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局 左昀送母亲上了火车,一个人独自走回家,临行前刘幼捷给了她一千多元钱, 她还是没舍得打车。从火车站走到家要穿越整个城市,到家时已经快10点了,她正 要上楼,一个人影从楼道门里闪出来,把她惊得倒退一步,迅即借着路灯看清了欧 淇那张苍白的脸,那张素日看起来阴郁腼腆的脸上似乎有些气质被改变了,比之从 前更加不可捉摸,或者这是因为他喝过酒的缘故。 他朝她靠近来,一股浓烈的酒气喷了过来:“小昀,还在生我气?”声音里透 着深深的沮丧。 左昀心忽然软了,拍了拍他的肩膊:“没有了。” “我实在是……”他还要解释,左昀阻止了他:“没什么,是我不对。我这个 人太异想天开了。” 欧淇低声道:“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会支持你,如果你需要我等你,我会 等你,如果你要我离开,我现在就走。” 左昀过了好一会才说得出话,嗓子有点涩:“欧淇,你真好。”她深吸了口气, 望着远处的灯光:“不过我和贺小英不会结婚了。” 欧淇没有说话。左昀声音又轻快起来:“你现在方便吗?” 欧淇询问地看着她,左昀把手插进他的大衣兜里:“陪我去泡酒吧吧。” 泡酒吧从来都不是左昀的爱好,欧淇有点吃惊:“不会吧,求婚失败就以酒浇 愁啊?” 左昀牵着他朝小区门走去:“你怎么知道我求婚失败?” 欧淇笑道:“我还能不知道你?——我们去哪个酒吧?” “随便,哪个都可以。报社让我采写一篇酒吧一条街出售K 粉和摇头丸的黑幕 报道,我们多走几个酒吧,摸点底,够写报道了就回来……你认识做这种生意的人 吗?”出了小区,欧淇很洒脱地举手拦车,左昀才发现他原来整天骑着的山地车似 乎已经被抛弃了:“嚯,你的销售生意看来不错呵?” “请你喝酒是足够的了。”欧淇稍带得意地回答,殷勤地给左昀拉开车门,这 可又是一件新鲜事,左昀注意地看了他一眼,抿嘴偷偷笑了。 城市的其他街区都在浓浓的寒意中沉睡了,北城这条酒吧街却灯火靡丽,人影 幢幢,一条街上有二三十家酒吧,门面都不大,一走近就传出激烈的迪斯科或者摇 滚乐的音乐声。欧淇是来过这些地方的,熟门熟路地把左昀带进了一个装潢豪华、 场地也宽大的酒吧。 喧嚣的音乐排山倒海而来,把他们完全淹没了,欧淇像是十分喜欢这种感觉, 坐下来点了啤酒和爵士,等着饮料送来,他握起拳头,随着激烈的节奏,微微晃起 身体。左昀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四周的男男女女,自己身上的棉外套简直和他们差了 两个季节,迪吧里大概开了暖气,不过就算不开,这么多大汗淋漓的身体也像无数 摇摆着的火炉,把大厅里烤得热火朝天。 欧淇脱下外套,示意左昀把外衣也脱掉,他拿着两件衣服去门厅边上的一个小 间存起来。他走回来时,一个留着披肩发的肥胖男人正像一只蚂蝗似地贴在左昀身 边的凳子上,左昀摆出一副老练的样子和那男人在讨价还价:“100 块,怎么样?” 欧淇气得一把搡开那胖子:“给我滚开!” 胖子见过他,讪讪地笑着走开了,左昀嘻嘻发笑,欧淇道:“他是把你当鸡了! 你还笑!” 左昀越发大笑起来:“我说他为什么我说100 块,他还80呢,我还想,怎么比 我开的价还便宜。” 饮料送到他们桌上了,欧淇喝了几口,喝着酒晃着肩膀,脚尖也踏着鼓点踩来 踩去,左昀便道:“既然来了那你去跳吧,我坐在这里看你跳。” 欧淇拉她一起去,左昀却执意不肯,他知道勉强不来,便自己下舞池去了,这 里果然是他混得烂熟的地盘,他并不在人群里跳,而是走到一个巨大的音箱前,脚 尖在边上的一只铁架子上轻轻一踩,身手矫健地攀到音箱上面,他只穿一件黑色紧 身T 恤,优质的棉布紧紧贴着他修长紧绷的美好身材,音箱上已经有一个女孩在甩 着头发狂舞,他一改平日腼腆,围着那女孩跳起舞来,动作大胆放肆,下面的人群 顿时精神一振,发出起哄的尖叫,那女孩也不甘示弱,转过身来,两人像配合默契 的舞伴,对扭起来,动作颇为合拍。 左昀看得倒不好意思起来,挪开视线,四下窥探,希望能看到吸粉或者磕药的 人。她看了半天,除了一个在角落里不停地摇着头的男孩子,什么异常都没看到。 看了一会,她百无聊赖地转过头又去看欧淇跳舞,舞池幽暗,不停闪动的白光 闪电似的勾勒出他身躯的剪影,她不由好奇地想像赵根林如果在这样的场合会是什 么样子,想他是否也会这般狂热地起舞。赵根林那么内向,恐怕很难这么热爱肢体 动作——不过话又说回来,难道欧淇性格不内向吗?也许赵根林为了证明自己可以 和城里人一样时尚,跳得比欧淇还起劲呢。 对于不跳舞的人来说,迪吧实在是太吵了。 看样子欧淇还有一会子疯呢,她站起来走到门外去呼吸一下清新空气。 街面上的冷落与迪吧里的狂热形成鲜明对比,她站在门边上,看着天空在血红 的霓虹灯映照下变成青灰色。一群男女簇拥着从她边上过去,其中的一个男人挤眉 弄眼地看着她,与她擦肩而过时,有意无意地抬起胳膊撞她的胸部,左昀敏捷地侧 转身,让开过道,站到门外的冷风中去。 寒意凉水似地把她单薄的衣裳浇了个透,她才想起自己的外套被欧淇拿去存柜 了,正要进去取自己的衣服,欧淇找了出来,一脸焦急,见了她才释然,忍不住抱 怨道:“你乱跑什么呀!这种地方跑丢了要吓死我的!” 左昀歉意地说:“里面烟味太大了,而且吵得头晕,我就是出来透口气。” 欧淇把她搂进怀里,她冰凉,他却全身滚热,那阵热简直是有质感的,团团地 激得她起了个寒战,他拥着她又走进去:“刚好碰到几个朋友,他们定了包厢的, 我们去包厢里唱歌吧。” 一看竟然是刚才在门口碰上的那群男女,几个男孩见欧淇拥着一个肤色晶莹、 身段苗条的女孩儿进来,都啧啧吹起了口哨,左昀有点犹豫,欧淇轻轻道:“他们 有好几个都是磕药的,一会你就可以看到他们是怎么买药磕药了。” 这一说,左昀来了兴趣,坐在离那些人较远的单人座沙发上,若不经意地以余 光打量着他们一举一动。 欧淇给大家介绍了一圈儿,女孩子们都浓妆艳抹,幽幽的灯光下个个面若敷粉, 唇似丹朱,裙子一律钉着亮片,底下不是长靴就是高跟鞋,男孩子们也都是单衣简 装,左昀第一次留意到现在街头的同龄男孩都穿这类极紧身的大花衬衫T 恤,底下 紧身小喇叭裤和尖头皮鞋,俨然是60年代的猫王风潮重来,只这些少年个个都体形 孱弱,衣服极紧之后,徒然把一个瘦骨伶仃的身体包得暴露无遗。 坐了一会,听别人唱了几首歌,几个女孩子嚷着要去跳舞,其中一个似乎和欧 淇甚是熟悉,拉了他便走,欧淇只得去了。人走出去一半,抢麦的人少了,便有男 孩子殷勤地过来替左昀点歌。她唱歌倒是拿手,乐得一连点了一串歌,一首接一首 地自娱自乐。 正唱着,一个光头男人神秘兮兮地走了进来,一进来先回身掩上门,歪在沙发 上喝着啤酒的几个人马上坐直身体,精神一振,那光头男人道:“今天要吗?” “老价钱?” 那男人摇摇头:“南方那边刚严打,缴掉了一大批货,上家马上就涨价了,我 们这里也只好跟到呛水。” 一个男孩子嗤了声道:“隔三天你就来这一套,老价钱,我们要得多呢。” 左昀把KTV 的音乐声调低了,摆出一副好奇的模样看他们交易。 几个男孩子都是买药,顺便还给带来的俩女孩买了她们要的粉,大概是要买了 囤积起来,他们从衣兜里数出厚厚一叠钱,交给那男人,那男人掏出两只团得小小 的塑料袋给他们,转身迅速地走了出去。 一包是许多颗粒的药丸,大概就是传说中的摇头丸了,还有一包是一只一只的 锡纸包的小袋子,大概是K 粉,几颗头凑在一起,仔仔细细地算着账目,像分金子 似的把药和粉分成若干份,各人拿走了各人的部分,那个在酒吧门口对左昀笑的男 孩托着自己的纸包,献宝似的递到她面前:“来一颗?” 左昀犹豫了一下,从那一堆药丸里拿起一个,药丸不过跟普通的药片大小,却 比想像里精致,上面印着一个字母W ,像阿斯匹林上的标志,那男孩见左昀看个没 完,咧嘴笑道:“胡光头的货一直蛮正点的,有这个W 的是南方一个名牌货呢……” 左昀正要说话,包厢的门碰地一脚被踢开了,门口有人厉声喝道:“开灯!都 别动!” 灯啪地亮了,亮得让人眯起了眼睛。只见门口一个警察神色冷峻地扫视全场, 她稍稍让开身体,身后两个警察和三个联防队员鱼贯而入。 左昀本能地慌张起来,刚想垂下手把手里的药扔掉,那警察的目光却锁定了她, 一个箭步跨到她面前:“手里是什么?拿出来!” 左昀只得摊开手心,解释道:“我只是看看……” 室内其他几个男女都刚刚迫不及待地磕过药,吸过K 粉的锡纸还在冒烟,忽然 间被强光笼罩,又冲进警察,他们大受惊吓,反应却不由自己做主,迟钝而茫然地 看着警察们,听到“统统蹲下!”的命令后,他们才蠕动起来,滑下沙发,抱着头, 走到墙角挨在一起蹲下了。 “还有你!”一个联防队员粗暴地指着左昀道,手指几乎戳到她眼睛上:“边 上去!蹲下!” 左昀紧张地吞咽了一口唾沫,走到为首的那警察跟前低声道:“我只是在这里 遇到他们……” 警察眼皮不抬地喝道:“蹲下!”抬手便搡了她一把。 左昀忍耐不住,从裤子后兜里取出记者证,扬手递了过去:“我是在工作!我 们报社领导让我来这里采访酒吧的夜生活!” 那警察迟疑了一会,接过证件,和身边几个警察饶有兴致地看了起来,又上下 仔细地打量左昀,仿佛是和照片比照,不过他们比照的时间实在长了点,看着看着 还交换了一个会意的笑容,左昀被看得毛骨悚然,强压着脾气温声问:“请问看完 了吗?” 警察正眼对着她,玩世不恭里带着明显的不信任:“记者就可以聚众吸毒吗?” 左昀火了,大声道:“我没有吸毒!我只是在暗访!” 几个蹲着的男女都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左昀只得暗暗叫苦,那警察一脸的轻慢 道:“你说你是采访就是采访啊?” “你可以打电话给我们报社副总编,这个选题就是他做的——”左昀脱口道, 这句话还没说完,一缕奇异的冰凉就在她心尖上舔了一下,她赶紧努力让自己不去 注意这个不好的念头,继续对着警察把话说完:“现在还不到12点,我们报社还没 下班,你们可以打电话到总编室去问,电话号码是……” 她说得如此确凿,那警察不得不稍微严肃了一点,拿出手机,按着号码还心有 不甘地道:“谁知道你说的这个是不是绵湖晚报的电话?” 左昀耐心地道:“稍微查证一下就可以知道。” 电话几乎是立即就通了,警察审视着左昀,高声对那头说:“我是白绵北城派 出所,你是哪里?哦,绵湖晚报的关总编啊,对对对,我们一起吃过饭的,我姓李, 记得哦?呵,是这么回事,我们想了解一下,你们今天有没派人到北城酒吧一条街 搞暗访?没有?呵,那就好——”他的目光变得嘲谑起来,不怀好意地冲着气得满 面通红的女孩子笑了笑。 左昀伸出手去要夺他的电话:“你让我和他说!” 警察一只嘴角轻蔑地挂了下来,把手机递给她。 左昀听见关天圣那浑厚的声音还在慢条斯理地说话,也来不及听他说什么,大 声嚷道:“关总编!我是左昀,这个暗访北城酒吧黑幕的题材不是你亲自布置的嘛?” 那头的声音骤然冷漠严厉:“左昀,你胡说什么?这种暗访酒吧黑幕的风险题 材我怎么会派一个年轻女孩子去?而且只派一个人去?而且不事先和警方说好?记 者的人身安全谁来保证?” 左昀只觉得满腔子的血都涌上眼睛,而且压力强大到几乎要从瞳仁里喷射出来。 她几乎没感觉出警察从自己手里拿走手机,有好一会,她失去了对周围一切声音动 作的反映,等清醒过来时,她才发现自己排在那一群刚吸过毒的少男少女当中,像 一串被窜好的烤蝉,在警察的前后包围下缓缓地走出大厅。大厅里灯光全部打开了, 亮如白昼,也有几个被甄别出来的吸毒者,多数人贴着墙边站着,欧淇看来也没事, 站在人群的前面,她稍微放了心,看到了她,欧淇急了,想朝她冲过来,却被一个 联防队员拦住了,左昀赶紧用眼神示意他别乱来,只一转眼间,他们就全部被带上 了外面的警车。 几个同案犯的药力都还没过去,挨挤着坐在警车的后车厢里,随着车身的颠簸, 晃动着脑袋,左左右右,右右左左,左昀看了他们一会,自己都觉得头晕。那个吸 过了粉的男孩子惨白的脸在一闪而过的街灯下宛若浮现的骷髅,深凹的黑眼眶里两 只眼瞳直勾勾地瞪着她。左昀猛然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本童话书,一个聪明人愚弄 死神的故事,那般幼小时节,对书页上绘画的那个拿镰刀、戴黑斗篷的骷髅脸留下 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在成长过程中,一做噩梦就会梦到这个形象,后来阅读过的文 学作品中,有人把死神描写成一个可爱的微笑小女孩子,还有人说死神是个穿着蓝 色工作服的中年严肃女人,她却都没有认同过:死亡便是死亡,无穷尽的黑色,是 电影散场后的漆黑屏幕。 她打了个冷战,才发现自己的外套还留在那家迪吧。没有暖气,也没有音乐, 驶过空旷街头的车子到处都是缝隙,车子里比冰窖还冷。 车终于停了,左昀目光落在警局的门牌上:白绵市公安局北城分局。她来这里 采访过,好像是配合宣传公安局内部评选的先进派出所。 一进派出所的办公室,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蹲下!” 左昀笔直地站着,没动弹,膝弯里立即挨了一脚,她一个踉跄扑向前去,额头 差点撞在办公桌上,扶着桌子一站稳她就愤怒地大叫起来:“你们这是干什么?有 这样办案的么?” 坐到桌子前的那个警察示意同伴住手,轩眉扫了左昀一眼,训斥道:“你横什 么横?到了这个地方自己还不清楚自己是谁?还耍什么横?老实点!”他朝墙角指 道:“过去!” 左昀只觉得脸颊在燃烧,一刹那间无数复杂滋味疯狂地席卷了心脏:懊丧、屈 辱、狂怒,这一切情绪综合成疯狂的毁灭和自毁倾向,如果手里有一把枪,她会立 即毫不犹豫地开枪开枪开枪,一路杀出去,冲到报社总编室一枪把关天圣的头轰成 烂西瓜。 没有枪。她的手揣进衣兜。拿出来一个手机。她赤红的脸上慢慢地褪色,渐渐 恢复了从容,她把手机递过去放在桌上,对警察们说:“还有一个人可以证明我是 去暗访的。”她双眼亮得出奇地看着他们:“你们打电话给你们张德常局长。”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