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孤岛 不过才几个小时,左君年被双规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白绵市,街头巷尾,市 井茶肆里都在谈论这件特大新闻。 左君年忽然被双规,加上程怡先前被撞成重伤,两件事凑到一块儿,白绵市的 干部们就有说头了:市长这个窝子,大概今年被人背后做了佛事,成了个霉窝子, 上一个,倒一个。照这么下去,整个常委班子都不够替补呢。还好省里没再原地提 拔,而是从省办公厅放下来一个副秘书长代理市长,新来的代市长虽然不听信这些, 却也没搬进程怡的那间办公室,而是让秘书科把办公室腾出一间,稍微布置了一下 就搬进去了。 知晓一些内情的人说:“左某人这件事有点蹊跷,他平时看起来不似那样的人。” 有的却反驳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哪个贪官表面上不装得清廉如水?台上做 报告,下台戴手铐的多了去了。” 多数人都大约猜出点背后的奥妙,谁敢没事给自己找事,顶多淡淡提一句: “哎,不过是权力斗争的又一个牺牲品。” 左君年家在机关宿舍小区的18号楼,事情一出,过路的干部走到18号楼下都忍 不住要抬眼看上一看,刘幼捷平时急躁刚毅,没有家庭妇女的习气,连菜场都很少 去,邻居们甚少有人特意找她聊天,这一出事,进出楼道的人见了面就喊住她,拉 住她不放,问寒嘘暖,刨根问底,可问话时那觑着她脸色的目光,分明在捕捉分分 毫毫的变化,好回头描述给同事亲友听。刘幼捷心里如何感觉不到,却只得佯装不 觉,若无其事地应答。以她素日的脾气,早就甩手一走了之,但到底心里短了底气, 这一场飞来横祸,一时全无头绪,不知道这些堆了笑容的面孔里哪一张居心叵测, 只能忍气吞声。 一应亲友,有些人是为了避免尴尬,有些人则是躲之不及,更有些从前到左君 年门上求告不遂的,当时虽不敢怒,这一会可真正是称心快意了。这一个晚上,除 了左昀的朋友贺小英,竟没一个上门来慰问的。刘幼捷自问平时做人虽然严厉,但 毕竟热心公道,得罪过一些人,但也帮过一些人的。就算是左君年刚直率性,但为 人豁达慷慨,交游者也不算不密。没经历过这事,是永远也想像不到世态炎凉竟会 到此地步。 贺小英走了以后,刘幼捷同女儿对坐着吃饭,边吃边说:“也不管贺小贺到底 有没对不起赵根林,他对你可还挺真心的呢。” 左昀道:“真心又怎么样,他已经有女朋友了,我也有男朋友,再说,从中学 起,我就看不惯他那副胆小怕事的脾气,他但凡有赵根林一半硬气,也不是这样了。” “硬气又有什么好。皎皎者易污,刚者易折。”刘幼捷叹了口气:“对了,你 那个欧淇怎么没来?” 左昀想了想,说:“他大概还没知道吧。” 听到消息时,欧淇正跟着孙五在东城的拆迁工地上溜达。 东城的拆迁果然比北城棘手得多,北城半是旧城半是城乡结合部,居民里外来 户、菜农、工人、船民混杂,彼此之间来往也不多,动迁时虽然也有阻力,却始终 没形成气候,稍一恐吓劝诱,也就服从了。东城的居民却绝大部分是原住民,很多 人家在这爿依山傍水的宝地住了几辈子人了,祖上都有根底,互相也知根知底,遇 到事一呼百应,有文化的出主意,没文化的出横劲,老头老太们豁着老骨头,拦在 自己家的胡同门口,不容拆迁工人通过。孙五狠下了一番力气,不过才啃动了东城 最外沿的二十来户人家,中间又被程怡拦了一道,那个得了程怡支持的律师,发了 饿狠,把店面关了,工人遣散,家人都赶走了,自己一个人反锁了三重防盗门,决 定和自己的屋子共存亡。他那间房是一楼二楼的上下两层,周围的住户都吃不住吓 搬迁光了,凡是人搬走了的屋子都像饼干似的迅速被剥光,他的屋子成了饼干夹心, 周围的墙壁、楼上的几层都被扒完了,孤零零地矗立在废墟堆里,外间的玻璃虽然 被砸了,他在防盗窗上又贴满了写着宪法的标语:“公民的个人财产神圣不可侵犯!” 里间的门也关着,门上也是厚厚的一层标语:“我愿意为宪法而殉道!” 碰上这样横了心的主儿,孙五也着实头疼。难怪江勇那会儿死活都不肯揽这东 城的事。现在这还只是拆迁的开始,后面那黑压压的上千户屋檐下,还不知道藏着 几多个这样不要命的家伙呢。 欧淇认识那律师,他姓朱,原来的家和他们家只隔一条胡同,后来他做律师赚 了钱,在东城马路边买了门面房,搬走了,虽然发了财,这律师对老邻居一直都客 客气气的,谁有个官司是非找他,都只收点成本费,如今落得这般境地,也真叫人 心寒。 孙五领着包括欧淇在内的兄弟们,围绕着那座孤岛转圈儿。 吴扣扣前天就交代了,三天之内必须把这座“碉堡”拿下。欧淇当时冒失地问 了一句:“我们干脆先不管他,只管朝里拆,他自己关几天憋不住了总要出来,到 时候推土机一上不就得了。” 吴扣扣斜了他一眼,轻飘飘地吐出一句粗鲁至极的质问:“裤衩不抹了,你怎 么朝里日?” 孙五几个都嗷地哄笑起来,欧淇闹了个大红脸,勾了头再抬不起来。 吴扣扣见他窘得脖子根都红透了,倒笑着说:“看样子小欧还嫩着呢,还红脸 儿,肯定是没破处!” 站在那孤独无靠的小楼前,孙五想起吴扣扣的比喻,吃吃地笑了起来,几个跟 班都知道他笑什么,也都笑将起来。欧淇讪讪地跟着笑,笑得脸蛋子都发硬了。 真的呢,现在就欠这条裤衩没给扒下了。一旦扒了,他们就可以朝纵深挺进, 横了膀子,大干一场。 “要不今天晚上找几个人把门砸开了,把人拖出来就算数!”一个孙五从南城 带过的兄弟说。 孙五不耐烦道:“要能砸开,还用你说!我琢磨了一下午了,他人在二楼,一 路砸上去,至少得有五道防盗门,得锯多长时间哪,你有那么多好钢锯跟他耗嘛?” “索性不管他,直接砸墙就是了。气锤一上,看他爬不爬出来!”又有一个人 说。 另一人反驳道:“万一他就跟你堵狠,就是不挪窝,机械又不长眼,弄块水泥 砸下来出了人命怎么办?” 欧淇听了,赶紧点点头:“市里有人一直盯着这边的,出了人命案,老板也未 必能罩得住呀!” 讨论了一下午也没个结果,眼看着夕阳西下,连绵的屋脊如山岭般陷入了黛黑 的阴影,屋上的瓦楞鱼鳞般地闪着青泽泽的反光,远处是线条标致的笔架山,山色 苍苍,湖光茫茫,铺垫着古老的飞檐翘阁、黑瓦粉墙,近处却是断壁残垣,中间一 栋残破的两层孤楼,如血的暮色中,风景依然刻骨铭心地动人。 欧淇正在发呆,孙五接了一个电话,嗯嗯啊啊了几句,脸上顿时笑容灿烂,电 话一挂,满面春风道:“今天晚上就动工!直接把墙敲了!”他瞥了欧淇一眼,得 意扬扬地道:“现在咱谁也不用怯了,左君年那老小子,刚被弄起来了!听说是受 了一大笔贿赂,估计是出不来喽!” 说完,他吩咐跟在后面的工头:“找几个得力的工人,跟我们去吃晚饭,每人 搞上半斤酒一斤肉,吃饱了回来就动手!” 欧淇心里叫苦,孙五领头,找了就近的一家小饭馆,一人一瓶二两五的二锅头, 点了十来个菜,吆喝着快上菜,老板认得孙五,亲自下厨房督促厨师,一会儿工夫, 回锅肉、水煮肥肠、扒糖蹄、红烧狮子头这些大荤流水价地搬上桌来,因天已寒了, 老板特意亲自烧了道当家菜黄焖羊肉算是赠菜,一桌人抿一口酒吃一口肉,说说笑 笑,十分痛快,欧淇哪有心思吃饭,一心寻隙要出去给左昀打电话,但每每起身, 都看到孙五若有若无扫来的眼光,心里生怯,只得乘势站起来敬酒。 好容易孙五打着饱嗝去了厕所,他赶紧站起来溜出去给左昀打电话,谁料左昀 口气却是淡淡的:“没什么,我和我妈妈都挺好的。” 他赶紧说:“我这会还在加班,晚点我到你家去。” 左昀在电话里冷笑一声:“我们家又没怎么样,你这么着急干吗?安心加你的 班吧。这会都快8 点了,再晚点我们都睡了,明天再说吧。” 欧淇知道她怨艾,却又无法,只得应着挂了电话,看店里那伙人还在划拳吃酒, 摸着黑,悄悄地走到工地上来。 黑漆漆地走到那残楼下,压着嗓子叫唤了十来声朱律师,才听得二楼的窗子开 了一小缝,里面比外面更黑,依稀见一个人脸鬼魅似地贴在窗缝上,问道:“谁?” 欧淇小声说:“我是老欧家的,欧淇呀。” 窗缝又开大了一些,那人从里面塞出一只篮子,篮子却是用绳子吊着的,他沙 哑着喉咙说:“你去帮我买点矿泉水和面包,我这里方便面就剩两包了。” 欧淇不接那篮子,着急地道:“我是来跟你说一声的,他们已经算计好下手了, 马上就过来砸墙,要是砸到了你就报事故……你不能再跟他们挺了,他们不在乎你 死活的!” 窗户里哑哑地笑了两声,他把头伸了出来,映着远处马路上的灯光,一颗头毛 发蓬乱,笑容狰狞,欧淇吓得一哆嗦,却听他道:“我都说了要殉道!我才不怕死 呢!我就不相信,清平世界里他们敢胡作非为到杀人放火的地步!程怡市长说了, 这是法治社会……” 欧淇急得跳脚:“别做梦了!程市长到现在还躺在医院里,都还不能说话,左 书记下午才被抓起来了!你现在死了,是没有人能给你做主的,还不是白死!” 窗户砰地一声又关上了。那上面早没有玻璃,窗栅栏上糊着黑字白纸,里面的 窗子也糊着纸,他听得窗纸后哗啦哗啦撕塑料纸的声音,朱律师咕噜着说道:“那 我先把这方便面吃了,要死也做个饱死鬼!” 欧淇都快哭出来了:“朱律师!亏你还是文化人,你总该知道留得青山在,不 怕没柴烧吧?拆迁费就算亏给你个一二十万的,凭你一个律师,两年就赚回来了!” 窗户后那人嚼着干面,咕唧着道:“你知道个屁!老子不在乎钱,老子在乎个 理!快滚吧!跟我家里人说不用收尸,老子死了也要葬在自己的房子里!” 欧淇急得团团打转,远处几个工人借着酒意,吵笑着走了过来,酒足饭饱,月 黑胆壮,爬上推土机就启动了机器,大灯一开,两束光扫了过来,他怕孙五看见自 己,赶紧闪开了,两架机器轰隆隆爬过废土堆,怪兽似地朝那小楼爬了过来,连招 呼都没有,气锤就启动了,“訇!”巨大的一声闷响,砸在墙面上。 欧淇放声大叫起来:“停车!停车!”他什么也顾不得了,翻爬着从一堆砖头 上跳出去,朝推土机跑去,可推土机上只有两个工人,路边上站着几个扛着大锤的 工人,孙五几个都没在了。 “里面还有人哪!”欧淇绝望地喊了起来。 机器轧轧的轰鸣声压过了他的呼喊。 “訇!”又是一声巨响。 “碰!”这一声比刚才的声音清脆,伴着砖块水泥四下横飞的哗啦声,墙砸穿 了。是一楼的墙。再这么砸下去,整个楼几分钟之内就会倒塌,如果框架结构够牢, 二楼的房间还能保持完整,如果结构破碎,那朱律师整个人就得全砸死在钢筋水泥 的碎块里。 巨响惊动了附近的居民,沿着路一圈儿的住户连日都在观望,晓得朱律师发了 死誓,非说什么要以死抗争,僵持了这两天,都还以为就此搁下了呢,忽然夜里砸 起墙来,都叫不好,家家户户灯都亮了,开门涌出来看。 见附近的住户出来了,气锤砸得更紧,通通几下,左面的墙面已经砸透,每一 锤下去,那残破的小楼整体都在剧烈晃动,摇摇欲坠。 沿着马路几个人飞快地狂奔而来,边跑边喊:“里面还有人!!!还有人!!!” 欧淇的大脑完全混乱了,在轰鸣声里,他听不见自己在喊什么,只知道自己喊 了又喊,喊了又喊,嗓子眼里像堵满了水泥粉,又干又糙。 “嗵!” 又是一声剧响。 地面猛烈地颤动了一下。 半间楼房像粉渣似的,在气锤的撞击下,坍塌了,撞起满地的碎渣飞尘。模糊 中一个蜷伏着的人体和许多的碎块一起坠落下来,掉在废墟里。 虽然机器声、气锤声和惊呼声充满了整个耳鼓,欧淇还是清楚地听到了一种奇 异的碎裂声,那是在跟着田三学手艺时曾经听过的,骨骼碎裂的声音。 房子散了架,撞锤的任务已经完成,推土机停了下来。 那几个狂奔过来的人大概是朱律师的家属,尖锐地哭喊着,冲进灰尘弥漫的砖 石堆里,七手八脚地从几块水泥板中刨出人来。 “砸死人了!” “砸死人了!” “砸死人了!” 一个女人凄厉地哭叫着,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疯狂的喊叫声变了形,像一个扭 曲的影子在动荡的灯光中激烈地撞来撞去。 两辆推土机轧轧地开动着,掉转了头,车轮缓慢但是威力惊人地爬过废墟,开 到了马路上,一个跟着一个,扬长而去。 不知道为什么,竟没有一个人上去拦住这两辆刚刚实施完暴行的机车,或者, 刚才他们那股视人如草芥的狂野劲儿,把所有人都彻底镇住了。 那些从自己家里跑出来的居民站在路边上,一动不动。看起来像一群皮影戏里 的魅影。 欧淇看着他们,又看看被抬出来那个满身灰渣和鲜血的身体,他的家属短促而 愤怒地哭泣着,朝着围观的人诉说着可怕的、人人都看见的残酷事实,人群骚动了, 欧淇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当一群目光都投向他,他才猝然明白。 “那不是老欧的儿子吗,现在也到鑫昌当打手了。” 不知道是谁这么说。欧淇一震,猛然回过神来,在那些人涌过来抓住他之前, 他撒腿疯狂地跑了起来。 他不敢朝自己家跑,这些人都是熟人,都认识他家,跑着跑着,理智逐渐回到 了他的脑子里,这一会要是跑回家去,愤怒的朱家亲戚肯定追上门把他家砸了。他 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跑过了半个城市,才发现自己根本无处可去。 追他的人早就被甩脱了,他却还像受惊的羚羊飞速地奔跑,跳过种植着矮树的 绿化带,再跳过黑铁栅栏的隔离障,又敏捷地跳上人行道的路牙子,有那么一会儿, 他几乎陶醉在自己许久没体验过的矫健感里。 最后,他停住了。一抬眼,“锦绣花园”的招牌上,霓虹闪烁。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