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最后一位先生离开后私塾就不办了。父亲说我该歇歇了,人总不能一辈子操心 吧。他把头往下垂了一点,抵在我面前,说:“你看爹这一头白发,爹不能陪你一 辈子啊。”父亲通过一位马客从凉州买回了一匹雪白的儿马。凉州出汗血马,是出 军马的地方。从凉州买马不是为了耕地,而是为了乘坐。一个有声望的财主家,大 都有汗血马,那是身份与地位的象征。 马拉回来的那天,就拴在院子前的那棵大榆树下面。它身材高大,魁梧,块状 的肌肉像隆起的岩石,全身纯白色,只在脑顶有一撮黑毛,非常醒目,像一只眼睛。 那是一棵已有百岁高龄的大树了,硕大而茂密的墨绿色树冠与纯白的马形成了强烈 的反差,使马仿佛玉石雕成的一般晶莹剔透。人都围着那马“啧啧啧”的赞叹。马 站在那里,英俊、威武。精神抖擞,仿佛在接受检阅一般,它甚至有些傲慢,高昂 着头,两只尖而小的耳朵端竖着,肌腱与筋脉从那洁白闪亮的绸缎一样滑润的毛皮 下显露出来,匀称、结实、流畅,齐刷刷的长鬃从脖颈的一边披落下来,像春柳纷 披的柔枝或少女长披下来的秀发。它不时地高高仰颈长嘶一声。那声音洪若钟鼓, 整个村子都回荡着它的嘶鸣声。人们都向后退一下,仿佛一个旋风刮过。 看了一眼,我就喜欢上这家伙了。可它太高傲,我不敢靠近它。父亲就让长工 扶我上马,牵着走了几圈。父亲说:“你的马,必须让它熟悉你,熟悉你的气息, 熟悉你的声音,知道你是它的主人。以后你乘骑的时候它就和你动自己的手脚一样 自然。”又说,“马是通人性的,在牲口里面最聪慧,你自己熟悉它吧,一手子骑 出来的马最忠实。”这我知道,父亲的枣红色儿马对父亲百依百顺。可是对别人脾 气大得很,动不动就把人从身上掀下来,包括我在内。父亲说:“你给他取个名吧。” 我说:“爹取吧。”父亲说:“你是读书人,你取吧,它以后跟的是你。”我想想 说:“就叫小白龙吧。”父亲就很高兴,父亲的枣红色儿马叫“火焰驹”。 于是,每天早晨,拉着它去田野成了我一段时间内必须做的事,而且是我喜欢 的事。因为有一天,好容易盼到母亲不带红杏出去,我将红杏堵在了母亲的房里, 我想对她说的话好多好多,可却一句都说不出来,从嘴里吐出来的是一声声长长的 叹息。她好像是在拒绝我,却又仿佛在迎接着我,她将自己放置在随时可以逃出门 外的窗口边。现在想来,她是在等着我的一句话。可是我却连一句她要的话都说不 出来,哪怕是欺骗的话。我浑身燥热,全身的血液仿佛着了火,我的呼吸似乎被巨 石压迫,当我强行搂住她的时候,她却大声喊起来,我被吓出了一身大汗来,就在 我惊愣之间,她已经逃之天天了。到了很远处,她回过头来看看我,然后抹着眼睛 走了。从此,红杏见我之后,好像不认识一般。我受不了,我在家里就会想她,见 了她,她却冰冷如霜,我想有个事儿做。 清早,露水中的村子在鸡啼声中忙乱起来,太阳从龙山上含着嫁娘的娇羞升上 来离开山畔,我就把“小白龙”从圈里拉出来,向田野走去。一出圈它总是仰头对 天长啸一声,然后打几个大大的喷嚏出来,开始将自己的身体往长里拉,似乎每块 肌肉都在用力往外扯,前腿与后腿扯得那么长,脖子也往前伸拉。骨骼筋脉发出嘎 巴嘎巴的声音,那样清脆有力。 我拉着“小白龙”,踩着米黄色的阳光走向绿色的草地,当劳作的人们把目光 投向我和“小白龙”的时候。我骨子里涌动着兴奋与自豪。甚至有了出征或者远行 的感觉。因为“小白龙”就在我的身后走着,它目不斜视,昂首阔步,威武而遒劲, 两只小耳朵特别精神地竖着,蹄声清脆,富有节奏,整齐的长鬃挂满阳光。它不像 那些犁地的马或者骡子,走路的时候总是低垂着头,嗅着地上的泥巴或尿痕,耳朵 像煮熟了的牛筋,软稀稀地耷拉下来,步子散乱而疲惫,总是往旁边的庄稼地里扑, 叼上一口庄稼。非要你用鞭子不停地抽打才能上路。 进入草地,“小白龙”长嘶一声开始吃草。 它一口一口地啃食着草叶草茎,嘴巴像一个镰刀,不是追撵着高草,而是齐刷 刷地一下一下割过去,它身后的草地总是那样的整齐。它绝不吃回头草,就像一位 细致的庄稼汉收割粮食一般,非常自信割过去的地方没有落下一粒粮食。它一路吃 过去,连同明媚的阳光一道吞进肚子里去了。但是不吃花,到了花跟前,它会闻上 一闻,然后绕过去。因此它经过的草地总是鲜花灿烂。 小晌午时分,阳光开始暴晒起来,虫子不再像清晨那样卖弄歌喉,而烦躁地乱 叫,仿佛是对酷热控诉。这时间那些马蝇牛虻给饥饿从阴湿的睡眠中唤醒,开始围 绕着大牲口和人活动。被它们叮咬过的地方立马就肿起一个指头蛋大小的疱,奇痒 无比,挤出那点水来方才舒服一些。 牲口们遇到这种东西是既恨又无奈,甩尾乱扫,趵蹄踩踏,转圈喷咬,甚至于 奔跑腾跳。那种慌乱,那种恐惧,滑稽而又狼狈。整爽的草地不一会儿就被弄得一 片狼藉。而“小白龙”则在虻蝇来后,并不轻易甩尾,直挺挺地竖在那里,两只耳 朵警惕地竖着,仿佛训练有素的杀手,把准时机,一尾扫过,马蝇牛虻便雨点一样 落下来,常有几只、十几只落地。 “小白龙”吃饱之后,不像其他的马,横卧平躺或伸着懒腰打滚,将全身上弄 得脏兮兮的,毛也锈在一起,与炕上铺的浸满尿迹汤渍的毛毡没什么两样。它总是 昂首挺立,看着远方。我想远方到底有什么呢?除了山还是山。偶尔它卧下来也是 四条腿着地,趴在那里。因此它的身上总是爽净的,毛总是雪白雪白的,远远地就 能看见它英武的姿态与光芒四射的颜色。 中午,我拉着“小白龙”往回走,其实,我不想回家,即使是在这原野上度过 一个酷热难耐的中午,我也不愿意回家。我已经不愿意待在家里了。当然,一方面 是我深深地迷恋上了这匹马,它带给我一种新的东西,另一方面是红杏故意不理我, 我虽然是个懦弱的人,但却也是个有脾气的人。她不想见我,我也不想见她!因为 我见了她就倍感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