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一天一夜后,我来到了洪城。按父亲的交代,四舅的妻哥我该叫表叔。当我把 四舅的信递给表叔时,他抬起头来打量了我一下,看完信后,说:“吃了吗?”这 问话让我十分吃惊。在乡下,这样问一个亲戚是很不礼貌的,吃不吃都不该这么问 的。尽管很饿,我却说:“吃过了。”我以为他会说不要做假,或者至少应该说来 我这里还在外面吃啥饭,一副很生气的样子。然而,他只是“噢” 了一声,便点了支烟去看书了。我把父亲给我准备好的礼物——糖、茶、酒和 一个二毛皮筒子一一掏出来放在眼前的桌子上。 这在我们那里已是大礼了,只有很重要的亲戚才会拿这么重的礼品。可是,他 只是轻描淡写地看了一眼,没有任何表示。按乡下的规矩,他应该说你看你这娃, 来就来了,还拿这么重的礼,走的时候给你爹捎回去,就说我生气了。他坐在那里 只是翻书。要在我们那里,遇到这样的冷落,我早就掉头走了。可是,这里太陌生 了。整栋房子给我一种强烈的陌生感,许多陈设是我第一次见。因为陌生,我感到 压抑。许久后,他才说了句:“你坐呀。” 脚下是光滑的地面,头顶上的灯光照着我蒙羞的脸膛。我拘束地坐在一边,心 里升起万分的不适来,我又气愤又无奈。我虽然懦弱,却十分自尊,在家里,我是 被娇养惯了的,哪里受过这样的冷落。在乡下,我也是个张口吃饭伸胳膊穿衣横柴 不拿竖草不动的少爷呀。 我真恨不得立刻离开,然而,我还是懦弱的,坐在那里,一动不敢动,怕弄出 响声来惊动人家,甚至自知之明地连口大气都不敢出。他对着外面喊:“刘妈,刘 妈。”一个女人的声音从院外传将进来。接着进来一个女人。大约四十多岁。她说 :“先生有啥事吗?”表叔说:“你把后院那间小房子腾出来收拾一下。”刘妈说 :“哪间小房子?” 说着打量了我一眼。表叔说:“就那间闲着的小房子,快去。”刘妈还在疑惑 地看着表叔,显然她没有弄清楚到底是哪间房子。表叔眼睛瞪得牛大,说,“就槐 树边那间闲着的小房子。”刘妈看看我,又说,“那是间……”表叔把脸子一沉说 :“让你收拾就去收拾,哪来的这么多话。”刘妈便躬身退了出去,临出门时又回 过头看了我一眼。不一会儿,刘妈又回来了,说:“那间房子的锁子锈了,打不开。” 表叔连头也没抬说:“砸开!”刘妈吞吞吐吐地说:“二少爷的房间空着……”表 叔皱皱眉头说:“你怎么这么多的话。”之后又对我说,“你去帮帮刘妈。”完全 是命令的口气。我便跟着刘妈去了。从那房间出来,我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立刻 觉得浑身清爽了许多。 这是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被切割成各种各样的花园,花园里种满了花,有几 棵枣树和葡萄、杏树。我们穿过那些花园,转过一个弯,来到了一间土坯盖成的萎 缩的小屋前。虽然白灰粉过,但能看出它已经有些岁月了,墙皮斑驳,好像唱大戏 中的花脸一般。墙根碱得都凹进去,看上去快要倒塌了。到了那房间跟前,我还要 继续往前走,可是刘妈说就是这间。我当时就痴呆了一下,难道我就要住这间房子 吗?门上的那把锁足有我的拳头大,已锈成了红褐色。刘妈把锤子递给我,我把自 己所有压抑的情感全部集中在了锤子上,于是黄昏的寂静里便传来我哐哐哐的砸锁 声音。我一下一下地砸着,把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了锤子上。那声音因此响亮雄壮。 那把铁锤很大,事实上我只三下就将那锁砸开了,可是我还在砸。我感觉到那房子 快要被震塌了。 刘妈借着朦胧的月光看了一下,说:“已经开了。”我又砸了两下这才停下来。 锁子砸开了,连门框的木头也被砸出个大坑来。门推开了,一股刺鼻的霉臊味让我 打了个喷嚏,我往后退了一下。刘妈说:“先生,你去吧,我来收拾。”我想与其 回到那房间里,还不如帮助刘妈打扫这房间,刘妈更让我感到亲近。刘妈在墙壁上 一摸,整个房间立刻就亮如白昼。刘妈看我有些惊讶迷惑,就告诉我那是开关,灯 里用的是电,一拉灯就亮了,再一拉灯就灭了。之后,刘妈又笑笑说:“我刚来的 时候,也弄不懂这些东西,晚上站起来去吹,怎么也吹不灭。”说完笑笑,又示范 着拉了几下。 房间盛满了破烂,尘封土苫,蛛网布满房间的角角落落,两只大老鼠从我们脚 下仓皇遁逃而去。我帮助刘妈将那些破烂东西搬出来,堆码在房子后面。房间四边 的墙根由于长期潮湿,碱出一道深深的壕沟,还在继续往下碱土。我担心风稍大点, 那房子就会倒塌的。 房间里始终氤氲着强烈的狗尿臊味,在清扫整个房子的时候,我扫出来好几截 子狗粪。我看看刘妈,刘妈忙说:“可能是野狗钻进来了吧。”清扫完毕,再次洒 了水,等灰尘落尽,刘妈又和我抬进一张床来支好,我的住处就算落实了。刘妈在 院子里帮我掸干净身上的土,然后问我:“来城里做啥?”我想了想说:“不做啥。” 她叹息了一声,说:“好出门不如待在家,不做啥就不要来城里啊。”我说:“您 是表叔家的什么人?”刘妈说:“一个远房亲戚,给他家打杂的。”潮湿的空气夹 杂着刺鼻的霉味让我再次想到了家里的拐窑,而我的肚子叽叽咕咕的,饥饿像羊绒 爪子一下一下抓着我。过了一会儿,刘妈来了。她给我提来了一个暖水瓶和一个杯 子,还有几个饼子。她说:“你饿了吧,吃点喝点。”她在我的床上坐了一会儿之 后又说:“这里面潮湿,可是窗子不敢开,外面蚊子太多。这里的蚊子吃人一口可 不得了,我明天给你的窗子上钉个纱窗,窗子就可以开了。”刘妈走了,我开始吃 那些饼子。我吃着吃着便吃出泪来。早晨起来,我身上起了好几个包,痒得难受, 一抠就烂。刘妈说:“那是蚊子叮的,你把黄水挤出来就好了。”洗脸的时候我才 弄明白,这房子原来就是圈狗的。地上狗爪子刨出来的印痕十分明显,拴过狗的木 桩和铁链还在。 吃饭时,我见到了表婶,那是一个年轻而妖冶的女人,穿着上好的丝绸衣物, 满身珠光宝气的。还有另外两个人,是表哥和表妹。表叔向他们介绍我的时候,他 们连正眼都没看我一眼。表婶看了我一眼便只顾埋头吃饭了。他们用的是拳头大小 的碗,而我在家吃饭则用惯了大老碗,一顿能吃上两老碗的。看着他们吃了一碗都 不吃了,我硬着头皮吃了第二碗。我吃第二碗时他们都把目光投了过来,我的脸一 下子就红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