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杀技 这一向时,秦自敏出差的机会少,下班都很准时。五点半下了班,赶晚市直奔 菜场买菜,然后回家烧菜做饭。儿子在外面玩,回来得晚,老婆是商场营业员,常 常上中班,都是他做好饭菜等着他们回来吃。 这天他挽着菜进了公寓楼,却意外地发现自己家门开着,儿子的鞋子脱在门里, 边上还放着一双陌生的鞋子,一双脏不拉几、鞋帮子都磨烂了的解放鞋。 走进客厅一看,儿子规规矩矩坐在桌子边上,一脸严肃的憧憬,听着对面的人 说话,不等那人回头,一听那又沙又扁的破喉咙,他两只手的掌心里就冒出汗来了, 塑料篮子一滑, 脱手坠地,篮子里一条鲜鱼摔了出来,裹着塑料袋,绝望而疯狂地使劲蹦达着, 把袋子和地板打得啪啦啪啦直响。 儿子开心地叫他:“爸,你怎么从没说过你认识田三啊?” 那张焦黄的刀条脸转过来,活像一只又干又硬的草鞋烧饼,细长的一双横眼, 看定了他,哑哑地说:“其实我和你爸爸也不是很熟的。” 左君年出事后,3721号车就被闲置了,市委办的车辆调度不过来也不动用这辆 车,一说是透着晦气,还有一说大家都心照不宣,用个车不过是一时方便,万一左 君年最后又毫发无伤地回来了,说起来就是落个一世的不自在。车子一闲置,驾驶 员秦自敏倒比以前忙了,办公室里还有两辆进口面包车,是出工频率最高的车,迎 来送往的都是它,虽说面包车也是有专人驾驶员的,3721号一停,那辆面包车的驾 驶员事假病假就多了,轮流着请假,请假的时候理由还十足,反正老秦闲着也是闲 着,刚好代班。 驾驶员本来也是按自己伺候的主子地位高低排序,有时候领导们一起吃饭,一 张桌面坐不下,驾驶员就得单独开席,席面摆下来,就按各人跟的领导大小排座次。 比如齐大元的驾驶员马向前,肯定就要坐上座,这一点没得争,但接下来是谁呢? 吴非和秦自敏之间就有争议。秦自敏年纪比吴非大,跟的领导资格更老,可是组织 部长贺仲平提了市委副书记之后,实权在握,副书记左君年虽然排名在他前面,骨 子里的地位隐隐然低下去一等了。所以吴非和秦自敏就不大客气,好几次落座,让 都不让他。 除了比领导的权位,各人在各自的主子面前得宠的程度,也极要紧。马向前是 不用说的,齐大全给他老婆孩子都安排了事业单位,房子是按副局级分配的,吴非 呢,对象都是贺仲平给介绍的,给他找下一个银行的小姐,就算顶老实的吕方,跟 着卢晨光也不吃苦,弟弟毕业分配,一个学计算机专业的大专生,满大街通畚箕扫 呢,卢晨光发了一句话,广电局把他接受过去在电视台机房里谋了个差。秦自敏的 儿子也是刚毕业,因念中专,又念了个畜牧专业,到处都找不到接受单位,后来托 了左君年,给多种经营管理局打了招呼,也得了窝子,可多管局新进的技术人才一 律要先放到基层去锻炼,小秦就被弄下乡去了,蹲在种猪站天天闻粪尿气,憋屈得 不行,周末一回家就和老子娘怄气。秦自敏没辙,他是极畏怯左君年的,刘幼捷人 情事故上比左君年要开通,他就硬着头皮又找刘幼捷诉苦,左君年知道了却大怒: “技术员放不到生产一线去实践,难道坐办公室看报纸啊?一个自费中专生,能安 排进事业单位已经是天大的人情,他还要怎地?” 秦自敏听了吓得自此再不敢提,但儿子的事不解决,始终是块心病。 在驾驶班的办公室里,和其他同事一比,心理更加不平衡,鑫昌进驻白绵市后, 马向前凭着书记的面子,给在乡下种田的侄子都捞了份包工头的活,一摇身就成了 大款,跟着开发了一年的北城,自己弄了两套门面房,还买了一辆二手奔驰,牛逼 烘烘地开到市委里来请叔叔和叔叔的同事们喝酒,马向前嘴里骂着说这小子弄了俩 小钱烧得慌,眼睛里那得意的笑美得滋滋作响! 吴非偏又撩他,单问他儿子可曾从种猪站上来了,秦自敏说不出话,眼泪在眼 眶里憋成了泪花花,马向前看不过意,好意道:“要不你去找找政府办马主任,他 和鑫昌关系特别铁,那么大一公司,安置你儿子一个,只要他肯开口,还不是小事 一桩。” 秦自敏晓得马春山和左君年不投契,他虽不聪明,倒也想到,马春山那么怕左 君年,也许就肯卖我这个面子呢?这里面还有更深一点的东西,他一时想不转,但 已经足够让他乍起胆子去找马春山了。 马春山果然爽快,一口答应帮忙,惟一附带的条件就是帮着多留神左君年,马 春山苦着脸解释说:“老秦,你知道我在左书记跟前不吃香的,我是一心想讨他的 好,可他就是看不上我,我这马屁老是拍到马脚上,你帮我多留意留意他的日常动 静,心情脾气,有什么计划安排多给我说说,我以后专找他心情好的时候去汇报工 作,也好少吃几个包子。” 这话入情入理。老秦暗自庆幸自己这一把是赌对了,他儿子的事虽然还没解决, 但马春山先和多管局打了招呼,让把小秦调到了城郊农场,每天都可以回家,环境 大大改善,他感激不尽,左君年的行踪点滴,他也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本以为自己是做些利己不损人的事,程怡出了车祸的那天,听刘林一口咬定说 是蓄意制造的车祸,他那颗蔫不拉几的脑袋灵光一闪开了窍——他自己是开车的, 对于这种事还是有直觉的,前一天他在车上听到左君年和程怡的计划,给马春山报 了个信儿,第二天程怡就赶巧不巧地被撞了……他不敢再往深处想了。 老婆催他去找马春山落实儿子调动的事,他也赖着不去,真是天晓得,请神容 易送神难,马春山见他不上门了,翻过来却找他。 “老秦,那会左书记主持白绵的大型国企改制工作,你就跟着他开车了吧?” 马春山说,口气随和又亲切,他想了想说是。 “那你见过飞天丝绸公司的老板唐胖子不?” 唐胖子,谁会不记得,就没见过几个人拖着那么大一个屁股还能健步如飞的。 “听唐胖子说,有一次他请左君年吃饭,怎么留都没留住,后来他追到楼下, 丢了一个纸袋子到车子里,你当时也在的吧?” 秦自敏怔了一会,终于想起来了:“是咧,好像是两件真丝睡衣。” “你看到是睡衣了么?”马春山声音忽然变得极轻,方方的黑脸伸到他跟前, 小小的黑眼珠在眼皮底下撩起一线寒光,笑眯眯地,每个字音都像东城的高庄馒头, 极有嚼头:“你亲眼看到了吗?” 秦自敏慌乱地点点头,又摇摇头,马春山欺身搭住他的肩膀,耳语道:“老秦 哪,你真是个老实人咧,你当左君年是什么好鸟?假得很!我听说呀,唐胖子光那 一袋子就送了他20万现金!”他挨着他坐下来,轻微地吐着字,柔和却清晰:“不 然你想他后来怎么那么替唐胖子卖命,又是到大学找专家,又是到美国找客商!” 秦自敏听得全身的血都凉了。他怕左君年的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跟左君年 这么久,确实没看到什么不入眼的人事,他得承认左君年是他见过的最廉正的干部 ——要是能再圆通一点就更好了—— “我再告诉你,省里已经立案要查左某人的事了,”马春山不动声色地说: “你这3721号车开不长咯。不但开不长,作为他的驾驶员,你会不会被牵扯进去还 保不齐呢!” 秦自敏一下就魂不作主了,他这样一直跟着人开车的,过了40岁了,原来的领 导是出过事的,今后很难再跟上一个体面的领导,肯定落到在办公室机动轮岗的下 场,混到个45岁,可能就会叫他提前退休,儿子的工作还没彻底解决,妻子一个月 就拿四五百块钱,说起来是市委副书记的驾驶员,最后落到这个地步,实在心有不 甘。 他本就没主意,这下更乱了方寸,拉住马春山就磕头作揖:“马主任,你得帮 帮我。” “还用我帮么?”马春山冷冷地说:“你自己就有数的。把你晓得的和组织说 清楚,就没你的事了,你工作的事,和你儿子工作的事,我既然答应你,就一定帮 到底。” 省纪委工作组果真把他找去谈话。那是左君年刚出国的第一天。谈话的人单刀 直入,直接就点到唐胖子的那笔钱。 “你看到唐某某把纸袋放到车里了吗?” “看到的。” “看到纸袋里是什么不?” “好像……是钞票。” “好像?!!!” “是钞票。”他一横心:“厚厚的,满满一袋子。” 和他的谈话只进行了几小时,就让他回去了,而秘书小俞都被弄进去谈了几天 几夜,出来时人瘦得脱了一层壳!连宣传部长卢晨光都被弄起来关了一天多,他事 后听说,后怕得出一身虚汗,把个马主任感激得要顶在头上。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左君年的事不但没有定案,各类小道消息倒更多了,有说 他真腐败假君子的,也有说他真君子受陷害的。中间他去过看望过一两次刘幼捷, 刘幼捷一直待他不薄的,别的驾驶员逢年过节的要给领导送礼,她是把家里的节日 物资倒过来送给他,还惟恐他面子上挂不住,解释说:“我们家三口人一个月在家 吃不到一个星期的饭,这些肉啊鱼啊茶啊油啊放着坏了才真是糟蹋,我们又没什么 亲戚,你就是家里人,就不要客气了。” 他最后一次去,刘幼捷吞吞吐吐半天,才说出想跟他借钱的话来,他听得好像 晴天一个霹雳打在头上,两只耳朵过了电似的轰鸣。以刘幼捷那么要强刚烈的性格, 屈尊开口来跟他借钱,可见被逼到什么地步了。他赶紧回家,跟老婆要钱,老婆不 晓得他心里的鬼,只说怕左家这一倒下去,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还得上这钱,捂着 存折不给,他急了,脸红脖子粗地骂老婆没良心,原是想取五千出来的,说好说歹, 老婆只给了两千,他连自己身上的钱凑了两千六百块送到了左君年家,直惭愧拿不 出手,刘幼捷感激得眼圈儿都红了,连声说:“老秦,我这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我知道你也不宽裕……唉,以后只要能有一点办法,都要加倍补偿你。” 凡事架不住三思量。 他越琢磨,内疚就越深,恐惧也越重,人也越来越疑神疑鬼。他在市委办,工 作由侯鱼水具体调派,3721号车不用了,侯鱼水让他轮班开面包车,也是合情合理, 他却总觉得侯鱼水是不是知道了一点什么,故意这么修理他。那些新进的年轻司机 拿他取笑,他也觉着是话里有话。 左君年被关进去这两个月,他瘦下去十多公斤,一睡觉就做噩梦,醒过来就大 汗淋漓,老婆问不出个名堂,咕哝着说他:“你老这么着,还得憋出癌呢!” 惟一能说说心里话的人就是马春山。但马春山也越来越烦他了,一接电话就呵 斥他。 看着田三那张表情莫测的脸,他还留着一丝侥幸:“田老板……哪阵风把你吹 得来的?” 田三笑了笑,他生就个孤拐脸,一笑起来颧骨上肉直打横,并不答他,对他儿 子道:“你爸爸吃公家饭的人,领导的方向都是他掌握的,大人物才能同他做朋友 的,哪会记得我呢。” 这话句句刺心。老秦强笑道:“这可怎么说呢,田老板你取笑我个开车的噢!” “马春山都和你是合着一个头的交情,”田三悠笃笃地说:“我个杀猪的哪敢 取笑你。” 小秦虽然年纪不大,也听出了田三和父亲之间话里藏话,惶恐地在两人脸上看 来看去。老秦对儿子说:“你去超市买瓶好酒,晚上我要请田三哥喝酒哪。”他说 着胆怯地瞟了田三一眼,田三并没阻拦,朝小秦点点头:“快去吧,下回再给你讲 我怎么把江勇连撂三个跟头的。” 看儿子一出门,秦自敏赶紧把门关上了。一回身,田三已站了起来,上上下下 地拿眼量他。他哪里经得住那凶眼一睃,腿弯登时筛起糠来,田三笑了一笑,弯下 腰捡起那条还在蹦达的鱼,掂了一掂:“2 斤的黑鱼,稍老了点,也还能吃。” 他拿了鱼就朝厨房走去,头也不回地道:“来么,我帮你整治。” 老秦自知躲不过,两腿发硬地挪进厨房,田三把塑料袋打开,一把掐住黑鱼的 鳃拎将出来,那黑鱼何等滑溜勇悍,经他两根手指一掐,竟动弹不得,他将鱼身摔 进水池,回手摸了摸自己后腰,老秦倒退一步,田三却又缩回手来,铮地一声,顺 手操起厨房里的一把菜刀,手腕一翻,啪地将刀背砸在黑鱼头上,那还在扭动的鱼 儿顿时瘫软,他左手一甩,鱼身平躺,刀身一抖,打鳞,来回四五刀,也不及看清 他的手是怎么动的,鱼身一侧,刀锋已经拖开了鱼腹,刀尖一挑一剜一勾,鳃、肠、 螵都清了出来,就着水龙头一冲,他头也不抬道:“给我个盆。” 老秦哆嗦着端了一只搪瓷盆送到他手下,但见他提着鱼头,一把普通的菜刀, 跟玩魔术似的在鱼身上上下游走,嚓嚓嚓嚓,鱼皮尽去,鱼肉雪片似地飞进盆中, 一转眼,三分钟前还活鲜鲜的一只黑鱼,只剩下一只鱼头拖着一条骨架,骨架之间 竟无一丝血肉,猫嘴舔过的光溜干净。 咣宕一声,鱼骨架扔进了水池,血腥的水滴四下飞溅。 轻轻咣当一下,炸得老秦从腿到嘴唇都抖将起来,索索地道:“田老板……只 晓得你会杀猪,不晓得你杀鱼也这么有水平……” 田三菜刀一转,伸在水龙头下冲洗,洗着刀,赫赫一笑:“我杀什么都是一把 好手。” 老秦终于吃不劲,双腿一软,扶着厨房的桌子,扑地跪下。 不知怎地,这一跪,他一颗心,几个月来一直高悬着的心和膝盖一起落了地。 “我不是人啊!我不是人!”他号啕大哭着举手乱拍着自己的脸:“纪委的人 问我,我一时糊涂,说看到左书记拿了人家的钱!其实我根本没看清楚!我是被吓 的!他们要我证明!我被吓不过……” 田三连背都没转过来,仔仔细细把刀在水流里冲刷干净,嚓地一声,斩进砧板。 “三天之内,左书记要是没回家,”做完这一切,他才蹲下身来,平静地看着 老秦鼻涕眼泪一塌糊涂的瘦脸:“你知道会怎么样。” 田三拍了拍手,在油腻的衣服上擦干最后一点水渍,拖鞋踢啦踢啦地响着,走 到客厅里去了,厨房里那胶冻般的凝固感忽然一空,吸到嘴里的又是气体了。听着 他穿上鞋拉开门走了,老秦却还跪在桌子边上,呜哩哇啦地哭,哭哇哭哇,从来没 这么歇斯底里、痛快淋漓的哭过,这哭,哭得他都感觉着小腹深处热流滚滚,一种 畅通无比的快感随着眼泪哗啦啦地流到了脑子里,一边哭,他一边恨不得哭着喊出 声来:“安逸了哇……” 走出老秦家没多远,贺小英和左昀就从人行道的树影里跳了出来,田三看了左 昀一眼,一句话也没说,像完全不认识他们似的,经过他们,自顾自地朝前走了。 贺小英要叫他,被左昀扯住道:“不用问了。” 贺小英不服气地说:“这么大事情,都没个交代理儿……” 左昀嘻嘻笑道:“这么的事,还用拿嘴说吗?”暮色苍茫里她一笑起来宛如霞 光,看得人精神为之一振,贺小英忽然想起那一日在赵根林家中,她决绝地与自己 断交,神情的凄婉尤历历在目,那一刻的绝望失落和今天的幸福快意对照起来,真 是天渊之别啊。这么想着,他握住她的手就紧了一紧,低声说道:“左昀,我真的 没有对不起过根林。” 左昀微笑着牵着他的手,往家里走去,两人眺望着城市天空底下,最后一缕晚 霞正在青灰的天空里消融,如美人胭脂在岁月里渐渐淡去。 他们自老秦住的北城走回南城,中间经过城中宝塔,贺小英便指给左昀看那岗 亭,把赵根林那天自首的情状说了一遍。左昀黯然了一会才道:“三个月前,我还 总觉得这世界上事在人为,没有你诚心想做却做不了的事,现在才知道这想法有多 幼稚。这世界真的是由无数的死结构成的一张网,解开一个,连着下一个。” 宝塔的另一侧是东城地带,前几日还机声轰隆的工地现在已经安静下来,几辆 推土机和起重机蹲在废墟中,映着残霞如血,恍若《未来战士》的战场。 刘幼捷带去的录影带复制了若干份,分送了中央各大媒体、中纪委和信访局, 左昀所写的批评报道《白绵,拆迁背后的黑幕》也附在其中,报道和录映带被做成 内参,递交了国家最高领导机构,批示是在第一时间下来的,省委书记亲自打电话 到白绵市委,要求立即暂停鑫昌房地产公司在东城拆迁工作,等候中央和省委有关 部门组成的调查小组进驻。 雪上加霜的是,原来省文物管理局关于成立白绵东城明清建筑文化保护区的批 复也在同一天传达下来。 程怡康复出院、向省委省政府要求恢复工作的申请也被立即批准了。 “我和卢叔叔说过,也许会有奇迹呢。”左昀满心喜悦地看着东城说,它像一 只蛋糕,被一只獠牙巨口,啃掉了一大个缺口,靠近核心部分的那些四合院还依然 连绵成片,如果从笔架山上俯瞰的话,湖光山色映衬的古老民居应无大碍。 贺小英只顾贪看她的笑脸,由衷地道:“你就是奇迹。” 左昀横了他一眼:“我还不知道你这么会说话呢,想是跟马家小姐学了不少。” 贺小英脸腾地热了,涎着脸笑道:“我才不要跟她学,我要跟你学。” 左昀被他目光灼灼地看着,脸颊也微微晕红了,贺小英鼓足勇气趁势道:“老 婆,什么时候才可以……” 左昀红着脸赶紧打断他:“先别乱做春梦,领个证而已,这在白绵可只是合法 而不合情的婚姻……” “那我们过春节就办婚礼好不好?”他就势欺了上来。 “春节?”左昀蹙眉道:“家里现在这么多事,春节哪能赶得上哦。再说,你 爸爸妈妈现在还记恨着我吧。” 说到父亲,贺小英便有点泄气。前一天在民政局父子反目到那等地步,回想起 来真是不寒而栗,自那一天起,他就没再回家,左昀独自一人,他也是不放心,出 了关天圣一事后,左昀似对绵湖晚报已经灰心,请了长假,也没再去上班,贺小英 便也跟单位请了假,二十四小时和左昀厮混一起,虽然还未亲得芳泽,仅这朝夕相 处,已经觉得是神仙般的日子,早晨在床上醒来,都要对着天花板愣上许久,笑出 声来。 站在废墟边上盘桓了良久,天已经黑透,贺小英想起刘幼捷再三叮嘱,便拉左 昀回家。两人招了一辆出租,车子驶出没多久,一辆摩托车从后面追了上来,贴着 他们的车子不急不缓地行驶,左昀扭过头去,只做不见。 贺小英会意,揽她入怀,左昀埋头到他肩膀里去,随着车身的颠簸,他不断轻 轻拍着她的肩膀,小声地安慰她。 那车手不断地侧头看着车里,左昀始终没有再抬起头来。他终于放弃,刹住了 车子。这一停滞,转瞬便落下数米,车身人影都消失在滚滚车流里。 贺小英下颌抵住她光洁的额头,那发丝间淡淡的芬芳无处不在,虽身在狭小肮 脏的出租车里,感觉实在就是天堂。他禁不住闭上眼睛,全心全意地体验这令他战 栗的幸福。 左昀却不知道他心神摇荡,忽然道:“对了,你觉得明天你爸爸会不会投卢叔 叔的票?” 贺小英略带责备地把她拥得更紧:“人家正在做美梦呢,你说这些大煞风景的 事。” 左昀吐了吐舌尖,小动物般娇憨:“你做什么美梦?” “这个……当然是……”左昀专心地张大眼睛竖着耳朵认真要听,却见贺小英 故作羞涩地低声道:“是不可告人的。” 左昀哼了一声,扑上去要挠他痒,贺小英赶紧大叫投降:“我们说正经的,说 正经的……我觉得我爸爸会投卢叔叔的票。” 左昀闷闷道:“他那天和我们吵得那么厉害,我觉得是没希望了。” “说你是小笨笨你就是笨笨呢,”贺小英胸有成竹地道:“你对我爸爸不了解, 他也许不是个好老爸,但政治上绝对不会算错一步的。” “切,所以他才不会站到我们这边哪。” 贺小英也不试图说服她,坏坏地笑将起来:“要么我们来打赌吧,我赌会,你 赌不会……赌注嘛……” 左昀性急地道:“赌就赌!” 贺小英笑得牙齿毕露:“你还没听我说赌注就答应了啊?” 左昀又要发急,前座的司机忍无可忍地发话了:“喂,小俩口,先付钱下车, 回家慢慢打情骂俏,时间还早哪,够你们俩开心的!” 贺小英脸皮再厚也闹了个大红脸,拿出一张十元钞票付钱,也不等找零,拽着 左昀就跑了。那司机隔过车窗看着他们,那女孩儿薄绒裙下掀起的长腿小鹿般轻捷, 那高个男孩牵着她的手,半跑半走,小心地寸着女孩步子,连背影都透着满心满怀 的欢喜。 “一定是刚泡上的吧。”他满有把握地自言自语说。 周一下午,常委改选如期举行,坐在首席的齐大元心情却一落千丈。25个党委 委员陆续进来,人人都像是知道他心情不好似的,选座位时都离他远远的,一圈人 都落座之后,才发现齐大元独自一人坐在圆桌顶头,在背后巨幅山水的衬托之下, 竟有几分孤零。 若照平时,党委委员们难得聚得这么齐,会议没正式开始之前,私交甚好的自 然都互相谈笑,不甚熟悉的也会交头接耳联络感情,但今天气氛却异乎寻常。眼看 人来得差不多了,齐大元脸色却越发阴沉。桌子的另一头位置还空着——那是程怡 的位置。代理市长上午就回省办公厅报道去了,程怡以市委常委、市长的身份参加 这次常委改选,程怡忽然宣布康复出院,而省委又以闪电般的速度安排他重返工作 岗位,鑫昌的工程被勒令停工,坏消息像盛夏的雷电,接二连三地落了下来,谣言 四起,连吴扣扣都有点慌神了。 他自有把握稳坐钓鱼台,做了这么些年的领导,对政治风波的动向他再熟悉不 过,即使中央派调查组来查鑫昌的事,来头虽大,也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最后查 不出个三二五来,归根到底是商业纠纷、某些具体人员工作方法粗暴,他和鑫昌的 账,只有吴扣扣和马春山、吴祖德知道,而真正钱钞易手的见证人也只有吴扣扣, 这女人和他是铁索子绑到一起的,他完蛋,她也得完蛋,所以,她不会开口说他的 事的。 眼下风波乍起,他却毫不怀疑自己能平安地度过这次旋涡。 现在,真正威胁到他的就是这次煞费苦心安排的常委改选,左君年被双规,程 怡虽然大难不死,却也一时动弹不得,正好乘这机会把剩下的卢晨光搞出局,等程 怡重新返回岗位,也就孤掌难鸣了。为此,他再三要求看护程怡的市委秘书要严格 保守机关里的人事变更消息,结果程怡还是在最关键的时候提前赶回来了! 更糟糕的是,左家那个小丫头,不知道是弄了什么鬼,硬是和贺仲平的独生子 办好了结婚证!贺仲平在他面前一再表示要和儿子断绝父子关系,但他也是为人父 的,哪会不明白这点子世事根底?娘舅亲娘舅亲,打断骨头连着筋,何况父子?今 天这一次投票,贺仲平那张貌似忠诚的面具底下到底是个什么立场,已经很难预料。 想到这些,他恨得牙痒痒,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个秘书颠颠地推开门,把程怡 让了进来。齐大元狠狠地看了那秘书一眼,程怡顶着一头囚犯似的短发,笑容可掬 地走到他的对面,朝他微微颔首,不等程怡动手,坐在他座位边的向阳早一骨碌站 起来,给市长把椅子拖开。 向阳这一站起身,满座的其他委员,听了命令似的,同时都站了起来,神情满 怀敬意,看着程怡缓缓落座,不知是谁先拍了第一下手,谁又接上去了,忽然间除 了齐大元,每个人都在鼓掌,会议室里爆发出热烈的、整齐的、久久的掌声。 齐大元看着程怡,呵呵地笑了,也举起手,鼓起掌来,他这一拍手,委员们像 又清醒过来,又像听到另一个命令,掌声同时寂然了,纷纷坐下,只剩下齐大元的 掌声,在突然的寂静里,显得冰冷而突兀。 等他的掌声消失之后,程怡才从容地开口了:“大家好哇。”他顿了一顿补充 感叹了一句:“再世为人,看到诸位同事,实在是太亲切啦。”他说得恳切,便是 贺仲平冷心冷面,看到那头颅上蜈蚣似的丑陋疤痕,也微微露出恻隐之色。 “上午我刚从省里回来,我还有个好消息口头通报一下大家,”他深深地看了 齐大元一眼,分明故意放慢了语速:“经省委、省纪委严密调查核实,有关市委副 书记左君年同志受贿二十万的事实不成立,对左君年同志的双规从今天起解除,稍 后省里会有正式文件下发,详细情况通报全省,大家很快又可以和左君年同志一起 工作了。” 会议室里陡然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齐大元保养良好、红润光滑的脸像被人迎头捶了一拳,完全成了铁青色。左君 年是所有安排里最具风险、也最为重要的一环,这个环节如果出了问题,意味着他 苦心营造的整个布局出了一个大漏洞! 而这么重大的决定,省委毛书记和其他有关人员竟然没有一个人漏出任何一点 风声给他! 他举手掐住眉心,强迫自己从一阵昏眩中清醒过来。 等不及理出一点头绪,投票就开始了。 实际上这次投票已经和白绵的历次常委改选一样,不再具有任何实质意义。 落选的人是新增选的市委常委副市长马迎风,得7 票,未过半数,市委常委、 宣传部长卢晨光得17票。程怡得24票。市委书记齐大元得16票。 这在白绵的历史上还是第一次。一贯在党的正确领导下的党委委员们竟然有接 近1/3 的人拒绝投票给他们的书记。如果再多两个人,那就会是一个轰动全党的政 治笑话:一把手市委书记在市委常委改选中票数未过半,被选出了常委班子。那可 真是个两难命题了:他如果不是市委常委了,还能是市委书记吗?作为市委书记, 他可以提名自己重新增选为常委吗? 贺仲平微微松了口气。竟然有比预期的多得多的人投了卢晨光的票,这样,他 的那一票都会被隐藏其中,谁也不会知道他投或没投,成为一个永远的谜。 卢晨光抑制着狂喜,真的,这一个上午里的惊喜实在太多太快了,多得让他来 不及招架。程怡病了这一场,气度比从前更加雍容,大约体力还很衰弱,会议结束 之后,他扶着桌面,站了两次都没站起来,边上的向阳全然不顾对齐大元投来的憎 恶目光,殷勤地托住程怡的胳膊,搀扶他起来,嘴里体贴地埋怨着说:“我的好市 长哎,为了咱们白绵的事业,你也要好好保重自己啊!” 卢晨光还没出会议室,道贺的电话就开始打进来,刚挂上手机又响,一个接着 一个,还有问候程怡身体的,打听左君年什么时候回来上班的,他招架不住,对程 怡道:“你快打开手机吧,我这都成了信息交换中心了……” 齐大元推开椅子,谁也不看,走了。 程怡笑着打开手机:“医生让我少用无线通讯设备,说对脑子不好呢。不过, 我替你打个电话给左昀吧。” 卢晨光扶着他走进市长办公室,离开这许久,陈设依旧,桌面纤尘不染,房间 里却有几分缺少人气的凄清。 程怡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拨通了左君年家的电话,左昀一听他的声音就欢喜 地叫了起来:“程伯伯!” “要不要我告诉你今天常委改选的结果?”程怡强忍着笑说。 左昀已经欢叫起来:“不用了!我已经猜到了!刚才我就猜到了!我妈妈才打 电话回来说了,爸爸今天晚上就可以到家了!”她一连重复了两遍:“爸爸今天晚 上就可以到家了!” 不知怎地,这清脆的声音宛如天籁,程怡忽然间竟心酸起来,赶紧抬手掩住眼 睛。 挂了电话,他才恢复了平静,见卢晨光百感交集地看着自己,不好意思地用手 背压了压眼角道:“动了两回大手术,人像是变得多愁善感了。” 卢晨光取笑他道:“你是想小昀做不了你儿媳妇啦,贺小英乱中取胜,都和她 领了结婚证咯。” 程怡晒然啧了一声:“喝,那小子!”停了一会儿,到底还是说了出来:“在 我看啊,他比他老爸也好不了多少,一肚子的鬼心思!”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