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l 或许因为我肤色太白的缘故,村子里人都开始叫我书生。没有人能说清楚我的 皮肤为什么那么白。我的几个姐姐以及后来生的妹妹肤色都黑黝黝的,泛着瓷釉一 样的光泽。人一白,看上去就嫩就鲜。这让我的姐姐妹妹十分嫉妒。 或许是人都叫我书生的缘故,父亲在村子里办了一所私塾。父亲虽没读过几天 书,但对读书人的敬畏却与生俱来。爷爷留下一句话,父亲老挂在嘴边,世上有两 种人不能惹:一种是邵子,一种是读书人。惹了邵子,他拿命和你弄事哩;惹了读 书人,他下套子和你弄事哩。而在现实生活中,父亲从几个舅舅家和远近闻名的大 财主那里看到了读书人的不一般,他们要做事就把事做成铁的,做到没有人能翻过 来的地步,把日子过到了不仅让人觉得有钱的地步。父亲也是财主,实力不比他们 弱,可内心却惧怕着那些人。有几个官司,如果不是有识文断字的舅舅们,必输无 疑。 母亲在舅舅家最大,母亲嫁给父亲时,娘家还很穷。外爷是个老实的人,守着 几亩薄地度着时日,可是到了大舅手里,外爷家在不到十年的时间里成了富甲一方 傲视周边的财主。外爷对这个家的贡献,就是极早地将权力交给了大儿子。这样, 大舅不但让家在短时间内富了起来,而且让几个弟弟都成了识文断字的人,并且培 养出了四舅这个步入仕途的人物。 大舅在太石镇是个人物。离我家最近,也是走动最勤的。我家每年的羊毛和羊 只、牲口、粮食都是大舅经手变成白花花的现大洋。他经常对父亲说宝根必须读书, 你看他四舅,出出进进风光无限,他弄个钱哪有我们这样的辛苦,一个人一次给他 就送了三千个(大洋)。 到了八岁,父亲带我到了县城,想让我在县城读书。二舅说不行,。现在闹匪, 乱得很,城里不太平,杀人放火的,夜里家家闭门锁院,连狗都多喂了几个。读书 是太平世道的事,你就这么一个宝贝疙瘩,万一出个差错,我可担当不起。过上一 段时间,等匪患平息了再说。 又过了一年多,父亲再次带着我到了二舅家。二舅说更不行了,日本人又打来 了,世道彻底乱了,盗匪丛生,到处是逃荒避难的灾民,城里乱纷纷的,我们都提 心吊胆过日子。父亲心不甘,二舅就说办个私塾吧,他识得几个字也就行了,读书 为做官,做官为赚钱。这烂世道,谁知道哪天才会好起来。有你那份子光阴,他就 是再不争气,日子也过得下去了。 父亲说:“那么多的军队,你怕啥?”二舅叹息说:“军队更坏,说是来治安 守城,可搞得鸡犬不宁,像土匪进了城。”之后二舅长叹一声说:“说不定哪天, 我也会回到乡下去。” 二舅的话让父亲的心凉了半截。办私塾并不是件小事,父亲犹豫着。父亲要我 读书本不是想让我入仕求官。用他的话说无非是让我识文断字,睁开个眼睛,成个 明白人就行了。如果投入太大,父亲就要好好盘算盘算。可是如果因此不让我读书, 却又不甘心。办私塾的事就一直像一块石头在他的心里压着。直到我十二岁那年, 父亲看到二舅指望不住,就在我家院子西边又盖了两间房子,办起了私塾,托二舅 在县城请了个先生。来上私塾的并没几个学生,就五六个人,除了我都是半耕半读。 农闲了来识几个字,农忙了就去做事了。十岁左右的娃娃就是半个劳力了。农家四 季苦,一年能有几个月消闲的日子呢?何况外面的世道已经乱得一塌糊涂。世道乱 了,人的心劲儿就散了,书就读得一片茫然。 好在父亲办私塾的目的也不是为了挣钱,学生多少他也不在乎,反而觉得学生 越少先生就教得越好。他把这和种庄稼相比,说一个人种一块地的庄稼,自然比种 几块地的庄稼收成好。 先生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戴一副眼镜,长须飘飘,慈眉善目,颇有点仙 风道骨,话不多,却有一股威严凛然之气,我非常怕他,见了毕恭毕敬的。虽然他 从来都没有用那竹板打过我,可是晚上我总梦见他拿竹板抽我的屁股。 七姐的死吓破了我的胆,虽然对读书不太感兴趣,但先生每日教的东西我都认 下了,记下了。 以至于先生对父亲说这娃是读书的料,如果好好供养,将来会有大出息,再过 上两年,我推荐他到县城去读书。父亲只是点点头。父亲已经年近古稀了,他想这 份基业足够我一辈子享用。他不会让我受那寒窗之苦的,更不会让我离开身边。 何况外面是乱世,就是读上一肚子的书,也不一定用得上。再说,父亲最现实 的目的就是让我守着家业传宗接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