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翼折 放下电话,左昀跳起来和贺小英拥抱在一起,又推开他,在屋子里转着圈大跳 大叫,跳着跳着,还不过瘾,双手一拍,叉住腰,跳起以前中学时常跳的熊熊舞来, 伸一下左脚,伸一下右脚,晃动胳膊扭一扭腰,贺小英笑翻在沙发上,迅即也爬起 来,和左昀并排一站,跳了起来,从前在地洞里,每当恶作剧成功,他们便乐不可 支地一起跳起熊熊舞,四年多没跳,倒也不生疏,节拍马上就合上了,一个左扭, 一个右扭,撞一撞分开,再伸左脚,再伸右脚……两人都越撞越使劲,像迪斯尼的 熊熊一样,要把舞伴撞翻在地,贺小英到底笑得支持不住,被左昀撞倒在沙发上, 他就势拥住她的腰,把她拉跌下来。左昀扑倒在他身上,也不抗拒,喘着气,伏在 他胸口,两弯笑眼月牙似的凝视着他。 近在咫尺,能清楚地感觉到她砰砰的心脏搏动,细细的喘息喷在脸上,倏然魂 飞骨销。 “不要再躲避我,左昀。”他看着她的眼,低声哀求。他无法改变习惯了四年 的称呼,叫她左昀比叫任何名字都来得自然,就像爱她比爱任何一个女人都来得容 易。在他自己还没有感觉的时候,她就把自己的影子封印在他的灵魂深处。 她顽皮佻地笑:“我有躲避你吗?” “你有。”他企求地看进她眼里去:“我知道我不是赵根林,我也不是欧淇, 你觉得我没个性,觉得我软弱,觉得我没有主见……我不是你最喜欢的那一类型。” “但是……我爱你。我爱了你已经七年,而且我会一直爱你到死。对我来说, 这一辈子所有的幸福都只在于每天能看到你的笑脸。” 他停了一会儿,艰涩地道:“根林临走前,托我照顾你,他对我说,你一定会 让左昀幸福。” 左昀眼帘扑扇了下来,睫毛在眼窝里投下幽深的阴影:“我知道。” “你知道?” 左昀撑起身体,从他身上离开,在他边上坐了起来:“他自首前的那天夜里, 我一直和他在一起。”她留意看他的面孔,只有些许的诧异,没有任何醋意。 “他跟我说了他要去自首。我劝不了他。我想,我可以把自己给他。更准确地 说,我要得到他……哪怕只是一个夜晚,一个钟头,一分一秒。”她扭头看着他, 苍白的脸迷惑而痛苦:“他不要我。他说……他不爱我。” 贺小英支起头,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握住了她冰凉的手:“怎么可能呢。谁都知 道他爱你。” “后来,我们一直在唱歌,一直在唱歌。他要我为他唱那首咱们仨都喜欢的歌。” “什么歌?”他轻声说。 她责备地看了他一眼。他手心用力握了握:“逗你呢,看你太伤心了……我整 个大学,都在听它……”他如何能不听? 那歌声就是他心灵的吟唱。“你要去斯卡波罗的集市吗?那里有醉人香草,和 一位姑娘。” 她在哪里,哪里就是他要去的集市。 “我一直以为欧淇就是他的影子……但实际上……”她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命中注定我和单眼皮、厚嘴唇的男孩子无缘吧。” 贺小英朝她挑逗地眨眨眼:“那当然,你命中注定要嫁给一个双眼皮、薄嘴唇 的男人。” 左昀逗乐了,轻俏地哼了一声:“谁说的,当心等到婚礼的那一天,我穿着婚 纱逃婚,去嫁给赵根林!” “说真的呢,”贺小英挪动身体,也坐了起来:“根林临走前再三嘱托我,说 让我们结婚的时候,去替他看星星,给他唱那首歌。” “看星星?”左昀皱起了眉头:“这个赵根林,到最后怎么就交代这么个事呢。” “看星星可是咱们仨一起最快乐的时光呀。”贺小英不满了:“还记得不,夏 天的时候,我们爬到后山上那个古槐树上,那槐树简直就是天生给咱们设的吊床哦, 树干顶上分成三根半米多粗枝杈,正好一人一枝,我们三个头顶头地躺在树叉上, 中间正好一个凹塘可以把头枕在里面……这么一躺下,那夜空就像湖水倒扣在头上, 漫天的星星,一颗一颗的像是要马上坠下来,看得久了,感觉分不清天空和大地, 自己好像要掉到天空里去……” 见左昀听了这么精彩的描述都没反应,贺小英睁开陶醉的眼睛,只见左昀神色 凝重,嘴巴都微微嘟了起来,以为自己又触动了她的心思,赶紧住了嘴。 “快起来!”左昀突然间跳了起来,啪的在他屁股上拍了一记:“快,我想到 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她说着就跑进卧室取来两人的外套:“穿衣服穿衣服,我们 现在就去看星星!” 贺小英麻利地套上外套:“别说看星星,看狒狒我也去!——不过你爸妈一会 儿就到家了呀……” “很快的啦!”左昀似乎急了,两人匆匆地出了家,拦了车就直奔绵湖中学。 故地重游,往事在目,都闷不作声,左昀像只顾摸着黑深一脚浅一脚地奋力急 走,贺小英看她如此严肃,也不作声,一路紧跟。 槐树仍在。这树已有六百年的历史,现在周围圈起了一圈铁栏杆,栏杆上钉着 铁皮牌子:省级保护文物。 他们三人当年攀爬这树无数次,过了四年,左昀还是手脚灵活,倒是贺小英好 几次蹬不住脚,差点滑落下去,还没爬到树叉之间,只听左昀在上面低低地叫了出 来:“天!” 贺小英道:“嗯?”左昀伸出一只手拉他上去,另一只手从树叉当中的窟窿里 提起了一件东西来,在夜色里发着暗暗的光,猛一看真像拎起了一只黑猫,贺小英 吓了一跳,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一只公文包。 “皮质不错呀……难道是赵根林藏在这里的吗?”贺小英接过皮包摸了摸,里 面鼓鼓囊囊:“好像是钞票喔……” 左昀哗地扯开了拉链,一捆一捆的钞票袒露出来,饶是他们两人,也不由看得 心脏一阵猛跳。钞票上面有一张折叠的纸,摊看一看,是赵根林写的信。贺小英打 着了打火机念了起来: “小英,左昀: 我知道你们最后会发现这个秘密的。我杀掉江勇时,在他身上捡到这个包,包 里有很多钱,真是太多了。我想,我是逃不了一死的,这个包我要留下,里面的人 民币请替我交给父母,让他们给哥哥们娶个好媳妇,把房子翻修,让我娘把腿治好。 外币他们不好用,也不会用,算我送给小英的结婚贺礼。包里还有几件首饰,送给 小昀,我从来没送过礼物给你。这辈子有你们两个朋友,是我最快乐的事,在地洞 里的每一分钟,都是我这辈子最美好的时光。不会有很多人体验过我们那么好的感 情的,在它面前,爱情都变得虚假、苍白、矫情。因此我死而无憾。 看一看天空,我在最亮的那颗星星上笑呢,请为了我,亲吻,和相爱。 根林“ 左昀无力地在树干上坐了一会儿。 贺小英把包里的钞票都拿了出来,才看到了底下的首饰盒,伸手拿起,是个长 方形的匣子,打开一看,一只戒指、一副耳环和一条项链,白金镶嵌的钻石在火光 里闪闪发亮。仔细一看,项链坠子的反面还篆刻着:J.L “这是江勇送给李三爱的吧。”左昀看了懒懒道,她所要的完全不是这些: “包里有没有其他东西了?账册?本子?信函?” 贺小英又翻了翻包:“还有一枝钢笔,其他什么都没了。” “钢笔?”左昀愣了一下:“江勇那种人包里放笔做什么?是赵根林的吧?” 她伸手把笔拿了起来。 拿起来就什么都明白了。 这是枝录音笔。 左昀试着把录音倒回去一段,再按了一下播放键,传出了一个格炸炸的大嗓门, 听起来情绪十分激动:“拿齐大元压我也没有用!老子谁的账都不买!我替你们卖 命已经卖够了,北城拆迁把老子骨头都累断了,老子要回家结婚抱孩子过安分日子, 不是老子去北城打砸抢烧的,北城那帮孙子能乖乖搬吗?你们给的那点补偿金连猪 圈都不值!我算过,北城一整个工程公司至少净赚1 亿!就给我这点渣渣?打发狗 还要丢根骨头呢!” 一个低沉的男人的声音插进来:“没说只分这点给你……只要你答应东城接着 做……该分的自然就分……” “放屁!”大嗓门炸膛了:“我操你妈的马春山,你就会舔齐大元的腚沟子, 东城我没那么本事啃下来,那田三我做了他三次都没碰到他一根毫毛,我自己倒伤 了六个兄弟!你有本事你去扛,东城我不做!” “你说不做就不做?当初说得好好的……为一个小骚B 你就想拆伙不干?”突 然响起一个尖细的女音。 “你才是个骚B 呢,未必齐大元和你悃过觉你就高贵些就是金B 啦?我告诉你 们,以前所有的黑账我都有底本,看到这是什么了不?录音笔!都把老子当傻B 玩, 老子早就提防你们了!录了不是一次两次了!我也不要多,分我1200万!200 万我 要打发兄弟,1000万老子够过下半辈子了……后天上午9 点之前,不把钱转到我账 上,大家一道玩完!” 门锁打开的声音,低沉的男人声音和女人声音同时急着喊:“江勇!江勇!” “砰!”门摔上了。 “喀哒。”录音笔关上了。 左昀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贺小英早听呆了,跟着也长长地吐了口气,注释了一句:“那女的声音我听出 来了,是吴扣扣。” 左昀道:“猜也能猜到。”她动手把所有的东西都塞回公文包里:“我们该回 去了。” 贺小英却赖着不动,左昀横了他一眼:“干吗?” “你忘了一件事。”他嘻嘻地说,抖了抖手里的信。 左昀没好气地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拉到自己跟前,灵巧轻快地在他嘴唇上啄了 一下,他敏捷地抱住了她,不让她再次逃脱,深深地,将蓄积了七年的温柔都倾注 在这个亲吻里。星空晃动着,像荡漾的湖水,要倾倒下来,而他,虽然稳稳地站在 大地上,却再一次升起了要溺毙、沉没、坠落向无垠的虚空之感。 赶到家时,左君年和刘幼捷还没回来,打电话一问,已经下了高速,马上进城。 左昀到底是按耐不住激动,问道:“爸爸,你最想要一件什么礼物?” 左君年哈哈大笑起来,声音依然爽朗:“我现在最想好好洗个热水澡,然后好 好吃一碗东城的片儿汤泡大炉烧饼!” 左昀抿嘴笑道:“片儿汤和大炉烧饼都买了的,洗澡水我马上就去给你放,除 此之外,我还有一个会让你大大、大大、大大惊喜的礼物!” 左君年假装吃惊道:“是嘛!那我可真大大、大大迫不及待了……”挂了电话, 左君年朝妻子睐睐眼:“这丫头还以为我不知道她和小英的事吧……还要给我惊喜, 一会看我吓她一下,就说绝不接受贺仲平的儿子!” 刘幼捷白了他一眼:“关了这么久,还是颠三不着四!” 车子很快进了南城区,开进机关宿舍小区,到得楼下,却见自己家所在的那栋 公寓楼一片漆黑。 “不会吧?机关小区也会停电的啊?”左君年把头伸出窗外说。 下了车,见总电表旁电工正在抢修,左君年停下来好奇地道:“哪里坏了?” 电工道:“不是大问题,触电保安器跳掉了,马上就好。”说着,将保安器上 的电闸推了回去。 公寓楼刷的亮了个透,刘幼捷笑道:“也罢,这就叫否极泰来吧。” 话音未落,楼里响起了一声凄厉至极、无法形容的呼喊。 “救命啊!!!”一个男人似乎用尽了全部力量、灵魂都绽放出声带喊了出来 :“快来救命啊!!!” 刘幼捷左君年都齐齐站住了,抬头搜索声音是从几楼来的,那电工也仰头朝上 看,第二声呼叫:“来人啊!!!”已经惊动了整个公寓楼,连对面的楼里都有人 打开了窗户。 声音因为极度激烈已经走样,刘幼捷听得心里却猛然一个寒噤,正待确认,又 一声吼叫穿透了他们的耳膜——乃至心脏:“昀!!!” “昀!!!” 他应是在叫“左昀!!!”,但极度悲痛下的口齿吃掉了前面的“左”字音, 乍一听像是一个人在吼着“云!!!” 左君年听到第三声才辨认出来,大吼一声,拉开楼道门,朝三楼狂奔,刘幼捷 扶着墙壁,险些摔倒,定了定神,才追了上去,闯进家门,只见客厅、厨房、浴室 的灯都亮着,贺小英疯狂的咆哮声在浴室里回荡。 “左昀!!!” 她冲了过去,浴室门里门外都是水,滑了她一个趔趄,她扑倒在地上,女儿惨 白如纸的脸撞进眼里,一股可怕的焦味熟悉又陌生地弥漫在浴室里。 左昀躺在一滩水里,衣服都已经湿透,贺小英抱着她的肩膀狂乱地摇晃着: “左昀!!!”她的身体随之而晃动,一只胳膊毫无力量地垂挂在地上,整只袖子 都变得焦黑,袖子里拖在地上的一只手也已经变成了黑色。 刘幼捷一把推开贺小英,抢过一条毛巾,垫在女儿的脖颈底下,捏住她的鼻尖, 俯身朝她苍白青紫的唇间吹进空气,然后撕开她的上衣,开始做心脏按摩。吹三口 气,按压两下,再吹三口气,按压两下,吹三口气,按压两下,女儿的嘴唇分明在 一丝一丝地凉下去,但她只作不觉,吹三口气,按压两下,一丝不苟地按照自己所 学的电击伤急救术反复做下去,做下去,做下去。 贺小英看到刘幼捷和左君年,稍稍恢复了神智,指着浴缸,说出了刚才发生的 一切,语句凌乱,却已经足以让人明白发生了什么:“她去放水,灯忽然就黑了, 我听到她摔倒,进去了什么也看不清,水龙头在地上乱跳水到处喷,我关上了水, 我以为她滑倒了,她不说话,后来灯亮了,我看到她的手……” 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了,刘幼捷像是什么都没听到,抬头对跟进来的电工、邻 居说了一句:“打110 ,120.”便低下头去,一次又一次地吹气,按摩,吹气,按 摩。 左君年看着他,那张眼泪滂沱的脸像是成了沼泽,而他的目光陷入其中,没有 任何力量可以移动分毫。他怎么有力量把目光移到地上的妻子和女儿身上?被关押 的这些日子里,他最渴望见到的就是她狡黠可喜,和清脆如铃的笑,随身带的钱包 里放着一家三口的照片,他看了一遍又一遍,后来办案的人把照片也没收了,他就 闭上眼睛,一点一点回想她出生的日子,蹒跚学步的样子,肉乎乎的腮帮笑出来的 小酒窝,生气了跺着脚嚷嚷,长大了那清秀标致的眉目,握着笔在采访本上刷刷写 字的手…… 现在她在那儿了。 在他的脚下。 被关起来之后,他什么最坏的都想过,甚至想过自己会不明不白地死在狱中, 只遗憾临行都没有能再看她一眼,却怎么也没想过,灾难会落在她的身上……她几 乎还没有开始生活。 本来该躺在那里的是他。 现在他已经躺在那里了。冰冷潮湿的地上。 站着的只是他的躯壳,整个灵魂,生命,未来,梦想,都在那地上。 门里门外,人声嘈杂。医生来了,警察也来了。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 一个医生上前扶住刘幼捷,另一个从她手里把女儿接了过去。他利索地解开她 的衣服,检查电流留下的伤口。 强大的电流从电热水器里某个电线上漏进了水箱,再透过水龙头,和金属的软 管,一瞬间穿透了她整只胳膊也击穿了她夏花般绚丽的生命。 贺小英痴痴地看着她,可怕的一道电灼伤从胳膊一直延伸到她的肩膀和胸脯之 间,黑色痕迹宛如鞭痕和洁白无瑕的肌肤成了鲜明恐怖的对比。 他闭上眼睛,她所承受到的那一瞬间的闪电过心的裂痛无比清晰地一次又一次 地打在他心上。她像天使,在飞翔的瞬间,被闪电击中了洁白的羽翼,才堕入这黑 暗、卑鄙、可耻的尘世。 医生把她抬到卧室的床铺上,继续按摩,接上呼吸机,注射强心剂。 刘幼捷梦游似地跟到女儿身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没有任何先兆地一头栽倒 下去。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