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 一九六一年到了。随着一九六一年的到来,一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怎么活 下去。 去年虽然说天地没有亏人,粮食打得不错,但粮食上缴得太多,分到家里的粮 食没多少。春天一到,饥饿也伴随着来了。地里,坡上,沟中,谷里,到处都是人, 大人娃娃都像被放牧的牛羊驴马,一群一群趴在地上找吃的。草根刚刚露出点鹅黄 来,就被人挖去了,树枝刚刚能看出点淡青色,便被人们剥掉了,那些杨树、柳树 就像一个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最后连刚刚在风中能柔软摆动的枝条也折下来煮着吃。 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放在锅里一起煮,加上一点米、麸子,或者洋芋、葫芦什么的, 满锅子绿汤,锅盖一揭,一股熬汤药的味儿扑鼻而来,吃起来涩苦。一盆子东西一 端上来,小虎就眉头皱着说:“爹,我不要吃,我不想吃。”我只能抱着他,一勺 一勺喂他,尽量把稠点的麸子、米粒、洋芋、葫芦挑出来喂给他。 程达荣一家人砸着吃了些杏仁,躺在家里,他的小儿子蛋蛋嘴里吐着白沫子死 了。就在那个上午,王虎的丑娃死了,不知吃了什么东西,脸色青黑,也是口吐白 沫,样子很吓人。这两个和娃娃和小虎同岁。村里人都去看的时候,我不让小虎去, 可小虎说他俩和我是最好的,硬硬去了。 回来他不说话,就偎在我的怀里,后来他说:“爹,他们都是饿死的。”王大 在会上传达过不让说人是饿死的,只能说吃错了东西中毒死的。我说:“他们是吃 了不该吃的东西。”小虎仰着小脸看着我说:“爹,我会不会像丑娃、蛋蛋一样饿 死?” 我心里没底啊,连我都不知道我会不会饿死,只能把头扭向一边,装作看远处 的样子,但语气果决地说:“不会,就是世上的人都饿死了,我的小虎也不会饿死。” 这样说着我就把他紧紧搂在怀中。我想我上辈子一定欠下他的债了,这辈子他到我 的身边来是让我还债的。母亲说过,这辈子为人的,都是上辈子欠了别人,这辈子 才转世做人来还债的。 顾玉珍那对磨扇一样的大屁股,瘦了许多,裤腰大得穿不住,改了几次,到处 是皱褶。人也没了精神,走起路来再也扇不起风了。饥饿让人亲近,活命是大事啊, 顾玉珍对我的态度好了许多。我不是个好男人,却是个好劳力啊。至少在这一点上 她不愚蠢。 这使得我每天回来,还能喝口热水,衣服也补新了。我的裤腰也大得不行,她 也给我改了几遍。这让我感动。多少年了,缝缝补补的针线活都是我自己做。我充 满希望地想,或许度过了饥饿,我们之间的关系就会有所转变,男人与女人之间除 了那事,还可以帮衬着过日子,至少我们相依为命过,或许顾玉珍顾念到这层,会 让小虎跟我姓。那样我们这一门也就不会在我这里黑了。想到这里,我的心情就好 了起来,毕竟小虎是我的一个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