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囚 省外经委去欧洲的名单上白绵市原本列着程怡的名字,对方发到白绵的邀请函 也是程怡,临时改定了左君年,颇费了一番周章才成行。市长出国,办公室里照例 访客川流不息,左君年历来油盐不进,过年时送几条烟几瓶酒都送不进门,虽则人 人知道他这个脾气,但出国算个不错的理由,当下不断有人过来试探着有所表示, 给现金让“帮忙”捎带东西的,拿了美金欧元说帮着“兑换”零花钱的,任何一个 人都要大费周章往来推让,搞到后来,左君年几乎要拍桌子骂人,直到临行前的下 午,快下班了,门外还鬼鬼祟祟地摸进来一个胖子,提了一只拎袋,进门就深深哈 了哈腰。 这胖子姓唐,是现在白绵飞天丝绸公司的老板,三年前左君年主持第一丝绸厂 的国企改革,就是他从政府手里把丝绸厂买了过去,发展成了现在这家公司。白绵 素来产丝,虽然不及苏杭,但在明清两朝也是以产贡缎而闻名的。这老板家本来世 代做丝,他做丝绸很有门道,有自己的蚕桑农场,养了一批制丝人才,厂里出来的 丝绸质量极好,却一直做不出自己的品牌,海外的好几家名牌服饰都相中他的优质 丝绸,打样过来给他的厂加工,一件衣服只赚几美元,成衣商拿回去标价是几千美 元,他也知道被人赚了大头,却也无法可想。 他在买厂时认识了左君年,一直缠着左君年帮他联络海外销售渠道,左君年给 他联络了一批专家,为企业会诊,先是给他挖过来两位留法归来的时装设计师,再 给他的产品起了两个响亮的牌子:练霓裳和虹之云。不到三年,这两个牌子竟然都 声名大振,厂子从一个小型服装加工厂一跃成为了明星企业。 这年头,别人就算不给你办事,也理直气壮地来吃拿卡要,左君年确实帮了他 的大忙,却连一张发票都没在他那报销过。唐胖子一直有心表示表示,却始终捞不 着机会,也忌惮左君年的脾气,磨蹭到今年,忽然得了这一个消息,犹豫了几次, 下了决心,揣了一拎袋的外汇跑到左君年办公室。 唐胖子进门就抹下脸死乞白赖地说:“左市长,我唐胖子在白绵现在也算得上 一个人物,但你左市长从来没看得起我过。” 左君年看了看他手里那只拎袋:“你到底要说什么就直接说吧?” 唐胖却不说,反复就问:“左市长你给句话,你到底看得起看不起我?” 左君年笑了:“你是白绵的纳税大户,我哪敢看不起你?” 唐胖将袋子就放在椅子下,又哈了哈腰说:“那就这么着了。我先走了。您要 是觉得我不配看得起,回头把我这点心意尽管扔垃圾箱去。”他边说边朝外退,一 闪身就把门带上走了。 左君年过去拿起袋子一看,不大的拎袋里放着两捆钱,一叠美元,一叠欧元, 大概各是一万元。他抓着袋子就撵了出去,唐胖子虽然胖,却跑得飞快,就这一转 眼的工夫都跑到电梯那儿了。 换了程怡,也许就叫秘书把钱送回去,或者事后打电话叫他再派人来拿走,但 左君年火一上来,拔脚就追了下去。 唐胖子的电梯下去了,左君年就上了另一部电梯,一直追到楼下,追进了后院 的停车场。凡是外来的车辆,都要停在后院的车场,左君年那部电梯中间没停留, 反而比唐胖子先到停车场,在他那辆奔驰600 前把人给逮住了。 左君年将拎袋重重地摔在唐胖子的车顶上,二话不说,转身就走,撂下一个唐 胖子脸白一阵红一阵。 没走几步,他忽然听道背后有人悲声呼喊:“程市长!程市长!程市长你出来 呀!” 他扭头一看,停车场外面几个保安拦在门口,喊声沙哑凄厉,好像就是从保安 堆里发出来的。 他走过去一看,竟是赵根林家的老两口子! 他们不知道已经在这哭喊了多久了,衣服上蹭得黑一块灰一块的,额头青紫, 肿胀得像鹅头,脸上灰泥和着泪痕,五花斑驳,每喊一声“程市长!”他们就齐齐 地冲着不远处的市政府大楼磕一个头。初冬天气已经转寒,苏兰英还是只穿着一条 单裤,卷着一只裤腿,把烂腿露在外面,开裂的伤口上滴滴答答往外渗着黄脓,她 紧贴着她丈夫——没到六十岁的赵三保那灰黑色的脸看上去足有七老八十,她就屈 着这条腿跪在停车场外花岗岩石的地面上,像是一只和赵三保栓在一根线上的偶人, 他屈身,她也屈身,他碰头,她也重重地把额头撞在平整坚硬的石面上。 “程市长!你出来呀……你说要救救我儿的……”他们哑哑地喊。 有那么一会儿,左君年闭上眼睛又猛地睁开了,以确认所见的这一幕不是幻觉。 他快步闯了过去,一把将拦在前面的一个保安推得老远。 “这是怎么回事?”他气急败坏地嚷道,以至于嗓子在一瞬间就劈裂了。 从中午开始,这一对可怜的人就在这里,试图闯进市委大楼,找程市长寻求公 道,保安告诉他们程市长车祸还在住院,他们没有相信,也不知道这里只是一道后 门——这么巍峨的门牌怎么会是后门呢! 保安虽然可以阻止他们人进去,但阻止不了声音进去,后来他们就开始对着大 楼磕头号叫,也许是希望程市长可以听到叫声。如果不是他追唐胖子追到后院的停 车场,可能这两人把脑汁磕出来也没有结果。 “程市长住院期间,他的工作我会负责,”左君年对已经被人扶了起来的赵三 保诚恳地说:“有什么困难和我说,我一定帮忙。” 赵三保瘫在椅子上,喘了几口气,又积攒起了一点儿精力,他猛然地把搀扶他 的保安一左一右又推开了,出溜一下重新跪到地上,重重地又磕了一个头,响声如 此之大,左君年心尖颤抖,急得眼睛冒火,咬牙吼道:“到底怎么了?” 赵三保和苏兰英扬起脸来同声呜咽说道:“我们没有其他要求,我们想请政府 做主,早点开庭审判,早点枪毙了我儿子。” 保安也好,尾随而来的唐胖子也好,都惊呆了。 赵三保又郑重地磕了一个头,眼睛却没有一点眼泪:“请求政府,早点枪毙我 儿子吧。” “早点枪毙了他吧……你们就行个好,积点德……让我儿早死早超生哪……” 苏兰英懦懦地又重复了一遍:“让他早死早超生……” 左君年立即打电话到检察院,才知道了赵根林的现状。他的体表伤虽然逐渐痊 愈,但躁狂性精神分裂症却越来越严重,只要一有人影在他面前出现,他就会发疯 似地自残,采用任何可能的方式,撞墙,撞桌子,拿起任何可以拿动的物体砸自己 的头或者胸膛。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已经被送医院急救11次,以至于现在整天都 不得不用紧身衣把他绑定在床上。 “我儿反正是死罪,死罪好过,活罪难熬,请求政府行行好,早点枪毙他吧!” 赵三保高声说:“我们一家子这生这世都会感激政府的!” 左君年无计可施,只得先满口应承下来:“我今天晚上就会处理这件事,好吧? 你们两位不要再这么自残了……你儿子要知道你们俩这样,就是这刻死了也不会闭 眼的……” 听别人说起儿子,苏兰英哇地号哭起来:“我的伤心苦命作孽的儿啊……” 左君年实在听不下去了,转身要走,却又还不放心,忽然看见唐胖子还站在人 堆里看热闹,招手就将他叫了过来:“唐胖!你来!” 他不容置疑地说:“你替政府做点好事,算是光彩事业,也算帮我一个忙,这 老人家的腿一定得治,脉管炎只要好好治疗还是能治好的,你给她安排看医生住院, 啥时治好啥时出院,行不行?” 唐胖子赶紧点头道:“行!那还能有不行?我跟着左市长您做点善事,也跟着 积点阴德!”他爽快利索地伸手从衣服里掏出一叠子百元钞票,随手一捻,抖成扇 型晃了晃:“谁给我把这两位老人家抬到我车上——对,就是那边儿的奔驰,我给 100 块!” 老俩口吓得拼命摇头赶紧嚷嚷:“不用不用不用了……” 哪容得赵三保夫妻推辞,几个保安一涌而上,把两人抬了起来,当真搬到唐胖 子的奔驰车上去了,唐胖子对左君年又深深地哈了一下腰:“左市长,全白绵,您 是个真人哪!” 左君年叹气挥手让他快去:“好好给那老俩口看好病,我替他们记你的情。” 唐胖子颠颠地跑去了。 围观的行人和保安也议论着散去,左君年从后门走回大院,才发现大楼在浓浓 的暮色里已经灯火通明。 九楼的办公室灯都还亮着,看样子齐大元也没下班。 他站在楼下,伫立了一会,忽然意兴阑珊,即将游历欧洲的兴奋愉悦荡然无存。 这还不是更糟糕的,一到家,他就看到了左昀留在桌上的字条。 爸妈: 无论如何,我没办法理解为什么你们会这么冷酷。 我去朋友家了。我想单独住。想通了我会回来。 女:昀 看得出来刘幼捷很生气,为了安慰他的情绪,却轻巧地说:“女大不中留啊, 这丫头从上班以后越来越偏激了。”又说:“等你回来的时候,她气也该消了,到 时候我带她一起去机场接你。” 左君年满怀心思地登上了去欧洲的飞机,欧洲的风景人文,远甚美国,一路从 巴黎到柏林到伦敦,名为考察,实为旅游,沿途节目不可谓不丰富,他却始终郁郁 不乐。 倒是在经过鹿特丹时,晚上闲逛,被导游带到一片灯光暧昧的街区,他看了一 眼橱窗就明白这里是什么区域了,正要离开,却听见对面一家店面里有人在大声叫 嚷,声音明显是外国人的大舌头,又拐又硬,但喊出来的内容却无比清晰而且惊人 ——他不得不愣在当场。 三个穿着比基尼的金发女人侧身排着队站在橱窗里,一边扭动曲线,展示身段, 一边朝路人抛着眼波,嘴里同声叫嚷着一句中文,还十分压韵! “来操操操操操!开餐饮业发票!” 导游和同行的官员们都纵声大笑,左君年下意识地也咧嘴笑了起来,团队里尴 尬的气氛顿时松弛下来,导游趁势拉着他们朝里走:“进去看看,开开眼界也好。” 左君年摇了摇头,他倒不是假正经,只是觉得太过于龌龊。好在同来的人都不 是一个地方的,大家回国后也很难会面,其他人虽然略觉扫兴,见他说自己可以找 到回宾馆的路,也就心安了,嘻嘻哈哈,朝那些“餐饮业发票”一涌而上。 一直走到瑞典,他还没找到送给女儿和妻子的合适礼物——好东西其实满大街 都是,只是价格实在咬手。那些小装饰品也没多大意义,衣服呢,要么他看不上, 看得上的折算人民币都好几千,有一会儿,他都怀念起在美国时逛过的救世军商店 了,那些又廉价又漂亮的衣服,统统一美元,掏个一百块,可以把小昀一辈子要穿 的牛仔裤都买够了。 后来,在斯德哥尔摩机场附近的商店里看到一条羊绒长裙时,他才下了决心。 一个会说中文的人给他介绍,这条裙子是瑞典王妃亚历山。德拉结婚礼服的翻 版,不仅美丽,还有纪念意义——这位王妃是数百年来第一位嫁给欧洲王室的华裔 女子。 王妃结婚时的礼服是绿色的。除了绿色,这套翻版服饰各色都有。 他想了想,选了白色,把左昀的身高、体形仔细描述了一番,买下了衣服。 他本来还想给刘幼捷买件大衣,钱却不够了,就那件羊绒裙还是跟省委同来的 一个翻译借了50欧元才够付账。 左君年开口借钱时,那小伙子好像很吃了一惊的样子,不过还是很利落地掏给 他了。 15天的欧洲游在丹麦结束。 在丹麦等飞机的那天,已经是傍晚了,他却心血来潮,想要去看安徒生的铜像, 其他人没有响应,翻译马上说:“我陪你去吧。” 左君年不好意思地说:“我自己去就可以了,这城市这么小,我不会丢了的。” 翻译却开玩笑说:“哪能呢,我怕你万一丢了,我的50欧元找谁去要呀。”到 底还是两人一起去了。 左君年在读书时就知道这位大师奇丑无比,如今亲眼看过才发现,比传说更甚。 他在广场上漫天的鸽鸣中迷糊了一会,却还是没想明白,这样一个毕生沧桑的人, 是如何能同时保持纯净的洞悉、苍凉和喜悦并存于胸的——或者这就是天才吧。 不管怎么样,旅游结束了,很快可以看到妻子和女儿,也许程怡的病情已经有 了极大好转——他这个代市长说不定一下飞机就代到头了。想到这一点,他暗自好 笑起来。 一觉睡醒,飞机正在降落,窗外阳光灿烂。 在异国匆匆地走了这一圈,脚下的这块土地变得说不出的亲切。 他就随身提着一只旅行包和一只纸袋,不用等行李,便走在最前面,那个年轻 的翻译也简装轻身,同他一起抢先走进了通道。 “我们从这边走吧。”翻译指了指贵宾通道:“我们这个代表团是有特权的。” 左君年回头看了看队友们,翻译道:“领队会带着他们走的,我们先走好了。” 左君年点点头,打开手机给刘幼捷拨电话,那个翻译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什 么,左君年电话却已经通了:“幼捷,我在机场了,我们从贵宾侯机室出去……你 到那里等我……小昀呢?我给她买了一件特别美丽的裙子,所有的小女孩都会喜欢 的!” “……她没有来?”他神情黯淡了一下,随即也就释然了:“等到家我再和她 好好谈谈就是了。” 说话间,他跟着翻译走进了一间休息室,门上的玻璃灯映着贵宾休息室的鲜红 字样。 他一进门,沙发上坐着的几个人立即站了起来,而那翻译也后退一步,随手把 门关上了。 “左君年?” 为首朝他走来的那人迅速地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只棕色封面的派司——这简直像 电视里的某个固定场景——它通常意味着——意味着——思想行进到这里打结了。 左君年困惑地看着这群人把自己围在了中间,脑子里却乱糟糟地闪过许多不相干的 画面。 “我们是省纪委一处的。这是证件。这是对你实行双规的书面通知,请在这里 签字。”那人流利地说,像在背书。 有好几秒时间,左君年都没有任何反应。 “什么?”他有点被魇住了,看了看站在自己背后的翻译:“到底怎么回事?” 年轻的翻译脸上那职业似的谦和微笑已经消逝。他平静而冷漠地看着这个沦为 阶下囚的市长,作为纪检干部,类似的场景实在看得太多了。每一个贪官在落马之 前的瞬间都还在做着黄梁美梦,好梦被惊破的那一刻,差不多都立即摆出这副可怜 巴巴、无辜至极的嘴脸。 “到底怎么回事,你自己应该最清楚。”通知和笔都塞到他手里,并且从他手 里取走了手机:“也许你没有问题,没有问题就更好,请你配合调查,早点把问题 谈清楚了就能早点回家。” 对方有条不紊的说话声终于让他的理性回到了脑海里。 虽然心乱如麻,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甚至咧嘴微笑了一下,把通知摊开放在 最靠近的一张小桌上,桌面太硬太滑,笔尖在纸上打了一个跌,把一个年字,写成 了骨折。 门口忽然传来喧嚷声,刘幼捷恼火的声音异常尖锐:“我是来接人的!” 左君年苦笑了一下,回头对那翻译道:“就算双规,也应该通知家属吧?我至 少可以把从欧洲带给女儿的礼物交给我妻子带回去……顺便让我妻子把50欧元还给 你。” 翻译和为首那人走到墙角边窃窃私语了一番,又走回来把大衣从纸袋里取出来, 放在沙发上,正正反反,边边角角都仔细检查了一遍,才放了回去,对门口把门的 人道:“让她进来。” 刘幼捷怒气冲冲地闯进门来——只在电光火石之间——看了屋子里这些人一眼, 她的职业本能就明白发生了什么。她红润端正的脸刹那间褪尽血色,颤抖地看着丈 夫,左君年只笑了笑,几乎无法察觉地点了点头。 出乎所有人意料,在这么重大的打击突然临头,这个女人比她丈夫还要冷静, 接过别人递过来的纸袋,看着被带出去的左君年依依回头,她眼里水波不兴,声音 沉静:“君年,相信组织,相信法律,相信自己。”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