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日子在痛苦与羞辱中过去了半个月。我如坐针毡。这家人来自骨子里的对我的 歧视通过眼神和表情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而且一点都不掩饰。我坐过的地方, 他们命令着刘妈扫了又扫,我用过的东西总是被他们丢弃在一边。有一天。我感到 口渴,端起桌子上的一个杯子喝了两口。刚刚出门,我就听到表婶说:“刘妈,将 那杯子扔到后院去,告诉他以后不要乱用别人的东西,没事就在那屋里待着,不要 来这屋里。” 我想离开这里,这个想法一旦清晰起来,便有些急不可待了。可是我不知道什 么时候才能离开这里。我已经非常讨厌那个房间,潮湿与阴暗以及永远也散发不完 的霉味、臊味让我觉得像个监牢一般,而那蚊子无孔不入,让我天天不停地抠来抠 去,到处是被我抓烂了的疤痕。我希望在那里梦见红杏,可是我每晚做的都是些稀 奇古怪的梦。仅仅几天时间,我就体味到了母亲说的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的全 部意义。 刘妈也看到了我的无奈来,就说:“你可以到街上走走,记住门牌号就行了, 实在找不回来,就叫个脚夫坐车子回来。”我说:“如果我爹来了,你就让他等我。” 刘妈说:“你爹来了怎么也会等你回来的。”我就开始到大街上转悠了。每天一吃 过饭,我就离开那个院子,却又不敢走远,到处乱糟糟的街道和人群,我还是怕走 丢了。 街道平坦而宽阔,两边是槐树和桑树,个个都有一抱子那么粗,很整齐。沿街 一溜摆开许多摊点和店铺,卖什么的都有。叫卖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男女老少 都匆匆忙忙。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经过一家店门口,看到那里立着一幅画, 一个赤胸露腿的女人迷人地笑着,她的胸很低,几乎能看到奶头,裙子太短,几乎 全要露出来了。我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图案,浑身的毛孔都惊得张开了。我看了几眼, 正准备走开,背部有人撞了我一下,我慌忙往开闪了一下,回头一看却是个老头儿, 已经谢顶了,我的脸立刻就红了。 “小伙子,要不要进来歇缓一下。”“歇缓?” 我不明白他说的什么意思。“里面还有比这更好看的哩。”老头儿对我挤眉弄 眼起来。我立刻明白是什么意思了,想到父亲说洪城是个大世界,啥人都有,你要 多长个心眼。于是我就逃跑一样大踏步往前走。可那老头儿却追了上来,说:“这 里的姑娘个个鲜嫩,都是雏儿,不像青楼粉院的,全是老套筒,多少人都上过了。” 我不敢搭言,匆匆而逃。我听到那老头儿在后面骂道:“山尿!” 大街上转悠一两天还行,天天转悠就没一点意思了,可回到那个家里去,比在 大街还无聊。我只能整日到街上去,在大街上无聊又无奈地走来走去。半个月过去 了,屈辱的生活让我度日如年啊,歧视比刀子更可怕。我懦弱但并不是没有自尊。 我一天都待不下去了,我想回家。 这天夜里,我一点都睡不着,翻来覆去,像烙玉米面饼一样。半夜时分,我听 到了院子里有动静,从门缝往外看,许多人蹑手蹑脚地走着,我拉开门想看看他们 在做什么。刚刚出门,立刻就被几个人架了起来,他们把嘴压在我耳朵上说:“要 喊,捅死你。”然后一团臭乎乎的东西塞进了我的嘴里,两个人把我架出了院子。 我看到门口还有好几个人。院子里哭喊声传来的时候,我才想到我遇上土匪强盗了。 大约一个时辰,里面的人抬着扛着东西出来了,他们急速地往城外走。我被他 们扯着到了城外,我看到了他们的马队。来到马队跟前,他们点起了几个火把。我 被推到一个光头的面前,他们掏取我嘴里的烂布,光头说:“你是干啥的?”我知 道话说不好,命就没了,就说:“看大门的。”他又看了我两眼说:“看你的穿戴 不像是看大门的。”我说:“他们把淘汰掉的衣服给我穿,是要顶工钱的。”人一 急就会生出智来。光头说:“那就跟我们上山吧。”我明白如果我不跟他们上山, 他们肯定就把我杀了。我只能跟他们上山了。 匪窝在大牙山。光头叫马冲,大家都称他马爷。他一吹哇呜(埙),我们就知 道要打食了。几次打食之后,我们有三个人被打死了,这让我看到了真正的死亡, 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一个活蹦乱跳的人,忽然间就没命了。我的背部被砍了一刀, 如果砍在胸口或脖子,命就完了。我怕极了,整天提心吊胆,不知道马冲啥时候吹 哇呜,不知道出去还能否回来。 我从朱玉那里知道,那天晚上,他们杀死了一男一女。我不知道是表叔表婶, 还是表弟表妹。问朱玉,朱玉说乱糟糟的,没看清年龄。我想我要是住在那豪屋华 舍,怕是躲不过这劫了。 想到这里,我出了一身冷汗。 一天。我和朱玉在山头上嘹望,我看着茫茫的远山,说:“我们逃吧,总有一 天我们会没命的。”朱玉说:“你不想活了,马爷从来都不亲自杀被抢的人,他杀 的都是自己人。被他们打死了,马爷会送一家人吃好些年的钱物,被马爷打死了就 啥都没了,弄不好还要连累家人。”我说:“你不害怕吗?”朱玉说:“怕。枪子 不长眼睛。”他又说:“你千万别有逃跑的想法,也不要和人说逃跑的事。”我说 :“看上去马爷不是恶人,挺通情达理的。”朱玉叹口气说:“真正的恶人是看不 出来的,他是那种心里有事的人。他一眼就能看出来你想啥。” 我们已经有四百多人了,可还不停往里弄人,朱玉说:“人多势众,不过我想 马爷可能有自己的打算。”我说:“啥打算?”朱玉说:“等着他们来收编我们, 人多了好谈条件。”我说:“收编?” 朱玉说:“国军收编,做正规军,做土匪谁都知道不是长久之计。” 朱玉猜得没错,半年后我们被收编了。我们被收编后就给拉出了大牙山,经过 整编,能真正在一起的几乎没几个。一个月后,我们就分头开拔到前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