回事?” 刘幼捷淡淡道:“听交警队同志说好像是发生了追尾,车子翻了,撞在防护拦 上。” “这个刘林!”齐大元懊恼地道:“说起来还是老驾驶员呢,开车怎么会这么 不小心!” 得知消息的干部陆续赶来,来了的人却又滞留着不走,走廊里的人越来越多了。 每个人看到齐大元都赶紧过来招呼一下,但招呼完了之后,却又远远地站开了,往 常那种众星捧月地围绕着他说话的场面忽然间就没了,他站在走廊这头,而干部们 则聚集在离开他好几米的地方,扎着堆儿在窃窃私语。 齐大元猛然看到那些躲闪着他的目光时,自己也打了个寒噤。 他们的态度在一瞬间,有了一点变化。 是一种无法描述的微妙变动。 他集中精神想捕捉住这种奇异的感觉——他们到底怎么了? 政法委的一个干部走过来和他打招呼,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去,对方却愣了一下, 像是完全没打算跟他握手的样子,等匆匆忙忙把手递过来时,他发现对方的手像死 人一般冰凉,眼睛里闪动着一种瑟缩。 他忽然明白了,他们是在怕他。 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是傻子,他们心里也许都在嘀咕一个永远也不敢说出口的 想法:这是不是一场权力斗争后演化出来的谋杀? 齐大元在心里微微冷笑起来。你们尽管去想吧。你们也就只敢想想而已。从某 个角度来说,隐隐的恐惧,只会增添了自己在他们心目中的分量。自古以来,“刑 生力,力生强,强生威”。这本来就是一个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世界。太阿在握, 卿奈我何? 一间抢救室灯灭了,门旋即打开,走出来两个护士,摘下口罩,一头一脸的汗, 医生也跟出来了,朝刘幼捷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齐大元正待开口,身边一个女人和两个老人已经猛地扑到推出来的小车上,号 啕大哭起来。那个女人他见过,是市政府办小刘的爱人,也在机关里上班。 小刘主任不过三十五岁,是市政府里最年轻的主任,笔头子来得,人品方正, 甚至连模样儿也很中看,按说是前途无量,却说没就没了,站在边上的机关干部们 都低下了头,一阵唏嘘嘈嘈切切地在人堆里蔓延开来。几个平素和小刘熟悉的秘书 走过去劝慰老人,小刘爱人的同事也赶紧过去,把她从白床单上拉开了。 车子迅速地从人们身边推走,留下一行踉跄的身影和撕心裂肺的哭号。 站在边上的程怡夫人,愣愣地看着那辆载着小刘尸体的小车推走,眼睛渐渐就 直了,身体一软,往后倒了下去,幸亏边上的刘幼捷和她的亲戚同时伸手绰住了她, 赶紧叫医生护士过来,把她抬到一个空床位上安置下来,听过心跳,医生说并没大 事,只是情绪受了严重刺激,打了镇静剂,嘱咐人好好看护。 让齐大元感到不安的是,刘幼捷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时不时地看他一眼,这 女人的眼光忒毒了,三看两看,看得人脊背上的寒毛直竖。他正要找个借口先走开, 人群的那边却响起一声带着哭腔的喊叫:“让一让,我要进去,我妈在里面。” 刘幼捷惊讶地转过脸,快步走到人堆里把女儿从里面拉了出来:“小昀,你怎 么知道消息的?” 电梯太忙了,左昀是一路跑上来的,满脸通红,欲哭无泪地望着母亲:“满大 街都在传哪!说程伯伯早晨出了车祸……楼下好多老百姓都赶过来了,被保安拦着 不给进……他们……他们都在楼下哭呢。” 话未说完,她已经泫然欲泣:“妈妈……程伯伯……” “不许哭!”刘幼捷厉声呵斥女儿。 左昀呜咽哽住了,愕然地望着母亲,晶莹的泪珠在眼眶里直打转。 “你程伯伯还在抢救——”刘幼捷放缓了语气,强行把涌上喉头的辛酸之意咽 下去:“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就哭不得……哭不得,知道么,亲人一哭……人悬着 的那口气就泄了……” 左昀死死地咬住嘴唇,可看起来还是马上就要哭出声来,刘幼捷拉着女儿的手, 转头向齐大元道:“齐书记,这就是我那个爱胡闹的女儿左昀。小昀,快问齐书记 好。” 齐大元呵呵笑了笑,打量着左昀道:“老刘啊,你这个女儿和你可真是一个模 子里刻出来的!” 左昀欠了欠身体,彬彬有礼地问候:“齐书记。”接着,她抬眼冷冷地看着他, 泪意迅速被一种奇特的火焰灼干了,如果没看错的话,他简直可以看到她那方方的 牙床颌在紧绷的腮帮下挫动。 要是有把刀的话,这小丫头会毫不犹豫地朝我扑过来。齐大元心里说道,脸上 的微笑却更诚挚了:“小左,你文章写得不错呀,很有思想,比你父亲是青出于蓝 胜于蓝哦!” 左昀又略略欠一欠身:“有齐书记表扬,那我今后要更努力了。” 说完,左昀回头问母亲:“爸爸呢?” “他该回来了——刚跟省委省政府有关领导做了汇报——省里让立即带上省人 民医院最好的脑外医生回来——大概就要到了。” 一个干警挤了过来,对刘幼捷道:“那个驾驶员已经醒了,伤势不严重,我们 正在问事情经过。” 刘幼捷转身问齐大元:“齐书记,我们一起去看看?” 刘林被安置在普通病房里,撞车时,气囊及时弹出,他除了有点脑震荡之外, 就胳膊上被碎玻璃片割伤了两道。 齐大元和刘幼捷进去时,他正在和做笔录的交警讲述当时的情形。 “一大清早的,路上车很少,出了白绵没多久,大概就十几分钟路吧,碰到一 辆卡车,那个卡车拦在我前面,我打了超车灯,它才让出了车道,我就加速超它, 结果刚开到它边上,它整个车身就忽然别了过来——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车牌号能记得么?” “好过来是外地牌照,一个偏远省份的……”刘林努力回忆:“我实在是没留 意……对了,程市长和小刘主任怎么样了?” 交警为难地看了看刘幼捷,见刘幼捷点了点头,他才尽量婉转地说:“小刘主 任当时就不行了,程市长还好。在抢救。” 虽然有心理准备,刘林的脸还是刷地白了,隔着被子也可以看到他全身都哆嗦 起来,小刘主任是他的一个远方堂兄。 齐大元于心不忍地安慰他:“老刘,你也不要自责了,这个纯属意外……” 病房门口有人带笑道:“意外?也许不是意外呢?” 齐大元霍然回头,门口站着的竟然是他最不想见的人。 张德常嘴里斜叼着颗烟,却没点着,大概是被护士骂过了。还是一副什么都不 认真的样,笑笑地走进来,也不管齐大元和刘幼捷都站着,一屁股在刘林的床铺上 坐下来,拍了拍刘林的肩膀,恰好拍到了受伤的那个膀子,疼得刘林眉毛直疙瘩, 他却当没看见,笑嘻嘻地说:“好小子,命可真大。140 码的时速被一个5 吨的卡 车碰了下,还能囫囵着回来,你这个是纯属祖坟冒烟哪。” 他像是忘记了自己刚在门口说的话,取笑完了刘林,又训斥起小交警来:“这 么大的案子,你们队长不亲自来,就派你个小毛人儿来啦?马上给他打电话,说我 在这!叫他跑步到医院来向我报到!” 齐大元憋了一会,到底忍不住问:“老张,你刚说什么哪?这车祸难道不是意 外?” 张德常舌头一弹,烟卷换到另一边嘴角上,看着齐大元道:“齐书记,这个, 我要进一步确认之后才能向您明确汇报。不过,”他拖长了声调:“就目前掌握的 一些蛛丝马迹来看,车祸有人为制造的可能。” 刘林也叫了起来:“对!就是这样!那一瞬间,我就觉得,那个卡车好像是存 了心的……它好像就是在路上等着我开过来,然后别我!那感觉,就像是,就像是 做好的一个陷阱!” 齐大元嘿嘿笑了起来:“陷阱……那可得立案好好查查!” 张德常也嘿嘿一笑:“可不是。” 刘幼捷莞尔一笑:“我说,谁能和程市长那么个好人有仇哪?” 齐大元失笑道:“就是呀,程市长是最好好先生不过的了……” 张德常斜睨了刘林一眼:“没准是你这家伙在外面包了二奶三奶四奶,争风吃 醋了,几个奶一起追杀来了!” 刘林哭笑不得:“齐书记,我这刚从鬼门关回来的,张神探就这么调戏我!” 张德常哈哈大笑起来,站起身又拍了拍刘林的肩膀:“得啦,我是跟你们说笑 呢,帮你调调神经,别真吓着了,啊,我还有事,先走了。你们忙吧。”他朝齐大 元、刘幼捷、小交警逐一点点头,和来时一样意外地消失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