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捉襟 贺小英张开眼,她睫毛如轻波般微微瞬动,掩映着深邃辽远如星子的眸光,近 及肌肤的凝望,却隔着整整一个时空。 他站了起来,感觉自己像生锈的一根曲尺,一节一节艰涩地打开关节,终于站 直身体后,他退开一步,离开那魅惑的旋涡,待要开口说话,却发现舌头和嗓子都 在紧张中粘滞住了。 “不行。”他吃力却坚决地说,天,自己竟有一天也可以对她说不:“这件事 我办不到。”许多理由一涌而上喋喋不休地在脑瓜子里响了起来,差一点就要脱口 而出了,然而他看到她出神地望着自己的眼睛,清楚地意识到,这毕竟是左昀。说 不就足够了。任何理由,都只会加重他们彼此之间的裂痕。 左昀仔细看了他一会,慢吞吞地开口了:“如果从一开始我换个方式会不会胜 算大一点?” 贺小英干笑了两声,她恢复了原来的轻俏,他顿时又觉得抵御不住,看着那闪 动在黑眼睛里的捉狭,心脏又开始突突狂跳,幸亏门扇外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左 昀赶紧把双腿从沙发上放下,抚一抚裙子,端端正正坐好,门开了,刘幼捷拖着疲 累的步子回来了,看见两个年轻人,诧异地道:“怎么说个话站那么远,弄得跟谈 判似的?” 左昀看母亲灰尘仆仆的样子,站起来便去倒水,等端了茶杯出来,贺小英已经 不在客厅里了。刘幼捷还道:“怎么见我一回来,就一溜烟跑了?我是那么不开明 的家长嘛?”接了女儿端上来的白开水,喝了一口,奇道:“怎么没放茶叶?” 左昀把茶叶罐捧起来,朝下倒给母亲看。 “怎么没去买……”说了一半,刘幼捷自己住了口,左昀这个月的工资都拿回 来交给她了,别说买茶叶,可能连吃碗面条的零钱都没有。家里原是放着几盒高档 茶叶的,但上次抄家,也被作为奢侈品扣押了。 “白开水就白开水吧,比茶叶好,茶叶喝多了黄牙齿。”她自我安慰地说。 左君年被双规不过一个多月,家里方方面面都捉襟见肘,两张银行卡被冻结, 能使用的就是她的工资卡,但来来回回到省城找人,请客送礼,原来看着还挺见用 的钱,一经事,多大的数目也就跟雪团见火一样,转眼就没,连个水印子都留不下。 前后她跟卢晨光都借过两次钱了,随着时间过去,君年的前景越发不妙,这钱借下 去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得上,就算别人还肯借,她这口也无论如何张不开了。要 不是来来去去的都是开局里的车子,恐怕更不够开销,这么想着,她从皮包里把一 叠子过路费发票拿出来,唤左昀道:“来帮着整理一下。”从前她没沾过公家的这 点便宜,如今可真说不得了,母女俩个趴在茶几上把发票5 块、10块地一张张粘贴 好,大约算了算,这阵子车子跑掉的过路费都有上千了。 “明天去报销发票,回头给你钱去把家里该买的东西都买上。”刘幼捷说: “月初了,也该发工资了。” 左昀笑着说:“你那两千多块又够什么使的。” 倒说得做母亲的一怔,从前在部队是吃食堂,专业到地方她也几乎不花钱,衣 服是制服,穿惯了制服换便装她反而觉得别扭,手不是手脚不是脚的,左君年也不 太讲究穿着,会议上发件T 恤衬衫什么的,穿都穿不完。一个星期顶多买一回菜, 一家三口子都在外面忙,饭局应酬都应酬不过来,乡下亲友捎一袋子大米来够吃三 个月,出门是公车,手机费是单位报销的,电话费有补贴,油盐酱醋有单位福利, 一季度发下来一张超市购物券,够把一年的家用买回来。人情往来,很多场合别人 只要能请到他们夫妻俩就算很荣耀了,根本不需要掏什么红包,就算掏了,也会客 客气气退回来。她确确实实没有真正感受到开门七件事的压力,然而,一夕之间这 些方便都随着左君年的起落被剥夺得干干净净,若不是还有她政委这个职位在撑着, 还不知道惨淡到什么地步! 左昀小心翼翼地问:“爸爸的事,肖省长怎么说的?” 刘幼捷把发票仔细折叠起来放回包里,默默坐了一会才说:“你别操心这些了。 咱们先做好最坏的打算吧。” “对了,赵根林自首前到底有没有交代过什么东西给你们?”刘幼捷突然又道 :“现在什么希望也没有了,除非能找到齐大元和鑫昌腐败的确凿证据……” 左昀郁闷了:“都告诉过你一百次了,他就说希望我们以后能照看一下他爸妈。 其他没有提到任何具体的人或者事。” “如果他没有从江勇那里拿走任何东西的话,熊天平和马春山的很多举动是不 合常理的呀!”刘幼捷固执地说:“整件事根本说不通。” “除非我去问问赵根林!”左昀突发奇想:“说不定他并没有真的疯了,只是 装疯,想保护自己!如果真有什么东西的话,他一定会告诉我的!” 刘幼捷横了女儿一眼:“你以为现代医学是臆测病情啊?给他做过脑电图的, 是很明显的精神异常状态。” “那也许他有间歇性清醒的时候呢?”左昀自己越说越相信了:“妈,你能不 能想办法让我见见他?” 刘幼捷犹豫了一会:“他现在是关在西郊的精神病院里,说起来倒比关进看守 所里容易见到呢——但这肯定是违反纪律的——到这会了——算了——我明天来想 想办法。” 要见一个有精神病的杀人嫌疑犯需要一定手续,不过这对张德常来说,就是小 菜一碟了。刘幼捷问他最近有没去看看赵根林,没等刘幼捷把话说完,他就喷了口 烟,说了句:“下午1 点半我正要去。” 刘幼捷开着车,把左昀带到西郊精神病院的必经之路上,1 点29分,一辆警车 开了过来。张德常坐在车后面——前面开车的竟然是陆杰。左昀狐疑地看了面无表 情的张德常一眼,她真怀疑这老家伙有千里眼,他是不是什么都一清二楚? 陆杰看到左昀上车,却什么也没有说,径自开车。张德常只是朝左昀稍稍点了 点头,也是一言不发,把左昀也弄得情不自禁地紧张起来。车开到了西郊精神病院, 陆杰下车出示了一下证件,电闸门便吱溜吱溜地打开了。 这所病院很大,草坪如茵,在冬日正午的阳光下散发着暖金色,三三两两的人 坐在椅子上晒太阳,看起来很温馨安宁——如果他们身上不穿那些病号服的话。 外面阳光灿烂,一进病院的主楼,气氛就有点变了,走过的护士无论男女,体 格都比普通病院的护士看起来要强壮一些,神情也严肃得多。 看过手续,主任医师打电话叫人带他们去看病人,左昀穿着一件母亲的警用夹 克,跟在两个货真价实的刑警后面,竟没有一个人多问一句。 赵根林被单独羁押在重病区的一个小房间里,看样子他十分难对付,两个男护 士走到门前,示意两个刑警先到一边的接待室等候,倒允许左昀留下来:“病人好 像对穿警服的男性有高度恐惧,前几次有人来看他的,他一见是穿警服的,反应特 别激烈,一头就撞在办公桌角上,害得我们差点又背一起事故。” 左昀一听,顾不上走廊里又阴又冷,把外套就脱下来递给陆杰。陆杰和张德常 走到边上的一扇门后,两个护士打开了门,其中一个很随意地对里面说:“有个漂 亮姑娘来看你呐。” 里面的人含糊地嘟噜了一句,虽然嗓子有点儿古怪,一听就是赵根林的声音, 接着,两个护士搀扶着赵根林出来了,他还穿着束缚衣,两只胳膊都束在衣服里, 头是光的,罩着一个塑料丝网捂住了卤门上的纱布,鼻梁骨到底是彻底长歪了,见 左昀唤他,他顺着声音抬起头来,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睛呆滞地望着发出声音的这个 人,压根看不出他辨认出对面是人还是物体的表示。 “赵根林,是我。”丝丝疼痛从心尖涌到了牙根上。 他望着她,她也紧紧地盯着他,那死水潭的眼瞳没有任何波澜。 他们互相对视了几秒,左昀恳求地看着护士说:“我以前是认识他的,能让我 和他单独待一会儿吗?也许我能让他好起来一点儿……” 护士无所谓地点点头:“他一般是很乖的,不伤人,主要要防止他自残。你也 可以扶着他在走廊里走走。”两人松开扶着赵根林的手,走进接待室去了,只听见 张德常平静地对他们说:“来支烟。” 左昀小心地握住赵根林的胳膊,搀着他朝走廊深处走去,他胳膊上的肌肉松弛 萎缩,骨架硬硬地忤了出来,她贴近他时,也许是因为淡淡的熟悉气息,也许是因 为她的动作和平时接触的人大不相同,他眼仁快速地一轮,溜了他一眼,又鬼鬼祟 祟地闪开了。 她小小的惊喜了一下,当即握紧他的胳膊低声问道:“根林,你有没有从江勇 那里发现什么东西?” 他望着走廊尽头,眼珠子古怪地转动着,到处乱看,喉咙里发出一连串毫无意 义的音节,却说得又快又流利,好像在怪诚恳地和人交谈似的。 左昀急了,一把抓住他肩膀把他扳转过来对着自己,急促地说:“赵根林,你 醒醒,是我,我是左昀,左昀哪!” 不料她动作稍微大了一点,他便惊得抬起手捂住眼睛,喉头爆发出一声悠长而 碜人的号叫:“别——” 接待室的门打开了,两个护士和张德常、陆杰都冲了出来,赵根林骤然看到两 个警察,叫声哑然而止,猛地摔开左昀的手,朝后踉跄地后退着,脚尖打着绊,左 昀又急又气,拼命挥手叫他们回去,赵根林脚下一绊,倒在地上,打着滚儿,不等 左昀去扶他,他身体弓成一团,额头咚咚地猛撞水泥地面,地上刹那间就鲜血斑斑, 嘴里嘶哑地喊叫:“在那在那在那,就在那,星星,星星!星星!” 咚咚咚! “星星!星星!!!” 左昀扑到地上试图抱住他的头颅,他明显消瘦了的身体却力量大得惊人,一肩 膀就把她拱开了,额头往地面上乱撞,口里还是喊叫着:“星星!星星哪!” 两个身强力壮的护士抢上前来,一左一右,像绰小鸡似的一把就他拎了起来, 一个人很利落地从白大褂子的袋子里抽出一团药棉,按在他额头的伤口上,洁白的 药棉被染透了,血流顺着那护士的手淌了下来。 左昀终于也忍受不住,哀哀地叫出声来,却又自己抬手捂住了嘴巴。护士将他 抬进病房,用束缚带重新将他保定在床上,她睁着惊恐的眼茫然地看着,直到一切 都恢复了平静,才发现整个手背都是冰凉湿漉的眼泪。 陆杰不做声地走过来,把外套披到她肩膀上,她瑟瑟地拉着衣领,像是要整个 都缩进去。张德常咳嗽了一声,转身朝外走去,陆杰轻碰了一下左昀的肩膀,左昀 木偶似地回了头,跟在陆杰身后,梦游似地亦步亦趋。三人走出主楼上了警车,开 到她上车的地方又停住了,张德常拉开车门,她便木然地下了车,刘幼捷远处看到 了车子回来,按了一下喇叭,招呼女儿过去,左昀晃晃悠悠地走向她,自己拉开车 门,坐了上去。 刘幼捷看着张德常的车开走,两车交汇,她略点了一点头示意,张德常却朝她 车子的后座上努了努嘴,她这才注意到左昀失魂落魄的样子。 从进医院到出来,张德常和陆杰从头到尾都没说一个字。这使得整个过程更像 一场噩梦。惟一真实的是赵根林额头上的淋漓鲜血。她可以触摸到它的黏稠,还可 以嗅到它的腥气。 刘幼捷不知所措地看着女儿,试探着开玩笑:“不会吧,进一次精神病院,就 这么恍惚哪?” 左昀愣愣地直视着前方,母亲的声音仿佛是从一层玻璃外传来的,而自己仿佛 是分裂成了两个,一个坐着在听,另一个冷冷地看着自己在听。 刘幼捷也着急了:“小昀!小昀,到底怎么啦?” 左昀终于清醒过来,闭上眼睛摇了摇头,滚热的眼泪再度簌簌而下。她抬手握 住脸,深吸一口气,伏倒在自己膝盖上,索性无声地啜泣起来。 刘幼捷后悔极了,明知道左昀一心挂着那赵根林,却还同意这个馊主意。 “妈,他真的已经……”左昀抽噎着道:“他连我都不认识了。” 刘幼捷叹了口气。 这些天来,叹气都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叹出一口气,那沉甸甸的胸臆就略舒展 一分,但一转眼,又堵上了。 刘幼捷看了看时间,掉过车头,朝局里驶去。趁着早,把发票报销了,领点钱, 或者从财务上支点钱,一来家用,二来买点好菜,慰劳一下女儿。 从前报发票她都是交给办公室的小干警拿到局长室签字,今天这些发票是打擦 边球,虽然别人都理直气壮地这么干,她刘幼捷多少还有点抹不开脸,索性自己拿 到局长室去。 局长拿着发票看了足有五秒钟,就这一会儿,刘幼捷手心里就出汗了,一句 “不行就算了”已经滚到了嘴边。幸而局长到底提起笔来,开始刷刷地签单,她微 微舒了口气,凄凉之感,却又蓦然而起,这不过千把元的发票而已,哪一个处级干 部现在请人吃顿像样的饭,下于这个数字? 签着单子,局长耷拉着眼皮,像是把脸藏在黑地里说:“刘政委,你这段时间 老在外面跑,不太好呀。” 刘幼捷低下声气道:“是的,不过……” 局长接口说:“我也知道情况特殊,不过有些事,也不是我一个人就能做主的, 我能替你兜下的就兜下了,不过市里有人过来传旨点名了……说要是你再出去申诉, 就算不务正业,财政上要停发你的工资……” 刘幼捷霍地站了起来:“谁过来点我的名的?” 局长唬了一跳,畏缩地又低下头:“还能有谁?” “马春山?”刘幼捷不禁赫赫冷笑:“好嘛,你跟他们说,我不仅要继续替老 左申诉,我还要跟把他们的黑盖彻底揭开,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呢,他们这么赶尽杀 绝,我索性就豁出去陪他们玩到底!!!” 局长急得赶紧道:“政委你小声点,小声点,这又不是我的意思,我能在这个 位置上干几年,都快退休的人了,我跟谁作这个孽……我就是一个好心提醒提醒你 ……你该干啥干啥,只是多少遮人耳目点儿就是了……” 刘幼捷点头道:“我知道你是好意。”听着外面走廊上有老鼠似的悉悉数数挪 动的脚步声,她放高了声音:“不过,我是抱定决心豁出去了,哪怕开除公职,我 沿路乞讨,一步一个头地磕上中纪委,也要替老左把问题澄清,把白绵的盖子揭开!”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