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初雪 他才走到7 号楼的门栅前,门锁就嗒的一声开了。 门廊的灯亮了,看不到吴扣扣的人影儿,却听见妩媚的声音呵斥着两只咆哮的 狗:“大勇!小勇!” 他小心翼翼地走上走廊,才看到坐在摇椅里的吴扣扣。看样子,她一个人坐在 这黑漆漆的走廊里有一会儿了。这么一个初冬的夜晚,她也不怕冷吗? 她上下打量着他:“阿唷,怎么啦,看你这一头灰一身汗的,出什么事啦?” 他一肚子的火,不知怎地,那火焰就小下去一半,可心又不甘,气呼呼地道: “孙五他疯了!人还在楼里,他就敢砸!也不怕闹出人命!” “哎呀!”吴扣扣像是吃了一惊,手按住心口,他这才注意到她只穿着薄薄的 一件仿唐装绣花夹袄,做工极贴身,把她饱凸凸的胸脯勾勒得分外显眼,只一眼瞥 去,他赶紧跳开目光。 吴扣扣惊骇地说:“那人现在怎么说了?” “不知道。”欧淇说,疲乏感蚂蚁似地从脚踝爬上膝盖来,他环顾了一下四周, 想找张椅子坐下,吴扣扣拍了拍摇椅,还挪了挪身体,给他腾出一块地方。 欧淇没动弹,走到走廊的矮栏边,轻轻一挪身,就跳坐在栏杆上,双手支着膝 盖,长长地吐了口气。 吴扣扣想了一会,若有所思地看着草坪上的灯,低低地说:“小欧,你是不是 觉得,有些事太残酷?” 欧淇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吴扣扣朝屋子里扬了扬头:“里面的茶几上有很好喝 的饮料,你倒两杯出来。” 欧淇进去一看,那水晶般透明的玻璃茶几上摆着一只细颈大肚的透明瓶子,瓶 子上有镂刻精美的花纹,瓶子里是金色的液体,倒进杯子,宛如琥珀般细腻可爱, 散发着浓郁的芬芳,有酒精的味道,却还有蜂蜜的甘甜。他把一只酒杯递给斜倚在 摇椅里的吴扣扣,不经意间碰触到她雪白的手,只觉得冰凉。他忍不住说:“这天 已经很冷了,该多穿点衣服。” 吴扣扣哀怨地眼波一转,落在他脸上,又无限迷惘地看着草坪:“反正也没人 心疼我,冻死了又怎么样。” 欧淇听这话不是话,不敢接茬,见他不说话,吴扣扣便自嘲地一笑,朝他举了 举杯子:“我怎么跟你说起这些了。咱们继续说孙五,他今天都还干了些什么?” 欧淇也渴得紧了,那酒清淡,又极甜,简直可以当可乐喝,他一口就灌下去一 杯,喝完了看到吴扣扣优雅地端着杯浅浅啜了一口,知道自己土冒了,顿时背上一 阵针刺,局促地扭了扭身体,拿着空杯子,却不知道手该往哪里放了。 吴扣扣自己起来,款款走进客厅,提着那只大瓶子出来了:“你爱喝便多喝点, 这酒没有度数,可以当饮料喝的。”说着她给他满上一杯,才复又坐回椅子上。 欧淇喝着酒,话渐渐流畅了,把刚才遭遇的惊险絮絮叨叨了一遍,灯光温柔, 吴扣扣也全没了白天那种精明势利的样儿,听得很耐心,还时不时发出一声同情的 叹息。 “今天回不了家就算了,姐姐我这里有空房间,一会你去洗个澡,好好休息, 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做呢。”她体贴地说。 两人说着话,吴扣扣像是有满腹感慨要找人倒出来:“小欧,你是不是觉得我 就是个坏女人?” 欧淇虽然脑子有点混沌了,舌头还能做主,听了这话,赶紧道:“怎么可能! 我觉得您又漂亮又能干。” “漂亮……不过是几年的事,女人老得快,一转眼就满脸皱纹了。”吴扣扣幽 怨地说:“男人很势利的,说起来爱品行爱心灵爱气质,你要是个丑八怪或者老太 婆,他们连看都不看你一眼的!” 欧淇实事求是地说:“吴总,你是天生的美女,永远不会老的。” 吴扣扣抚着脸风情万种地笑了:“这会寒气凉上来了,你刚跑得满头大汗,可 别着凉了,我带你上楼去,洗个澡,早点休息吧。” 来过这间别墅两三次,但楼上始终是他这等小卒的禁地。这回能上楼了,他无 心去看吴扣扣那摇曳多姿的屁股,而是禁不住四下打量,那粉黄色的丝毯一直铺陈 到楼上,过道里是橘黄的顶灯,灯一打开,气氛顿时靡丽极了,他局促起来,讷讷 道:“吴总,我身上太脏了,还是不上去了,我就在楼下随便蜷一夜好了。” 吴扣扣已经打开了一扇房门,回眸朝他笑道:“进来吧,这是客房,有配套的 浴室,我教你怎么用。” 他本想说不用教,浴室的设施映入眼里,赶紧生生把这句话咽了回去。那巨大 的浴缸足有他自己家的四个浴盆那么大,不像浴缸,倒像浴池,围着磨砂玻璃,中 间的门扇上有一排按钮,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吴扣扣笑着过去,按了一下其中一 个按键,浴池里泉眼似地汩汩喷出水来,又按了一下,四壁的气孔里丝丝地喷出蒸 汽。 水雾缭绕里,吴扣扣柔声说:“快脱衣服洗澡吧。” 欧淇的脸腾地又红了,吴扣扣便笑道:“还怕我偷看你啊,小屁孩,那我走啦。 我给你拿件睡衣,放在外面床上。”拧过身子走出门去,欧淇赶紧把门关上,长吸 一口气,只觉得酒意突突上涌,心脏也狂跳不已。 泡进热水之后,心跳得更快了,头目俱都晕眩起来,这入口甘绵的甜酒竟有这 么大的后劲!他草草擦洗了一会,实在支持不住,挣扎着冲干净身体,从蒸汽深处 爬了出来,光脚就踩在地上,拉开门踉跄着走了出去。 外间只开了一盏小壁灯,异常幽暗,他摸索着朝床走去,没看到睡衣,便拉开 毯子,一丝不挂地栽了进去,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枕头上轻轻地呢喃了一声,一个 蛇一样滑腻、水一样温软的身体就把他缠裹上了,他重重地一惊,却只是无力地挣 了一挣,喘着气道:“吴总……” 她埋下头,迅速地堵住了他的嘴,散落的卷发清香四溢地盖住了他的眼睛。他 最后一丝抗拒,宛如特洛伊的城门,在自己噼里啪啦燃烧起来的身体里灰飞烟灭了。 天空旋转,床铺和大地都在震颤,无数纷乱的碎片闪着金光飞过脑海,他一次 又一次地溺毙,又一次一次地复苏,直到筋疲力尽,再也无法浮出沉沉的黑暗。 过了很久很久,他沉没得如此之深。湖面上一个声音反复叫唤他,让他心烦意 乱。他翻了个身,恼火地说:“干吗,让我再睡会。” 接着,温暖的湖水一下子干涸了,冰凉的空气砸在他身上。他环抱住胸口,瑟 缩起来,自己竟然一丝不挂。 湖水呢?他忍不住睁开眼睛。 吴扣扣的脸俯在他的上方,莫测高深地甜笑着,她手里拿着他的被子,上上下 下打量着他的身体。 他失声叫了出来,翻身坐起,差点撞上她的鼻子,更糟糕的是,清晨的生理反 应,让他的某部分极端不堪地突出着,他一把抓过枕头,遮掩住那里。 “昨天晚上你可没不好意思呀。”吴扣扣毫不客气地说,把他残存的一点幻想 完全掐灭了:“这会装什么呀……”她在床边坐下来,把被子重新盖到他身上,甜 蜜蜜地说:“你和你那小对象都没搞过呀?” 左昀!左昀的模样一回到脑子里,一股寒意从脊背刷地凉到尾骨。 清晨的吴扣扣没有化妆,脸色蜡黄,嘴唇灰白,完全失去昨天夜里让人神魂颠 倒的光彩。他立即想起了左昀睡醒时那红扑扑的脸颊,她不止一次在他的床上睡过 觉,但他腼腆,她更害羞,能轻轻地在她的额头上亲一亲就足以让心脏都跳到嘴里 了。她累极了的时候就会来找他,让他看守着她沉沉地睡上一觉。 吴扣扣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像是完全听到了他心里的每一句话,一抹冷酷的讥 嘲把她的嘴角拉出了一道深沟:“欧淇,你他妈的和所有的臭男人一个毛病呵?要 吃奶的时候让你叫娘都愿意,提起裤子来了就装纯洁,是吧?” “我……昨天喝多了……”欧淇结结巴巴地说:“真的……” “那现在呢?”吴扣扣出其不意地掀开他的被子,一把抽掉他捂在腹部的枕头, 她满意地笑了笑,如此年轻挺拔的身体,每一寸的肌肤都紧绷润泽,结实而漂亮的 肌肉像山脉般蜿蜒在那干净光滑的皮肤下,即便是经过昨夜通宵达旦的狂欢,仍然 能斗志昂扬。 她胸脯一挺,一扬手嘣嘣嘣将整个夹袄的扣子全数扯开。晨曦下,他那张线条 分明的脸又涨得通红——她整个人都扑到他身上。 欧淇做梦都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带这样复杂的情绪和一个女人纠缠在床第之间。 极度的厌恶和极度的快乐,两者都无法克制。一种更加强了另一种,像恶性循环似 的,让他坠入更深的飞速下堕之中。 一切终于再度平静,他挣开她慵懒地放在自己胸膛上的手,披着毯子,跳下床 拉开了窗帘,让阳光照进来。 阳光纯净得像冰块,叮叮当当地穿越玻璃,砸进了他混沌的眼睛。 窗外的世界像一场奇迹,处处都覆盖上了一层茸茸的雪,新雪如此明丽,在阳 光里似乎闪着薄薄的微蓝。 他站了一会,走进浴室,明知道床上的女人会很愤怒,他还是匆匆地穿上了所 有的衣服。也许她会立即解雇他,也许不会。不过此刻这些一点都不重要了,他只 想飞快地跑出这间屋子,跑进外面的雪地里去。 两只猎狗见他下来,没有吠叫,而是摆着尾巴迎了上来,亲热地举起脚爪。他 喜欢狗,忍不住蹲下来和这两个大家伙玩了一下,它们从来都是对他虎视眈眈的, 也许是因为他现在身上沾染了主人的气味吧——一想到这一点,他猛地将手从狗头 上拿开了,恼火地、不知道是冲谁唾了一口,便匆匆开门走了。 时间还早,才8 点10分。他赶到左昀家的楼下,她家的厨房里灯还亮着。她的 影子隐约在厨房里晃过,她应该是在吃早餐,然后赶去报社上班。一辆公安牌照的 车停在楼下,可能是来接刘幼捷上班的。 果然,没多久,刘幼捷从楼道门里走了出来,左昀跟在后面。两人的神情都十 分从容,刘幼捷似乎在叫女儿坐她的车,左昀摇了摇头,她便自己上车去了。 车子喷出一股黑烟,咆哮着开走了,左昀很当心地让开了好远,顺手还掸了掸 衣服。他这才注意到她穿了一件式样简洁却异常高贵的羊绒裙装,颜色洁白如雪, 第一次见她穿这么漂亮的衣服,衬着她微微冻红的脸儿,从草坪边上走过,积雪都 暗淡了光泽。 在没见到她之前,他满脑子想的都是飞扑过去猛地抱住她,对她说多么想她, 多么爱她,等真正看到她,他才发现双脚像被冻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左昀没有发现躲藏在一辆车后的欧淇,步履轻盈地走远了。 为了要不要穿这件衣服上班,她和母亲还争论了一番。刘幼捷说这是你爸爸的 礼物,应该留在比较重要的日子穿,左昀却说,对我来说,今天就是最重要的日子。 刘幼捷也便罢了,看着她穿上了,果然容颜焕发,只得说:“小心别弄脏了。” 想了想,又叮嘱了一句:“要记得,别人越是想让你难堪,咱们就越是要笑给他们 看!” 左昀摆出满不在乎的样子笑了笑:“谁怕谁呀!” 报社倒不远,她走在路上,因为裙裾如此轻扬,觉得走路的姿势都优美了很多。 她一边走一边感谢这套美丽的衣服,大大地转移了心里的注意力。只有她自己才能 知道对于马上就要面对的冷嘲热讽有多么的恐惧。 进了报社大楼,沿路碰到的同事都还表情正常,她稍稍松弛了一点,暗暗祈祷 何蓉今天一早出去采访了——转念一想,这怎么可能?那家伙才不会放弃这么好的 机会呢! 果然,一进记者部的办公室,就听到何蓉老母鸡似的咯咯笑声。 左昀一推开门,那笑声就夸张地停住了,好像她是一只不祥的乌鸦,飞进了不 欢迎她的禁林。 左昀只作不见,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陈秀临走之前,使用了最后一点 小小的权力,给左昀安排了一张办公桌,她从此不必再在其他人的桌子上四处打游 击了。事情虽然小,却常常足够影响一个人一整天的工作心情。 拉开椅子坐下,左昀闭上眼睛,心里开始默数:1 、2 、3 、4 —— “左昀,你过来一下。” 何蓉在背后叫道。 陈秀走后,关天圣虽然没有被明确任命为副总编,但报社也没调进其他副总编, 实际上就是他在负责陈秀原来的工作,办公室也从记者部的这一层换到了总编的那 一层,只少组织正式行文了,人人都知道,这是迟早的事。而何蓉由采访组组长也 顺利地升上了新闻部副主任。 左昀没有走过去,而是站起来把椅子搬了个转,调过身来坐着,对着何蓉道: “何主任,有何吩咐?” 何蓉笑道:“我们刚才在讨论一个历史典故——你不是最博闻强识嘛——正好 请教请教你——” 站在何蓉那边的几个同事见势不好,都笑着各回到自己座位。左昀把两手抱到 胸前:“谈不上博闻强识,你们要查证什么,直接上网去查好了,我又不是资料库。” 何蓉被顶得愣了一下,她原不擅长斗嘴,城府也不深,索性直接说道:“明朝 朱元璋时代有个惯例,对于贪官一律杀头,剥皮揎草,然后用来警戒后人——这是 不是剥皮之刑的起源呀?” 即便有心理准备,骤然听到这么恶毒的话,左昀的脸还是刷地白了。一个座位 靠近她的男记者不安地抬起头来,投来同情的一瞥。左昀深深吸了口气,苍白的脸 上慢慢恢复了血色,她那敏捷的眉梢轻轻一抖,嘴唇一抿,看定何蓉,唇角充满讥 诮的笑意,闲闲道:“这是常识,你都不知道吗?那明代的钳口之刑你就更不知道 了吧?明代对于民间那些爱搬弄是非造谣生事的长舌妇惩罚尤其酷烈,第一次犯事 是掌嘴二十,第二次用烙铁烫腮,第三次仍然不悔改的,就会用融化了的锡水灌她 嘴巴!” 办公室里响起几声闷笑,不过立即又被压抑住了,何蓉一张鸭蛋脸气得通红, 待要如何,却又不能如何,踢开椅子,站起来忿忿地出去了。 办公室里陷入了沉默,左昀耸耸肩膀,转回椅子,趴在桌上写起采访计划来。 写完了计划正要出门,何蓉回来了,带着得胜的笑,轻睨地看了左昀一眼: “关总编让你去他办公室。” 左昀一句现成的回敬涌到嘴边——你是说关主任吧?想想又咽了回去,合起采 访本径自走到关天圣办公室来。 关天圣看到她,露出很愉快的笑容,很客气地说:“请坐。” 左昀本是做好准备听他挑刺找茬的,见他这么和蔼,倒更加不安了,规规矩矩 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关天圣一个字也没提到何蓉,更没提左君年,而是和和气气地说:“左昀,你 是咱们记者部最得力的记者,对你的能力,我是很欣赏的。” 左昀赶紧欠了欠身:“哪里,新闻部很多记者都是我的老师。”——除了何蓉 那个白痴。 “有一个很重要的新闻采访任务,可能你去比较合适。”关天圣慢吞吞地说, 每一个字都耐人寻味:“你能力强,机灵,而且胆儿大,文笔嘛,也来得,又有主 见。” 左昀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有市民打新闻热线举报说,现在北城的酒吧一条街上有很多贩卖K 粉、摇头 丸的,很多未成年人都去那里,在包厢里K 歌磕药,我们晚报想挖一条新闻特写, 你能不能去试试?” 左昀皱眉道:“我从来不去那种地方玩的,怎么挖?” “嗳,这还不简单,你穿得休闲前卫一点,假装去那里消费,然后找找卖这些 东西的人,情况掌握得够写个调查报告就行了。”关天圣笑眯眯地说:“当然,你 要是实在做不了也无所谓,我也能理解——毕竟最近你家里出了点情况——影响工 作情绪——这个可以理解——” 左昀站起身来,冷冷道:“不就是酒吧一条街嘛,我去采访就是了。没其他事 的话,我就先回去写稿子了。” 关天圣点了点头道:“最好能赶上这周周末的特写版!”左昀嗯了一声,回身 就走,走出门时那飞扬的裙摆一如飘拂的轻雪,簌然散开,在门角扑扇了一下,消 失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