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女人最厉害的在于喋喋不休地哭诉了。不管出于什么动机与原因,当一个女人 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的时候,都会引起人们怜悯的。 顾玉珍响天彻地的长哭仿佛自东南刮入村巷的东风一样浩浩荡荡。不一会儿, 村巷里便挤满了人。顾玉珍从把鼻涕眼泪往鞋底上抹到把鼻涕眼泪抹在衣襟上,到 最后直接抬起胳膊来抹擦自己的鼻涕眼泪,声音已经嘶哑了。我真不知道。她怎么 会有那么方便那么多的鼻涕与眼泪,一抹一把,一擤一把。仿佛她的眼睛不是眼睛, 鼻子不是鼻子,而是泉、井一样。到了最后,顾玉珍直接就坐在村巷里,两只手拍 打着大腿哭诉了。 在顾玉珍不停歇的哭泣中,只有这样一句话:“我到底给他把啥见不得人的事 做下了,他要休我要离我啊? 我就是再不咋样,也轮不到他来休我离我啊! ” 仅仅一个早晨,全村的人都知道了我要离婚。在顾玉珍喋喋不休的哭诉声中, 她赢得了几乎全村人的同情与怜悯。这天,除了放羊的,全队是放假的。王大到县 城里开四千会议去了。 程家的人陆续地都来劝我了。“现在不是那时候了,你能娶到顾玉珍已经不错 了,你还想咋? …‘凑合着过吧,离婚那么容易? ”“过日子和想日子是两回事。” “和谁过不是一样? ”“你都那样了,还离啥婚? ”……这个中午,我们没有饭吃, 两个娃娃吃了些馍馍。 王大是天快黑的时候回到村子里的,他前脚进屋,顾玉珍后脚就扑进王大的家 里去了。不一会儿,我就听到王大家的门“吱拗”的一声响了,接着,王大的声音 就传将出来。“狗日的,反了他不成,狗日的,反了他不成。”“程宝根,给我滚 出来。”我就站在门外,我说:“我就在外面站着哩。”“狗日的能成了! ”我说 :“这是我们的家事,你能管得了那么宽吗? ”说话的当儿,已经有许多人围过来 了。顾玉珍越发地放声大哭起来,完全摆出一副受了莫大委屈的样子。她对王大说 :“大队长,你得给我做主啊。”王大扑到我跟前,踢了我两脚,然后说:“狗日 的,从今儿个起你给我到老鸹沟里背胶泥去。” 晚上,我想和顾玉珍好好谈谈,可是顾玉珍拒绝与我交谈,她用被子将自己从 头到脚包了起来,睡在炕上。两个娃娃蔫蔫的,他们饿了。我给他们做饭。饭吃过 之后,他们也早早地睡下了。既然两个娃娃已经知道了,我也就不避了。 我知道顾玉珍没有睡着,她再嗜睡,这会儿也睡不着了。我想顾玉珍这样的哭 闹,无非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些东西。我想通了,除了这孔窑洞,我还有什吗? 给他 们母子住算了,我搬到外面去再打一孔窑洞住下,力气我有的是,苦我也吃得下。 这样倒也眼不见心不烦。重要的是只要她答应和我离婚。 我从灶火里拿了一截米蒿拧的续火草绳。 米蒿是最茂盛的,到了初秋,开着黄米一样的小花,满山遍野,香气弥漫。深 秋之后,将米蒿连根拔回来,拧成指头粗细的草绳,阴干,点着后吹灭火焰,就一 直燃烧着,烟不呛人,还有股淡淡的香味,既可续火,又可闻香。搭火做饭,点柴 烧炕,拿一把柴挨到上面,然后吹上几口气,柴就燃烧出火焰来了,这样就省了买 洋火的钱。我知道今天晚上对顾玉珍说话会持续很久,光吃烟,一盒子洋火怕都不 够点。我又将准备的一些过年时抽的好烟叶拿出来,揉碎,添满了烟荷包,用芨芨 秆将烟锅秆捅了又捅。 一切准备好之后,我装好了一锅子烟,对着米蒿草绳吸了两口,然后爬上炕去, 紧挨着睡下的顾玉珍坐下来。顾玉珍立刻往一边挪了挪。 我没有动她,现在对她,我没有任何兴趣了。我说:“我这一辈子经历得太多 了,好累,爹的一句话,我至今记得很清楚:做我们程家这门人的儿子不容易。那 时候我还很小,不明白,现在我终于明白了……” 我尽量叙述得详尽一些,希望我的经历能打动她,能唤起她的同情心。“从十 八岁逃亡在外,就逃进乱世中去了,从逃出村子的那一刻起,我就想回家,可是越 走离家越远……和我前前后后一起走过多少人,死了多少人,我能回到家来,真是 万幸啊……我得好好珍惜啊,得对得起列祖列宗啊……”我干脆将灯点着了,而且 又添了些灯油,将捻子往高里拨了拨,灯光就十分的明亮。 “千辛万苦回到朝思暮想的家,可家没了,我们家曾经是多么的辉煌啊,程王 庄一大半土地都是我们家的……”窑洞窗户的纸已经白过来了,鸡打过几次鸣了。 顾玉珍披着衣服,她的眼睛正瞪着我,我想她的脖子早都扭得酸困得不行了吧。 “你嫁到我们家里来,确实受苦了,不管怎么说,咱们好歹夫妻一场,百年修 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虽然不能千年共枕,但一日夫妻百日恩,也算是上辈 子修下的缘分。人活一辈子,就是活个轻松,可如果两个人中有一个活得不轻松, 另一个也就活得不轻松。我和你活在一起,你活得不轻松,我也活得不轻松,影响 得两个娃娃也活得不轻松。这样咱们活在一起还有啥意思? 我想两个活在一起的人, 就是一个让一个感到轻松啊。有时候,我连死的想法都有了,这样活着不如不活着 的好……”这么说着,我忽然伤心得不行了,竟然有些抽噎。顾玉珍咳嗽了两声, 听得出一团痰在她的咽喉深处上下滚动,她使劲地咳了几下,然后“扑”的一声, 那痰不知道是落在筐子上了,还是案板上了。听得出是落在木制的东西上了。我说 都不想说她。我把烟锅子磕了磕,装好一锅子烟,又将那米蒿绳抖了抖,点着烟, 继续说:“既然,你因为我活得不轻松,那咱们就好合好散吧,如果你要在这里住 着,这孔窑你住着,我就搬出去,再打一孔窑洞。力气我有的是,一个人的日子好 过,怎么都过下去了。 家里的东西你都留下吧,你一个女人家带着两个娃娃,也不容易……” 我自己都沉浸在那悲惨的历程之中,泪水几乎没有停过。我想只要听过我的这 段经历的人,都会被打动的。可是顾玉珍一声也没吭,坐得悄无声息。我想我的经 历打动了顾玉珍,毕竟她是一个女人。或许她心里正在替我悲伤,明天她就会给我 答复的。 上工铃声敲响了,我穿好衣服就上工去了。 临出门的时候,我回头看了顾玉珍一眼,她还那样坐着,仿佛泥塑石雕的一般。 我屏息听了听,没有听到她的抽噎声。我想这几年日子把她的心过硬了,她和董春 是不同的。 踏着早晨的阳光,我轻松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