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电影放映员来到了队上,放的是电影《渡江侦察记》。每逢看电影的时候,村 子里的大人娃娃都像过年一样,因为两个月才来一次。当王大用扩音器通知晚上有 电影的时候,我就决定到董春家里去。这个时候,没有人会注意到我的。从公社被 王大领回来后,王大就派人盯着我,只要我一走出村子,立刻就被人架了回来。十 五六里的路程,我完全可以在一个小时内赶到,部队行军时,我们曾一小时走过三 十里。 月光如水,大地朦胧在一片清辉中。我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我想她一定没睡, 三个娃的针线活,加上拔回去的芨芨草,漫长的冬夜她怎么也不会这么早就睡去的。 来到董春家门前,果然灯还亮着,轻轻地唤了一声。里面传来狗的吠叫声。我正担 心着,狗却不叫了,接着大门吱哑一声开了。董春一闪身,我进了院子,然后她就 将门关上了。进得窑洞一看,满地是芨芨草,她正在打背斗。我看了寒心啊。董春 扑进我的怀里,我就紧紧地搂着她。有一个大炕,我把手伸进去摸摸,炕煨得很热, 是羊粪煨的炕,比柴火烧的持久。她偎在我怀里说:“是专门为你煨的。”我说: “知道我要来。”她说:“觉得你要来。”这话和红杏跟我说的话一模一样。这个 古老的空洞黑沉沉的,一点光亮都不透,外面的月光再滑溜也钻不进来。我和董春 躺在炕上像两条蛇交缠在了一起。她枕着我的胳膊,一双手在我的身上轻轻地抚摸 着,我在想如何告诉她我离婚所遭遇的情况,我嗫嚅着说:“我……”她用脸压住 我的嘴唇说:“不许说话,不说话多好。”我拼命地撕着自己的头发说:“老天啊, 我该咋办? ”她把我的头抱在怀里说:“熬吧,活一天是一天。”我说:“跟你不 能活在一起,我会死的。”她说:“不要再往下想了,再往下想谁都活不下去。” 公社要大队的证明,王大不给我开。我只能再去找公社,公社又把我抓了起来, 王大派人将我捆了双手,从马背后拖了回来,手上、胳膊上、膝头上的皮都弄掉了 几块。我连村子都出不去了。白天他们监视着我,我只能晚上去见董春。 她日子太苦了,我要夜里给她编背斗打土筐什么的,她坚决不让。她躺在我的 怀里说:“哥,靠得了一时,靠不了一辈子。”我不敢开口提让她嫁给我的事,我 已经负过她一次了。但我必须和她结婚,可开口难啊! 她说:“你不能再出事了。 那几年姨父常来我家,一来就和我爹喝酒,他把我叫媳妇子,后来他神志不太清楚 了,就问我要孙子。 你好好给姨父生个孙子出来,就对得起他了,我有哥哥有弟弟。”我说:“我 和你才能生出来,我和她生不出来。”她说:“不会的。”我说:“真的,我和她 不行。”她说:“你不要再想红杏、不要再想我你就行了。”我说:“我努力过, 可真的不行啊。” 有一天晚上,董春的门被敲响了,我有些紧张,董春却镇定地说:“别怕。” 敲了好大一会儿,最后门被恶狠狠地踢了一脚,人走了。我问:“他是谁? ”她说 :“说不定哪一天我会杀了他,或者顺从了他。”我问:“他是谁?!”她幽幽地说 :“民兵营长,一个二流子。”我紧张起来,说:“春,只要你答应嫁给我,我回 去就给王大磕头,磕一百个响头。”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再不说话。我把她往怀里 紧紧地揽了揽说:“春,你原谅我吧。”她说:“原谅你? 原谅你啥? ”我说: “我负过你,这辈子为你当牛做马的心都有,只要你愿意。”她“哇” 地一声哭起来,之后一把扯起被子,将自己蒙在里面,抖成一团。我往开拉被 子,却是拉不开。 我硬硬撕开被子,把她揽进怀里,她一口就咬住了我的肩膀,两只手掐进了我 的背上,她哭得“咯儿”“咯儿”的。我轻轻地抚摸着她,说:“你哭吧,你咬吧, 你掐吧,只要你原谅我。” 许久之后,她渐渐平息下来,就静静地依偎在我的怀里,一句话都不说。我说 :“我不原谅我自己,春,你得原谅我。”她说:“不说了,都已经过去了。”她 抚摸着我的肩头说:“我咬疼你了。”我说:“不疼。”她说:“你这坏人,我怕 是有了,两个月都没来了。” 我猛地坐了起来,点亮了灯。我盯着她看。 她扑地吹灭了灯,我轻轻地躺在她身边,把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肚子上去摸。她 在我的额头上戳了一指头说:“这阵就能摸着还了得。”’我的泪水就下来了,我 让我的泪水一滴都不剩地全流在了她的胸膛,我说:“谢谢你,谢谢你我的心肝宝 贝。”许久她说:“我得把他弄掉,要不然我咋活人。”我一把捏着她的手说: “不行,你知道他对我多重要啊,比我的命还重要,我求求你了。”她说:“哥, 不是我不想,我也想生下他来啊,不为你,也为爹。可是这样生下他来,我咋活人 ?我活不了。他活得了吗?”我说:“宝贝,你等着,我这个月就娶你,只要你愿意。” 她说:“没那么容易的事。”又说,“你不能再出事了。”她不再说话,但她的双 手再次掐在我背上。我说:“宝贝,你不能做傻事啊,你得等我。”她长出了一口 气,说:“我们说点过去的事吧。”我说:“我不知道说啥。” 她说:“记得你第一次来我家吗? 你骑白马,穿白袍,戴墨镜,身材高挑,我 一眼就喜欢上你了。你猜我那时咋想? 我嫁过去就给你生一堆娃。嘻嘻嘻。”我说 :“可我负了你啊。”她忽然大吼一声说:“你不要说这些了行不行。”这次,她 的手真正掐进我的肉里去了,很疼,但很痛快。她说:“你别再来了,让人看见我 就活不成了。”我说:“我不来,我咋办? ” 月光有些淡泊、苍凉。村子黑如铁块。白晃晃的小路像蛇一样游走。回去的路 上,我想只有王大才能让我和董春结婚,我回去就给王大磕头去,把头磕烂都行。 可是。王大到省里开什么会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