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一股很浓的碱味笼罩着窑洞,我知道顾玉珍已经做好馍了。我向案板上看看, 看到一盆高垒山顶的馍。是蒸的。顾玉珍的锅灶是不错的,只要她用心做。村子里 红白喜事,都请她去帮忙。 可她给我做的时候一点都不用心。冬日出门在外,蒸的馍怎么吃呀? 冻成个瓷 疙瘩,像石头一样。一咬一个青印子。何况,看看这馒头吧,大的大小的小不说, 有的圆,有的方,更多的就是一块几乎没有经过任何加工随手抓下的一个面团。 当一个人不用心做事的时候,她做的事你一眼就看出来了。 我在那盆子馍前站了许久,这一盆子三茬面馍黑里透黄,发散着浓浓的碱味, 碱大了,又没有揉匀,一道一道的黄让这黑面馍在窑洞微弱的光线里有了金黄的色 彩。我来到了院子里。蹴在避风的向阳墙根儿站了下来,卷了根烟点着,叼在嘴上, 然后眯起了眼睛。冬日小晌午的阳光虽然不是很温暖,却也十分明媚,金箔一样的 飘忽。 这时我听见墙那边传来小虎和小凤的声音。 “你还给他背那些东西,娘教你的全忘记了?!” “背了,你想咋? ”“娘是为你好,你当娘会害你? 娘是亲生的。”小凤又说 :“他才会害你哩,他杀过人。”“他打娘,你没看见,他说要剐了娘,你没听到 ?”“可他从来都不打我。”“不打你,还没到时候哩,到时候他会拿刀子宰了你。” “他是爹,他不会的。”“你像猪一样笨,后爹不是爹。”“后爹咋不是爹,他对 我们好哩。”“后爹咋是爹? 不是亲生的。”“咱们是娘生的,不是爹生的。” “他没有生咱们,跟咱们不是一个姓,就不是一条心。”“他说我长大了跟他姓哩。” “娘说了,跟后爹姓没有好下场。”我再听不下去了。我感到了可怕,小凤已经完 全接受了她娘对她的教育,开始教育自己的弟弟了。 顾玉珍上工回来了。我拿了一个馍馍横在了她的眼前,我恨不得塞进她的嘴里 去。顾玉珍却不理会我,边和面边说:“有本事去弄白面来,我给你炸油饼哩,你 当你还是阔少爷啊。”我不说话,我舌头都懒得动了。我来到地窖里,将那一盆油 饼子抱了出来,扔在她的脚跟前。油饼子撒了一地,里面跑出两个老鼠来,惊惶失 措地逃遁而去。顾玉珍没有一点惊讶,甚至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我用袋子装起那 一盆子黑面馍馍,抡起背在身上就出门去了。 本来我可以在家里再待上一天,我一个月有两天的假,可是我待不下去。走出 家门的那一刻。我有一种十分明显的感觉,我不能再回这个家了,再回来定会出事。 当我走出村子的时候,又有了逃亡的感觉。出了大门,就遇到了王大。 他斜着眼睛看我,我没理睬他,继续往前走。“站住,别以为你到了那里我就 管不着你了。”我盯着他看了许久,没有说话,继续往前走。“还没王法了,你能 啥? ”我回过头来,往他跟前走。他往后退着,我嘿嘿地笑了两声,说:“实话告 诉你,屠夫如果真的死了,现在我倒希望是我杀的。”王大把手叉在腰里对我说: “你等着,等你回来我要把你吊在你爹种下的那棵大榆树上整死你。”我说:“你 已经做不到了,说不定下次回来,死的是你。” 田野上落满了冬霜,都已经晌午了,还银光光的。 再强的阳光到了这个季节,连一层薄薄的霜都没有办法了。我踩着霜走着。我 不看王大,但我知道他还站在那里。出了村子,我来到了父母的坟上,放下了两个 馍馍。坐在坟头上,我想起母亲以前一直说的一句话:“人吃土地一辈子,可土地 只吃人一口。”我又来到了红杏、董春的坟上,各放了两个馍。等到太阳偏西,我 才走上了回工地的路。路上我想,他们也还算有福之人吧,至少有人还给他们上坟 哩,可是我死了,就没人给我逢年过节烧纸了。 到了工地,已经大半夜了。第二日一大早,当我把馍馍掏出来的时候,我的脸 红了。这时间我才后悔了,我为啥不把那一盆油饼子背来,为啥要留给他们? 我说 :“女人的茶饭不行,你看做的这馍。”钱忠善说:“再好吃的东西也就是解饿的 东西,能解饿就行了。”我给了他十五个,最后又给了他一个。爹说借东西还东西 带个利好,下次再借就不难了,何况这年月借吃的。钱忠善退给我五个,又把他的 馍递给我一个说:“你这是干什么,我女人又给我送来些,你尝尝吧。”钱忠善拿 出的馍让我汗颜。那是雪白的干粮馍呀。我摇摇头。钱忠善说:“拿着,尝尝你嫂 子的手艺,人只有到老了才知道啥最重要。”我看着他,他说:“我年轻的时候, 仗着家里有点钱,荒唐了一些年月,现在才知道最有福气的人是娶一个好老婆。可 是老婆只有到你老了才知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