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批斗会一天接一天开,晚上开会成了吃饭尿尿一样的大事。冬日农活少,也轻, 漫漫长夜,人们乐于做这些事,因此批斗会一开常常就是半个晚上。连续四五个小 时站在那里,实在是受不了。倘若连续开上几个晚上的大会,王世兵、牛四喜常常 会晕倒在批斗台上,他们就可以下去休息了。可是我和程荣昌、程占山等几个人不 行,就是晕倒了,他们会将我们抽起来,继续站好。 后来,我练出了一种功夫,站着睡觉。只要他们不拧搓我,我站在那里就能睡 着。可是,紧挨着站的是程占山,按辈分我该叫他三叔。只要他发现我睡觉,就立 刻给身边的民兵汇报,负责押我上台下台的王永明和王永富就会飞脚踢在我的干腿 子上,说:“狗日的,看把你睡得美的,你当这是享福哩,一点都不好好接受改造。 给我吊起来。”于是几个小伙子就过来,把我吊在了树上。 我把一口唾沫吐在程占山的脖子里,说:“这样也减不了你的苦难,你坏这个 良心干啥?”程占山说:“你总不能和我受一样的罪吧,你是享福过的风光过的剥 削过的,可我啥都没捞上。”我从小就觉得他这个人十分的恶心。 我十三岁那年他们家出了一件事。他弟兄八个。人们都说七狼八虎闯幽州,七 个儿里面有一只狼,八个儿里面有一只虎,是会出厉害人的。可是,这弟兄八个没 见一个有虎狼之相。个个都在个穷家里窝着,常常吃了上顿等下顿,却还事多,常 常自家窝子里闹出事端来。应该说,在程王庄,他们这一门人和我家关系近些,算 是至亲。可父亲从来都不会给他们好脸色看的。父亲说这些人没个深浅,你给他们 个好脸子,他们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宁给个好心,也不要给他个好脸。 事是程占山引起的,他排行老三,却半夜里装作自己的二哥,黑灯瞎火地把二 嫂睡了。老二恼羞成怒,提着刀子要拼命。家里乱成了一窝蜂。父亲拉着我的手, 走进了这个穷得丁当响的家,径直走到老二面前。老二手里提着刀子,却被老大、 老四、老五紧紧地抱住。父亲盯着老二看了许久,看得老二把刀子垂了下来。然后 父亲就上了炕。按辈分,程占山的父亲是长辈,按规矩,只要他在场,父亲是绝对 不能坐在上岗子(上席)的。可是有钱,就有地位。程占山的父亲我叫小爷,他筒 着双手,站在地上,毕恭毕敬的。父亲大大咧咧教训起了他叔来。父亲说:“你说 你,八个儿子就住三孔窑洞,个个吃得咆牛一样,再啥做不了,难道连个窑洞都挖 不了。越穷越懒,越懒越穷。这么大的家口,挤在几个窑里,能不出事吗?”小爷 说:“个个锥子都扎不出血来,出个力就像抽他们的筋一样。”父亲一拍桌子,把 小爷吓得往后退了几步。父亲说:“不出力就全给赶出去呀,这么简单的事都不会 弄?你这么大的年纪白活了?”小爷是个巴巴眼,他挤巴挤巴眼睛说:“娃他哥, 你不知道,要说赶出去也只能是把我赶出去啊。”父亲说:“难道他们还会打你不 成?”小爷忽然放声大哭起来。他把上衣一揭,却见满脊背青痕。父亲跳将起来, 怒喝一声:“谁打的?”弟兄八个没有一个人吱声。父亲又大吼一声说:“不站出 来是不是,那好,等我问出来,不在大柳树上吊上几天,我就不姓程。”父亲这句 话是有相当威慑力的,父亲只要说“我就不姓程”这话,人们就知道父亲要和你闹 事了,而且一定要闹赢的。在程王庄,没有父亲闹不赢的事,为了赢事父亲是舍得 花钱的。父亲在八兄弟面前踱着方步,程占山把脖子一扭,说:“是我打的,咋了, 这是我们家的事,你少掺和进来。”父亲下了炕,趿着鞋走到了程占山跟前,用目 光一直把程占山扬起的头压得垂了下去,一扬手,“啪”的给了程占山一个耳光, 程占山的头甩了甩,还没有反应过来,“啪、啪”两声,父亲又是两个耳光,还加 上了一脚。程占山猛地抬起头来说:“有钱就了不起啊?”说着高高地抬起了手。 父亲却脖子一梗,把头伸了过去说:“打啊,你打啊!”程占山的手没有落下来, 却被父亲抵得往后退了退,父亲说:“打呀!”程占山的手终于无奈地垂落下来。 他抱着头蹴在了地上,像一只狼一样嗷嗷大哭起来。这时老二走过来,对父亲 说:“哥哥,你跟这种畜生生什么气。你消消气。”说着给父亲装了一锅子烟点上。 父亲对小爷说:“从明天开始,让他们各给各打窑,再打几孔窑出来。现在就让他 们跟我去,装上一石麦子,一石糜子过来。不用你们还。谁不愿意打窑,你让谁来 给我说。”父亲说完就拉着我走出了小爷家。回去的路上,父亲问我,“你能懂这 事吗?”我摇摇头。父亲抹抹我的头说:“这事你这样做了,你在族里、村子里的 威信就高了。以后就没有人敢跟你瞪眼了。”我点点头说:“可我们自给了他们两 石粮食。”父亲说:“两石粮食却收服了八个如狼似虎的人手,遇到事只要咱们一 召唤,他们就会齐刷刷地站起来,谁还敢跟咱们闹?这些招数你都要记着。该舍的 时候要舍得起。等他们家几孔窑洞都打成了。住进去,他们就会对我们感恩戴德的。” 我和父亲回到家,刚刚坐下。程占山和老四就来了。 程占山一进门,就给父亲跪下了,他说:“哥,你打吧,用啥打都行,我要动 一动,就不是程家的种!” 父亲说:“想过来了?”程占山点点头说:“想过来了。”父亲说:“想过来 就好,装粮去吧,回去都出个力,把窑洞打成了,你们的女人也就来得快了。” 我离开村子的时候,程占山有三十岁了吧。 连个女人都没办下,怎么就能弄成个地主呢?有一次,妹妹来了,我问妹妹时, 妹妹长长叹了一口气,说:“你没了音信,爹急得像丢了魂似的,一趟趟往城里跑, 慢慢地精神就倒了,人也就不清醒了。不跑城里,就坐在村口的树下张望。只要谁 说起你的消息,他就要给这给那的。程占山摸着了窍门,过一段时间就出门一趟, 回来便对爹说他打听到你的消息了,然后告诉爹你在哪里。好像他每次出门都是专 门去打听你的消息的。我们都看出他的这套把戏来了,可是爹已经糊涂了,有一次, 爹给了他三亩地。从那开始,他出门就出得更勤了,回来之后就迫不及待地先到咱 家来,对爹说你如何如何,好像真的是见到了。有时候,他好长时间不来,爹就去 找他,他说日子过不下去了,但还是说我给你再去打听打听。爹就给他大洋,让他 出去找你。他这一出去几天,爹就坐在门口什么都不干,等着他回来。他一回来, 一通谎话,爹只要一听到你的名字,就给他地、牲口、羊。他前前后后从家里弄走 了三十几亩地,弄走了一头驴一头骡子和十几只羊。三十几亩地,一对牲口,几年 就把日子过到前头去了。 他的日子刚刚红火起来,就赶上了分田分地,结果他就成了地主。都是报应啊。 “程占山总是瞪着一双眼看我,然后说:“都是你爹害了我。”说完之后,又加 上一句,“我这是替你受过。”我说:“我不是也在这里站着吗?”他摇摇头说: “人倒霉,鬼吹灯,放屁砸疼脚后跟。”我说:“那么多的人我爹都没害过,偏偏 害了你。不管怎么说,你们是兄弟,你怎么能这样说我爹呢?”他气咻咻地说: “谁跟他是兄弟,少跟我往一起套。”之后又垂头丧气地说,“我冤啊,我一天福 没享就成地主了。”我说:“我不冤吗?”“你狗日的冤啥?你狗日的要说冤,这 世界上就没有不冤的人了。你一生下来就像皇帝一样,高骡子大马地出出进进,穿 绸子换缎子的,风光哩。昆山玉石墨镜你戴着哩,横草不动,竖柴不拿,你冤啥? 可我连一天都没风光上。”“从我们家弄走那么多的地,你冤啥?”“土地我是弄 来了,可我还没有靠着土地享上福,风上光,我就成了地主了。”“那是报应,现 世现报。…‘你狗日的说报应,我告你狗日的。”“你告去吧。”“你当我不敢, 说不定我告了你狗日的,王大还给我减罪哩,因为他和你狗日的有仇哩。”“你去 告啊,你以前对王家做过的事,你当我不知道啊,我会提醒王大的。”他瞪大眼睛 看了我许久说:“算了,狗日的你这是欺上哩,小心电打雷劈。”我也不记得他以 前对王家做过什么,可是像他这样的人,我想他一定对王家做过什么的。他被我吓 住了。我不再和他说话了。 他说什么话,我都不会还上一句,甚至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其实我也想和人说说话。王大开批斗会有瘾,一开几个小时,我们就会被揪到 台上站几个小时。站在那里几个小时不说话,就会觉得时间是那样的漫长,被捆绑 着的痛苦仿佛也增加了。 说话是可以减轻这些痛苦的,可我宁愿痛苦着也不愿和他这样的人说话。因为 我从别人那里还听到他偷看女人尿尿,包括他的侄儿媳妇在内。 当然更重要的是我确实怕他告,授王大以口实。 祸从口出,现在连小娃娃都知道。何况是面对他这样的人。 他絮叨叨说了半天,见我没有任何反应,再也不说了。憋闷的时候,他常常会 抬起那早就驼了的背,仰天长叹一声。我不仅和他不说话了。 而且和好几个老实人也不说话了。因为我曾经说给他们的话,王大都知道了。 可我越来越希望能有一个人和我好好说说话,我心里苦啊,我付出了,可我得到了 什么?我希望能把我经历的一切都说出去,它像一疙瘩病纠缠着我。可我找不见一 个真心听我说话的人,没有人愿意和我这样的人说话,也没有人愿意听我这样的人 说话。如果他们要和我说话、听我说话就是为了要耍笑我,是想从我这里寻找乐趣。 就像耍一头驴或逗一只狗,那不是说话。而常常因为我的一句话,就成为他们下一 次批斗折磨我的证据。这样他们就可以讨到王大的好了。我只能少说话。 我的话越来越少了,有时候我连续几天不说一句话,见了人连个头都不点了。 就是见了小虎我也不说话了,只是抱着他,紧紧地抱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