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疯虎 下午四点,3721号车才开进了白绵市第一人民医院,进门也不停,直奔最后进 的住院部大楼,左君年平时不爱搞特殊,车号都是杂牌子,老秦难得体验一回特权 的威风,喇叭按得山响,横冲直撞地一直开到楼门口才刹住。 坐在前座的左君年跳下车,打开车门,把后座上的两位省城脑外一把刀请了下 来。 一进住院部门厅,两位医生吃了一惊:“唷,这些是怎么回事?” 左君年也愣住了,门厅里满满当当都是人,电梯口都被堵塞住了,有的三三两 两聚集在一起聊天,有的铺了张报纸,单独坐在地上,无论是站着的还是坐着的, 手里都拿着一个保温罐或者搪瓷杯。 电梯口和楼梯口都有警察和保安在把守,左君年领着医生走过去,报出姓名: “我是市委左君年,从省里带医生回来了。” 一个警察认出了市委副书记,赶紧帮他按下的电梯按钮。 一听说是带了医生来给程怡看病的,附近的几个人立刻围了上来,拦住左君年 和两个医生:“左书记!等一等!” 不由分说地一个保温罐就塞到他怀里:“左书记,这是我在家熬的骨头汤,放 了中药的,跌打损伤喝这个最好……您无论如何帮我给程市长捎上!” 两个医生的手也被人捉住了,几个老太太,红着眼圈儿抱着他们的手,哭咧咧 地哀告:“医生,我们市长是个好人,你们一定要救他,救了他你就是我们家家户 户的大恩人,我们到一得庙去给你烧高香,磕长头……” 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后面的不明所以,以为左君年答应把东西捎上去,紧着 把搪瓷杯和罐子都朝他怀抱里塞:“把我的这个也带上去,这个是用新杀的小乳鸽 子熬出来的汤……” 电梯来了,几个保安和警察一齐动手,才把俩医生和左君年从七手八脚的纠缠 里剥离出来,推进了电梯。 推搡中,一个搪瓷杯的盖子翻开了,油汤泼了出来,溅得左君年的西服襟领上 到处都是,他苦笑道:“程市长还没吃到嘴,我的衣服都先给他贪污了。” 医生倒是又惊讶又钦佩:“你们市长真挺有人缘的嘛!” 电梯里几个上楼去的病员和家属都笑了:“那还用说,我们程市长真的是个好 官!” 其中一个拉着一嘴花白胡子的老头,气喘吁吁拄着手杖,举起一只大拇指,伸 到医生的眼皮底下晃了晃,大声说:“知道这是什么不?程怡他是共产党的真种!” 想了一想,又补了一句:“和我一样!我么,你们晓得我打过多少仗?告诉你们, 我替新中国流掉的这个血,能够垩三亩地!” 左君年有点尴尬,瞥了医生们一眼,还好,他们这一次却没有笑,而是肃然看 着那老头子。 8 楼到了,左君年忙领着医生走了出去,走廊里的干部看见左君年,都站正了 身体:“左书记回来啦?” 左君年点点头,把怀里的罐子随手递给边上的一个干部:“这些……要不你们 吃了吧,是一些老百姓特意来送给程怡市长的。” 那干部看到他衣服上的油渍,苦笑道:“你也被包围了呀,左书记。这么东西 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处理了,你看那边。”果真,沿着走廊墙壁一溜,放了好些小罐 子和网兜、塑料袋子,都是些汤水炖品和小袋的水果,有一个极旧的网兜子,从式 样和颜色来看,肯定是被仔细地用了很多年了,里面装了几只橘子,袋口仔细地扎 着结。能送这样的礼品来的人,经济上不知困窘成什么样呢。 左君年不忍地移开目光,却看到齐大元站在走廊的那头,和马春山说着什么。 他踌躇了一下,不确定自己这会碰到这俩人会说出什么话来,还好,刘幼捷已 经迎了上来,见过两个名刀,立即就引了医生去找主治医师了。 听说程怡还在抢救,左君年稍稍松了口气,走去看望刘林,刘林被几个亲友簇 拥着,因担心他受了太大刺激,大家都讲些话逗引他发笑,正乐着呢,刘林见左君 年推开了门,笑容刹那全无,两片厚嘴唇打着哆嗦,眼神像受了委屈的孩子见了大 人,左君年笑道:“怎么?我是卡车呀?” 别人都笑了,刘林却亮开了嗓子,哇啦啦地哭了起来。 “左书记……”他放声大哭,憋在肚子里的苦气儿像管涌似的直喷:“左书记 ……不是我没开好车,我开了二十年的车了没出过一次差错,今天是真的有人要害 我们……是存了心的!我打了超车灯,那个车也让开了,等我到了它屁股后面,它 忽然方向一打,别了上来!这个事冤哪!左书记,你要替程市长替死掉的小刘讲话 啊!” 左君年虽然觉得车祸出得蹊跷,却没想到这么深远,猛地听了刘林的话,毛发 皆竖,脸色转为血红,刘林一个晓事的亲戚赶紧劝他住嘴:“当真是把脑子撞坏了! 有影子没影子的事,只管瞎说,看把左书记急坏了!” 刘林抱住了脑袋,埋在被子中间,呜呜地哭着说:“左书记……他们都不相信 我说的,说我是逃避责任……连卢部长都叫我别乱说,现在程市长都那样了,什么 事都靠你一个了……” 左君年一言不发,回身猛地拉开门,迅猛地冲了出去。 散坐在过道的长椅上的干部们惊愕地站起身来,不知所措地看着脸颊痉挛的左 君年。 “齐大元人呢!”左君年怒吼着问。 没等任何人回答,他猛地推开一个试图开口劝说的人,朝刚才看到齐大元的方 向冲过去:“齐大元!!!你给我——”他没来得及吼完自己要说的话,卢晨光从 背后把他拦腰抱住,他暴躁地扭身要摔脱他,卢晨光低声急促地道:“老左,你现 在和左昀做事有区别么?” 左君年咻然把他推开:“我没你那么有度量!” 这话让卢晨光脸上闪过一丝备受打击的伤心。但他还是没放开他,坚定地瞪着 这个咆哮不已的人,冷静地说:“左书记,咱们该去慰问小刘主任的家属吧?” 左君年终于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在无数忐忑的目光里,他沉着脸,抖了抖衣 服,跟着卢晨光走了。 小刘的妻子是财政局的干部,已经哭晕过去三次,医生给打了镇静剂,正躺在 病房里沉睡,小孩子才四岁,被保姆牵着,坐在母亲病床前的凳子上看童话书。 小刘的尸体已经由医院的太平间转送到殡仪馆去了,老刘家在殡仪馆里设了灵 堂,左君年和卢晨光赶到那里时,天已经晚了,吊唁的亲戚朋友也回家去了,他生 前也不过是个副主任,除了政府办的一个秘书在相帮着照应,灵堂里只剩了他们自 己家的两个老人。 还在初冬,殡仪馆大厅的门还没挂上帘子,风像顽皮的孩子,由敞开的门里跑 进又跑出,停床前的长明灯一阵阵跳跃摇曳,他们两个却似木了,坐在儿子身边, 一动不动,只剩蓬乱的头发在风中起起落落。 卢晨光和左君年不觉都是惨然。 小刘的父亲是认识左君年的,撑着站起来和他握手。 左君年赶紧握住老人的手,把他又按回凳子上:“看手这么凉!这里风多大呀, 你们俩老身体怕是吃不消,还是先回去吧?” 老刘迟延了一会才说道:“他弟弟去笔架山请大和尚去了,他这是横死,路死 鬼,要找高僧来给他做做佛事,好让他超升。” 左君年虽然是无神论者,此刻也只得点了点头说:“他是可惜了,年纪轻轻, 为人又好,怎么就着了这么个飞来横祸呢……” 卢晨光默默地看了小刘一会,美容师给他整过了容,戴着一顶帽子,头上那些 可怕的伤口都被掩盖起来了,脸色红润,神情安详,安静地躺在鲜花当中,要是拿 开那些鲜花,那张平静的脸就没法和死亡联系在一起。 卢晨光的驾驶员吕方年纪尚轻,和小刘主任素来交好,一个人站在灵床边掉起 了眼泪。 左君年虽然心酸,毕竟尚能自持,倒是见卢晨光平静逾恒,心里大不是滋味。 自从陈秀走后,卢晨光的脾气也变得不可捉摸起来,言谈举止,冷了几度,说起白 绵的事来,就一副颓丧放旷之态:“这些事,我们这些小官僚也就只能凭良心尽到 自己的本分,再多的,就不是我所能干涉的,更不是我能决定的了。” 俩人陪着老人说了会话,门外一阵喧闹,还有器皿丁当碰撞作响,原来是小刘 的弟弟带着和尚班子来了,班子也不甚整齐,不过四五个僧人,左君年看到一得庙 的德永正是领头,知他时常和机关干部混在一起,齐大元者都将他奉为上宾,顿觉 不快,只做不见,朝卢晨光示意,两人趁乱便告辞出来。 才走出大厅,德永却从追了出来唤道:“两位领导请等一下。” 左君年回头讥笑道:“大师傅找我们做什么?不会是要给我们卜一卦吧?” 德永脸也不红,嘻嘻道:“给领导服务,是应该的。” 左君年拉下脸:“我不信这一套,这东西历来是信则有,不信则无,你还是去 给信你的领导服务吧!” 饶是德永脸皮厚实,也尴尬起来:“左书记,我是一片好意呀,你何必这么气 盛呢?” 卢晨光看不过,替他们打圆场:“你到底帮程市长算上一算,能不能过了这个 坎?” 德永沉吟了一下,伸手到袈裟里面丁丁朗朗摸了一回,取出一把硬币来,灯光 下一看,竟是一把铜钱,也不是什么名贵铜钱,一色儿的乾隆通宝,个个都磨得光 滑发亮,他把铜钱递给卢晨光:“你替他起一卦吧。” 左君年冷冷道:“不是本人起课,也能应验么?” 德永颔首道:“有所问,有所答。是不是事主,并不要紧。再说,万事万物都 有牵连,这一事和那一事,这一人和那一人,都无什么区别的。”说话间,他神色 庄重了许多,光光的头颅在大厅里的光线映照下,湛然生光,倒也有几分宝相。 说话间,卢晨光拿过铜钱,果真合在手里摇晃了几下,撒落在地。 嚯啷啷一阵脆响,九枚铜钱,或覆或面,躺在水磨石地板上。 德永蹲下去一枚一枚检起,边检边看,微笑道:“虽不很好,但也不坏了。” 左君年嗤之以鼻,卢晨光倒诚恳地问:“大师能详细说说吗?” 德永随口念道:“艮上坤下,谦者亨。君子有终。天道下济光明,地道卑而上 行,天道亏盈而益谦,地道变盈而流谦,鬼神害盈而福谦,人道恶盈而好谦。谦尊 而光,卑而不可逾,君子之终也。” 卢晨光和左君年听得直愣眼,边上的吕方忍不住嚷道:“你这个和尚,说那么 玄乎玄乎的,谁晓得你说什么呀,直接说能不能好起来就得了。” 德永笑着道:“谦谦君子,用涉大川,吉。” 听了个吉字,卢晨光和左君年都舒了口气,左君年忽觉自己竟不知不觉也被套 进去了,哼了一声:“说些不着边际模棱两可的话,和卖狗皮膏药的有什么区别!” 德永望着他的脸,闲闲道:“左书记,我看你气色不对,送你一句话,气如疯 虎,须时时回顾。”说着把铜钱也递将过来:“卜一卦么,我不收你的钱。” 左君年听得个疯字,心里已经怒了,抬手一推,德永倒没防备,铜钱尽数打落 在地,左君年不耐烦地道:“别拿这些来蒙我!”对卢晨光道:“亏你还是共产党 的宣传部长,还信这个!” 卢晨光赶紧拉了他就走,笑道:“不过是敷衍他一下而已……你这个人呀,就 是太顶真了。” 这两人走了,吕方却没走,见德永蹲到地上在看那些铜钱,他便也好奇地凑过 去看,德永一边看一边念念有词:“坎下兑上。困者亨。无咎。有言不信。《象》 曰:泽无水,困,君子以致命遂志,臀困于株木,入幽谷。”说了一半,他口气有 点颓然,一伸手便将铜子儿拂乱,逐一检拾起来,望了望左卢二人的背影,叹了口 气道:“他这个卦,大大不好呀。” 吕方听得笑了起来:“你这个和尚,今天算卦算亏了吧,算了两卦一分钱也没 赚到。” “是么?”德永慢条斯理地把铜钱放回内袋,朝他挤一挤眼睛:“未必呢?” 果然,走在左君年后头的卢晨光又掉过头来,朝他们走来,紧走几步,嘴里招 呼着自己的驾驶员:“还在发什么呆啊,快去把车子开过来!”手里已经摸出了一 张钞票,随手塞给德永:“请你替小刘多念几遍金刚经吧!” 吕方看得呆了,卢晨光又叫了他一声,他才朝德永做了个鬼脸,撒腿跑了。 卢晨光追上左君年,别有深意地道:“这和尚虽然有点不三不四的,不过有时 候说出来的话倒也有他的道理呢。听说江勇被杀之前曾经遇到过他,他和江勇说, 你行如醉酒,须防毒手,结果没过三小时,江勇就……” 左君年又好气又好笑,回头瞪着他道:“他还让我时时回顾呢,我这一回头好 像只看到你呀?” 卢晨光也笑了,叹了口气道:“我也是不信他的。不过也真希望应他的善祷善 颂,老程能真的渡过这一坎儿。” 看着吕方跑去开车,左君年回头又看了看殡仪馆大厅,隔着玻璃门,里面人影 幢幢,隐隐约约传来了锣鼓磬跋的声音,虽然热闹了许多,看起来却更加凄凉了。 “人死如灯灭。”左君年低声道:“我要是一闭眼走了,是不要这些吵吵闹闹 的东西的,连追悼会都不要开,一把火焚了我,才真正清净。” 他说得轻松慨然,入夜的寒风瑟瑟而来,吹得卢晨光一阵悚然,强笑道:“你 倒洒脱。这么一说,你和德永前世倒是同行,宋代的一个禅宗高僧就和弟子说,待 我死后,无须造塔,直接放到林间,待野火自焚之!” 说得左君年也笑了:“宗教也是一种哲学,能经过时间淘汰留下来的,肯定表 达了某些真理,都有它朴素而积极的一面么,从这一点上来说,信仰都是相通的… …” 卢晨光的车子闪着灯开了过来,俩人正要上车,卢晨光忽然又压低声音道: “车祸的事,是不是意外,我们只能心里有数,真相是什么,自然有公安去查…… 你别太用情绪了。张德常已经说他要介入了。” “哦?”左君年情绪振作了一些:“老张怎么说?”“这个,他现在也下不了 结论……关键是找证据。”卢晨光说完,拉开了车门:“君年,上车吧。”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