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村子里储水有两种方式,一种是打窖,一种挖涝坝。窖家家都有几个,全是上 了锁的,因为一窖水得吃一年。涝坝全村只有一个,是父亲带人挖成的。涝坝是锅 那样的形状,底子是用胶泥糊过。每逢下暴雨,四周的山水全往涝坝里灌。 蓄满一涝坝水,可供村子里饮两季牲口。那一年,连着下了几场大雨,灌满了 整个涝坝,涝坝一片汪洋,看上去就像一块明镜一样。小风吹过,漾起一层一层的 水浪,甚是迷人。见了这么多的水,整个村庄都是兴奋的。当然,最兴奋的是娃娃, 整天泡在水里,像鱼一样时而潜入水中,时而又冒出头来,那样自由,逍遥,激起 的朵朵浪花美妙无比。有的憋着气躺在水上,有的在学着踩水,有的则把裤子在水 里泡湿,将腰和两个裤腿扎起来,吹上气放在水里爬在上面,飘来荡去,真是爽快 惬意啊。但是,只要涝坝里蓄满水,村子里都会淹死人,除了娃娃,还有大人。 父亲交代过,我只可以在涝坝沿上观望,绝对不可以下水。父亲就安排七姐和 八姐两个整天领着我。然而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欲望比一个娃娃对耍水的渴望更强烈 呢。这天,在其他娃娃的鼓动下,我哭着喊着要下水。那一通大哭吓坏了七姐和八 姐,她们确实觉得我出气阻塞了,因为我的脸都变成紫色了,每逢这个时候,也离 我气死过去不远了。她们一点办法都没有,答应让我下水,但她们说就在涝坝边耍, 否则就不让我下水。因为涝坝和锅一模一样,中央很深。可是因为在水中,除了像 我这么大的娃娃,还有比她们大好多的小伙子,一个个光着屁股在水里扑腾着。她 们害羞,只能躲在涝坝沿的土坎背后监视我。我脱了衣服,从涝坝边上试探着往下 走,谁知用胶泥糊过的底子十分光滑,脚踩上去就像踩在了糜子堆上,“哧溜”就 滑落下去,淹没在水中不见了。好在涝坝里的几十个娃娃一下子扑将过来,很快将 我架着拖到涝坝沿上来。我已经给呛了几大口水。两个姐姐吓得差点没哭死。我也 吓坏了,再不敢下水,只好坐在涝坝沿上望着他们快活地耍水。在回家的路上,我 和两个姐姐说回去谁也不准说今天下水的事。 两个姐姐当然不敢说了。可是那么多的娃娃怎么瞒得住呢?父亲从太石镇回来 就知道了。 啥话都没说,一顿鞭子将两个姐姐打得满地乱滚。七姐大点,她挨的鞭子更多 更重,结果,七姐的伤口多日不好,五黄六月天气,那伤口结了痂,后来变成脓疮。 破了脓疮,出了脓,却又感染了,那肉一片一片坏,一片一片死,几天之后,七姐 的全身都烂了,散发着腥臭。七姐是在一个黄昏走的,她让我知道死是最可怕的事。 在古铜色的阳光里,我一直躲坐在院子外面的那棵柳树后面,不敢进屋去,不 敢去看七姐。 一般情况下,父亲会出来抱我进去,可是那天没有,也没有人理我,人们都围 在七姐身边。七姐不行了,她一直叫着我的名字。母亲出来叫过我,我没有进去, 我怕看见七姐。后来,我听到父亲大吼一声,说长生,去把那个狗日的给我提进来。 长生出来了,可是他怎么敢提我呢?这时父亲出来了,他走向我的脚步声像打墙的 杵子一上一下,发出“咚!咚!咚!”的声响。他看都不看我一眼,一把提起我像 提着一只小鸡。我没敢哭,我连看都不敢看他的脸,我在他的手里就像打秋千一样。 但父亲的泪水打在我的脸上、手上,冰凉冰凉。 黄昏以昏暗而凄迷的光芒浸润着七姐,她十二岁了,可像一把柴一样,一个月 的日子就把憨墩墩肉乎乎的姐姐折磨成了一把枯柴了,她的脸容、眼睛和嘴巴都深 深地陷落下去,像个小老太太一样怕人。我不敢靠近七姐,龟缩在阴暗的墙旮旯里 颤抖着。我不敢看父亲,却又忍不住望了父亲一眼。父亲脸上挂满泪珠,而那目光 让我只能随着母亲的手一步一步靠近七姐。当母亲把我的手放在七姐的手里的时候, 我感到一种冰凉,她的手抓着我的手,那指头已经像芨芨秆一样了。她的身体散发 出的腥味很浓,眼睛勉强地扇动了一下,又扇动了一下,就像秋日最后的蝴蝶翕动 的翅膀。虽然她脸上已没多少肌肉了,但我知道那是她对我笑。七姐就那样闭上了 眼睛,她的小脑袋在最后一点力气散尽后,偏向一边,就像母亲手中捧着的葫芦滚 落了,枯黄的长发就像一把冬日的苁草,在无力的一甩中,一片纷乱。 一家人号哭声、呼唤声一片混乱,我“哇”的一声哭了,我的哭声先是被三个 母亲和姐姐们的哭声淹没了,随后我们的哭声都被父亲的号哭声淹没了。父亲的哭 声像冬日的牛哞一样苍凉而粗犷。 娃娃死了不能埋,只能烧掉。人小鬼大,埋掉以后会给家里和村子里带来麻烦。 父亲哭着喊着要埋,还要做上好的柏木棺材。被大娘和村里人硬硬劝阻住了。烧七 姐的时候,几个长工说他们去烧,可是父亲坚决要亲自去烧,任谁也拦不住。七姐 是父亲背到山后面的一个壕沟里烧掉的。至今在我想来,那是一件非常残忍的事。 一个年近七旬的老人看着自己十多岁的骨肉在火焰中一点一点化去,最后变成 灰烬,随风飘散,还有什么比这更残忍的呢。 父亲回来就大病一场,在炕上睡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人消瘦了一大圈。我的 胆子给吓破了,从那以后父亲不让我做的事我绝对不做,父亲不让我去的地方我绝 对不去。不要说父亲,就是家里任何一个人的一句话我都不敢轻易地违抗了。家里 人开始说我懂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