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妹妹的死让我越发痴呆了,常常坐在角落里发呆,一坐就是一天。父亲的祭日 那天,几个姐姐齐刷刷地来了。姐姐们提出想和顾玉珍商量一下,让小虎跟我姓。 这正是我这段时间一直在想如何向顾玉珍提出来的问题。饥饿过后,我在她的眼睛 里就成了多余的人。从她的眼睛里我看出来她不屑于和我说话了。我说:“怕顾玉 珍不同意。”大姐说:“你对她说以后有了,就还让他姓他亲爹的姓。”大姐已经 老得跟大娘留在我记忆中的模样一样了。二姐说:“她是你的女人,嫁鸡随鸡,嫁 狗随狗,你养活着他们娘三个,还能由她不成?”我说:“你以为她是我的女人呀!” 三姐说:“咋了,她欺负你?”我知道我不能把顾玉珍说得重了,三姐会埋怨自己 的,顾玉珍是她领到我身边来的。 看着我的姐姐们,我悲伤啊,做我的姐姐妹妹可真是不容易呀。她们难啊,小 时候没有跟着爹享福,到能干啥活儿的年龄就干啥活儿,父亲使她们就像使长工一 样苛刻,可现在却要跟着爹受罪了。我又想起我的妹妹来,眼泪就下来了。 二姐说:“顾玉珍对你不好吗?”我说:“我们有好长好长时间都没说话了。” 八姐说:“你跟她说说,说不通了我们再说,你这么苦着养活他们一家子哩。没有 功劳也有苦劳,她那死鬼男人给她留下了啥?”五姐说:“我给说去。”五姐是第 二次来家里,她看出我的为难来了。五姐是最解人意的,可是她那个牲口一样的男 人我见过,就仗着成分好,把五姐很不当人待。我去看过五姐,他见了我爱理不理 的,只说:“你别想翻天。” 顾玉珍一见五姐就是个哭,她一把鼻子一把泪地抹着。五姐刚说明了意思,顾 玉珍就跳了起来,说:“小虎跟他姓,除非黄河的水干了,你们死了这份心吧。” 五姐说:“你看我弟弟苦得……” 顾玉珍打断五姐的话说:“他苦着是养活我们,不想苦也行,有本事当大队长 去呀。”五姐说:“小虎跟他比父子还亲,你仔细看看,他们长得还有些像哩。” 顾玉珍说:“你摸着心口想想,要是你的儿子,你让他跟一个反革命分子姓吗?啊!” 五姐就说不出话来了,八姐踏进门口来,说:“跟我弟姓这也是天经地义的,你现 在是我们程家的女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顾玉珍双手叉腰,往八姐面前扑了 两步,说:“没见过你们这家人心底这么坏的,你家老三害了我一次还不够,现在 连我儿子也要害呀,我儿子跟他姓了还有出路吗?我到底上辈子和你们结下啥仇冤 了啊,你们要这么害我?” 窑门外的几个姐姐就都进来了。八姐把手往腰里一叉,跺着脚说:“你摸着良 心说话,要不是我弟弟,你们一家人饿得肚皮早挂到墙上了,你当你是皇姑呀!眼 斜心不正的。”顾玉珍也跺着脚说:“我就是没良心,咋了,你给你们弟弟找有良 心的人去啊,安的什么心?”八姐扑到顾玉珍跟前,指着顾玉珍的鼻子,说:“顾 玉珍,你嘴巴放干净点。别当我们程家人都像我弟弟一样慢善,我弟弟是孔夫子门 上站过的人,知书达礼,可我们不是,我们斗大的字识不得斗升,我就这么个半吊 子人,连我们大队的大队长都知道我邵着呢二虎着呢,谁要欺负我弟弟,小心他娃 的命,我现在就是这么个烂命了,谁想换我就跟谁换,活到哪天算哪天。”顾玉珍 给八姐的气势吓住了,她像一只被猫箍起来的老鼠,一动不动地蹴在那里。 姐姐们要回去了,她们的假和我一样不好请。我送她们到了村口,拉住八姐说 :“八姐,改改脾气吧,能忍就忍,你得好好活着。”八姐长叹一声说:“谁不想 好好活着,妹妹说得对,现在这社会,像我们这种成分和地位,你就得装二虎,装 邵子,装二百五,装二成人,要拿出不要命的样子,才能活下去,要不还不让人欺 负死啊。”我说:“姐,人不能这样活啊,你要珍惜,一定要好好活着,我也要好 好活着。”八姐“哇——”地一声就哭出声来了。六姐说:“宝根,要不你离了吧, 看谁家儿娃多,咱买个顶门立户的儿娃。”五姐说:“买个儿娃?现在连个猪娃都 不让买,还买个儿娃。”我说:“这事你们不要再管了,都把自己的日子过好我就 心安了。”姐姐们一个个唏嘘着上路去了。我在村口坐了一个下午。不上工,他们 是要扣工分的。对我们这样的人,王大扣工分扣得很重,一个下午要扣两个工的。 我想扣就扣吧,反正我又不是一个嘴巴吃两个沟子拉着呢。 姐姐们走后,我回到家见顾玉珍气汹汹地坐在炕头上。我准备上炕睡觉,顾玉 珍忽然说:“你死了那条心吧,小虎跟你姓,你想得美,下辈子也别想。有本事自 己做个出来,跟你姓老娘认了。” 说完,她就跳下炕出去了。我坐在那里想,既然顾玉珍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 我也就没有了念想,活得自如点吧,心里也宽松了许多。从那天开始,顾玉珍不再 把小虎叫小虎,而叫赵小虎,喊的时候声音又大又响。 有一次,顾玉珍从王大家里回来,小虎就像个大人一样说:“你不知道他是我 们家的仇人啊,还到他家串门子,你一点脑子都没有。”顾玉珍顺手就给了小虎一 个嘴巴,说:“你狗日的长大了,教训起老娘来了,屎大的人,你知道个饭香屁臭?” 我一把把小虎揽在怀里,说:“你太过分了,跟一个吃屎的娃娃见怪。”顾玉珍说 :“我打我儿子,你心疼个啥?”我真的无话可说了。顾玉珍把头一扭说:“都是 你教的,都是你教的,你想害死我儿子呀!”我说:“我教他啥了,我怎么害他了, 你摸摸自己的心口。”顾玉珍却用鼻子冷笑了一声:“你别这样讨好拉拢腐蚀我的 儿子,再咋说也是狗肉贴不到羊身上。”顾玉珍是个有悟性的女人,现在已经连 “拉拢”、“腐蚀”这类的词语都会往我身上用了。她一转身又出去了,可她又转 回身来说:“赵小虎,跟娘走。”说着,一把扯了小虎,小虎又哭又闹,可她就是 不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