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夏雨虹打开衣柜时,再一次看见了关连朕给倪云买的那件衣服,它堂而皇之地 挂在那儿,鲜艳的颜色让她觉得十分刺眼。她想搞下那件衣服扔出去,可是当手抓 住那件衣服时又犹豫了。最后,她还是把那件衣服留在了衣柜里,只是换了位置, 挂在了角落里。 她被那件衣服搅得心情抑郁,上班后懒得看稿子,便打开记事本,看着刘树生 的网址发呆。 她在想是不是应该给刘树生写一封信,类似于情书的信,她觉得那样做她的心 情会好受得多;进而她又在想,如果写了这封信,对于她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她将 走出多远,又将如何收场?她有些犹豫,就像面对一种惊险游戏,想玩又怕,欲罢 又不能。想来想去,她还是决定给刘树生写信。她能做出这种决定,应该说和那件 让她看着扎眼的衣服有很大关系。那件衣服成了她抗击道德自责的销甲,她认为自 己重拾旧情要比关连朕讨好女孩子清白得多。 夏雨虹打定主意后,便坦然坐在桌前,打开了电脑给刘树生写信,写完了马上 发到刘树生的网址上。 夏雨虹的电子邮件发到刘树生的电脑上时,刘树生正站在书柜前寻找一本书, 而坐在电脑前的却是刘树生的女儿珊珊。珊珊刚上初二,对电脑述得不行,所以, 她就成了阅读夏雨虹来信的第一人。 珊珊看着屏幕说:“爸,有你的电子邮件。” 刘树生翻弄着书本随便应了一声:“哦,你给爸爸念吧。” 珊珊打开电子邮件念道:“树生:你好。路上还顺利吗?树生,当我打开电脑 给你写这封信时,眼前出现了一个美丽的景象,你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景象吗?我看 见山里有一棵大树,树上挂着我的风筝,风筝在蓝天上飘……” 这时候刘树生忽然意识到,这封信是不能让孩子念的,天知道这文学编辑会在 信中如何浪漫!幸好这种诗意的语言便于蒙混过关,不然的话,那后果是可想而知 的。 这时候珊珊停下来,好奇地问:“爸,这个人喜欢放风筝吗?” 刘树生快步走过来,把女儿从椅子上拉起:“珊珊,你去做作业吧,让爸爸自 己看。” 珊珊从椅子上站起来,眼睛还留恋地看着屏幕,说:“这人真有意思。” 刘树生赶走了女儿,坐下来浏览屏幕,头上渐渐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庆幸自己 赶走了女儿,因为后面的话意思很明确了:“树生,你不会忘了自己说的话吧?是 你让我把风筝拴在树上的呀!其实,我的风筝本来就属于一棵大树,那大树就是你 ……真怕山里刮起大风呀,那树要是摇起来,我的生命就会发抖……” 刘树生闭上眼睛靠在椅子上。 这时,刘树生的妻子白杨正在厨房做饭。 珊珊走进厨房问:“妈,还不开饭吗?” 白杨说:“开了开了,快叫你爸吃饭。” 珊珊扭身向屋里喊:‘爸,开饭了。“说完坐在桌边,接过妈妈盛好的一碗饭, 笑嘻嘻地说:”妈月u 才有个人给我爸的电脑发来一封信,写得可有意思了。“ 白杨漫不经心地问:“咋有意思呀?” 珊珊回忆着:“说……他给我爸写信时眼前就出现一种景象,那景象里边有一 棵树,树上挂着他的风筝,风筝在蓝天上飘。” 白杨是个林场工人,没什么文化,自认为跟着丈夫受了熏陶,此时便教导女儿 说:“珊珊你不懂,人家那是做诗呢,也许是写了诗让你爸给指导吧。你没看咱林 业局爱写爱画的人都叫你爸老师吗!” 珊珊不接受母亲的说法儿,说:“做什么诗呀?一封信我还看不懂?” 这时刘树生走进厨房。 白杨见丈夫进来,便带有几分炫耀地说:“这不,你爸来了,你问你爸是不是 做诗。别以为你妈没文化,你妈这些年跟你爸也熏得差不多了。” 刘树生面无表情地问:“做什么诗呀?” 珊珊说:“你电脑里那封信,我妈说是一首诗。” 白杨说:‘谁说一首诗啦?我是说信里面包着诗。“ 刘树生听了母女俩的议论,微微皱了眉头,端起碗默默吃饭。很明显,刘树生 与妻子没什么共同语言。 白杨忽然想起一件事,对刘树生说:“哎,珊珊她舅找你呢。” 刘树生头也不抬地问:“啥事儿?” 白杨说:“让你帮着卖砚台,就是他抠的那些。” 刘树生不满地斜了妻子一眼:“卖砚台?他以为我是小贩儿啊? 白杨有点尴尬,小心翼翼地说:“不是那意思。他觉着他那些砚台是好东西, 山里人没文化,不认,所以就想让你帮着拿到省城搞个展览啥的,没准就能卖出几 块去。你现在不是干这个嘛。” 刘树生听了不顺耳:“我于哪个呀?” 白杨胆怯了,越发不敢说话,小声喃喃道:“你在局里不是干文协的工作嘛… …你要是不愿意,那我就把这事儿推喽。” 刘树生想了想说:“你告诉他我没时间。” 白杨忙点点头答应:“好,我去跟他说。” 郝立新和林一兵终于办了离婚手续。 离婚那天,两个人从法院里出来,认认真真地打了一次嘴仗,确切地说,是林 一兵向郝立新下了战表。林一兵明确地向郝立新表示,她要报复他!遗憾的是郝立 新并没在意,致使日后吃了不少苦头,弄得很惨。这是后话。 当时郝立新正走向自己的轿车,被林一兵叫住了:“哎,你等等!” 郝立新停住脚步,默默等着林一兵走过来。 林一兵走上前,用玩世不恭的口吻问:“郝立新先生,你是不是觉得你赢了?” 郝立新眨了眨眼睛,想了想说:“我没觉得我赢,但绝对没输。” 林一兵眼珠转了转,又问:“那……你有没有后悔?”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后悔?是你坚持离婚,我后什么悔?” 林一兵笑了,笑得意味深长:“你呀,真是越来越愚蠢,没明白我的意思。我 不是说离婚,我指的是你当叛徒的全过程。事到如今,你对自己的背叛行为就没有 一点儿反省意识?” 郝立新冷冷地笑了:“我这人没思想,不知道什么叫‘反省’。” 林一兵也微微一笑:“那好,看在夫妻一场的份儿上,我就亡羊补牢开导开导 你。你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做出了打着红旗反红旗的事,人类最痛恨的就是叛徒, 所以你的结果必然是身败名裂。你将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 郝立新讥讽地摇摇头:“我说林一兵啊,你不要太自以为是了,你眼里的沉重 代价,在我眼里很可能一钱不值。离婚,就好比扔掉一样旧东西,它的含义是减负, 而不是加重,所以我不懂何为代价。” 林一兵眼里射出一缕不易被人察觉的寒光:“郝立新你可真笨,这么说你也不 懂。我就跟你明说了吧,我要惩治叛徒,我要报复你!” 郝立新听了先是一怔,然后不以为然地笑了:“服复我?我说林一兵,你也太 霸道了吧!我跟你离婚你就报复我?” 林一兵很得意:“怎么,你害怕了?” 郝立新不屑地笑了:“我以好奇的心境欣赏你的杰作。” 两个人斗嘴的时候,孙小妍就坐在轿车里,静静观察着郝立新和林一兵的一举 一动。 夏雨虹给刘树生发去电子邮件后,刘树生也回了一封信作为回应,这使夏雨虹 的心情明媚了许多。 这天晚上,夏雨虹坐在自家的书房里看一本书,书中写到了一个贺寿的场面, 她由此想到了刘树生的生日。她抬手翻了翻桌上的台历,心里说:“树生,再过两 天,是你的生日……” 夏雨虹又想给刘树生写信了,可家里的电脑没联网,她得到编辑部去写。 说走就走,夏雨虹从书房里走出来,到门厅里穿鞋。 关连朕正坐在沙发里看电视,见妻子要出门,下意识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问: “这么晚了,你去哪儿!” 夏雨虹撒谎说:“到编辑部取一份稿子。” 关连朕半信半疑:“你那稿子,有这么急吗?” 夏雨虹心里不满,回敬道:“你以为世上只有你那机关公文急?”说完,穿上 鞋推开门走了出去。 关连朕感觉到了什么,他不相信一篇文学稿子就这么急。于是冷冷一笑,微微 摇了摇头。 夏雨虹来到办公室,走向办公桌把电脑打开,在椅子里坐下,一边等着电脑调 程序,一边沉思。 电脑程序调出后,她拖动鼠标点出中文输入窗口,然后把手放在键盘上,一下 下敲起来,屏幕上立即跳出一个个方块字:“树生,再过两天就是你四十岁生日了。 你还记得十八年前那个夜晚吗?那是在毕业前夕,你我就要分手的时候,我们坐在 校园小树林的草地上,一同仰望你二十二周岁的月亮……你哭了,我也哭了,树上 那只眼睛借着清冷的月光目睹了我们的眼泪,品味了我们的依恋和忧伤…” 夏雨虹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和感慨,缓缓站起身踱到窗前,推开窗子凝望窗外 的夜色—一天上繁星点点,城市万家灯火,寂静的夜晚流走了多少人间活剧,世事 悲欢! 与此同时,在长白山的腹地,刘树生正坐在书房的桌前,表情凝重地盯着电脑 屏幕。他仿佛听到了夏雨虹那文气的声音:“树生,十八年弹指一挥,眨眼间我们 已届不惑之年。俗话说:人过三十天过午,那么四十岁生命对于我们又意味着什么 呢?午后的阳光还能照耀青春的遐想吗?我们已经走向衰老,我们应该捍卫心理上 的年轻!……树生,你来吧,我要挽着你走进四十岁的门坎,与你一同回眸十八年 前那个月光如诗的夜晚,重温我们年轻的梦……树生你来吧,我等着你……” 刘树生激动不已,沉思着拿起一枝烟,慢慢点燃…… 夜深了,妻子白杨已经睡熟,发出均匀的鼾声。 刘树生靠在床头,手里夹着一枝烟发呆。烟头烧了他的手指,他慌忙把烟头摁 死在烟缸里,这一过程自然发出一点响动,当白杨睁开惺松的眼睛时,他正把手指 放在嘴前吹着。 白杨翻了个身,嘴里嘟哝:“这个抽哇!你就不能少抽点儿?” 妻子的嘟哝太生硬了,刘树生马上把这嘟哝与夏雨虹的诗意缠绵联系起来。他 缓缓扭过头,沉思地审视背过脸去的妻子。 雨虹还想着我的生日,而这位躺在身边只知道劳动的妻子也记得我的生日吗? 想到这里,刘树生便别有用心地问:“哎,今天几号了?” 白杨哪里懂得丈夫的心思,喃喃道:“你桌上不是有台历吗!” 刘树生有意提醒:“哦,对了,今天是九月三号了。” 可惜白杨忽略了丈夫的生日,此时哪会想到他的心思?她轻轻“晤‘了一声, 又睡了。 刘树生内心不由得感慨起来:这人和人可真不一样!这一位虽然朴实本分,贤 慧能干,却少了情趣和味道,精神上一穷二白;那一位也许持家能力差一些,可她 却是一幅山水画,一首朦胧诗,一支小夜曲,一道极尽奢侈的精神大餐!原来以为, 娶妻就为生孩子,过日子;现在才知道,日子过不过你都得过,重要的是这日子该 怎样过,这日子该有个质量。他似乎拿定主意,到省城去,过一次如诗如画的生日。 刘树生想着,又拿起烟盒抽出一枝烟…… 关连朕经常产生一种感觉:倪翠萍迟早还会来找他。果不其然,倪翠萍来了。 早晨一上班,关连朕就接到倪翠萍的电话,请他出来谈谈,地点还是老地方。 关连朕放下电话就赶去了。 街边花园的塑料椅上,倪翠萍静静地坐着,眼睁睁地看着关连朕一步步走来。 他走到倪翠萍面前,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坐在她身边的塑料椅上,说: “我知道,你还会来找我的。” 倪翠萍沉默片刻,淡淡地说:“你怎么知道我还会找你呢?还是向你借钱吗?” 关连朕摇摇头:“那倒不是。我想……也许是还钱吧。” 倪翠萍笑了一下:“到底是省城里的处长,你算是精明到家了,我在你面前就 像个玻璃人。” 倪翠萍从衣袋里掏出一个手绢包打开:“这是一千块钱,本来想攒齐了一并还 给你,可是我急于和你说几句话,就把它带来了,你把它收好。” 她说着话把钱塞在关连朕手里。 关连朕看着那钱,一脸无奈的样子说:“你又何必这样呢?我欠了你那么多, 做这一点事还不应该吗?” 倪翠萍摇摇头:“关处长可不能这么说,当年那事都是我愿意的,或者说是我 咎由自取,那不是你的毛病。” 关连朕说:“可是我毕竟给你带来了灾难,你丢了工作,后来又迫于舆论压力 只身躲到了马鹿沟,这些都是我造成的。” 倪翠萍说:“一个巴掌拍不响,我不怪你。再说,我今天来也不是想和你说过 去的事,所以,那事以后你就别提了。” 关连朕忽然想起倪翠萍说是急着来说话,便问:“噢对了,你刚才说急于和我 说几句话,你想说什么?” 倪翠萍沉默了一会儿,盯住关连朕说:“关处长,倪云给我写了一封信,她说 她见到了你,还说你常去看她,还给她买衣服……” 关连朕眨着眼睛猜测着对方的来意,点点头:“是这样。” 倪翠萍一脸宁静,却咄咄逼人:“关处长,我想问一问,你为什么对我的女儿 如此热心呢?是看她可怜呢,还是……为了求得良心的平衡?” 关连朕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说:“也许……都有吧。” 倪翠萍眼里蓦然射出一丝冷峻:“就这些吗?还有没有别的?” 关连朕愣了一下,目光也锋利起来:“你这别的,指的是什么?” 倪翠萍阅读着关连朕的目光,脸上又渐渐现出饱经沧桑的恬淡:“我听说,现 在城里的男人越活越年轻,你如果想打我女儿的主意,你可就真的禽兽不如了!” 关连朕明白了倪翠萍的意思,她是怕他打倪云的花花主意。他的心灵受到重创, 呆呆地看着倪翠萍一动不动。 倪翠萍审视着关连朕:“我是不是说到你心里去了?” 关连朕鼻翼扇了两扇,有意识压抑了内心的激动说:“倪翠萍,因为我曾经伤 害过你,所以,任凭你的语言如何恶毒,我都会默默承受。不过我告诉你,关连朕 当年千错万错,都错在年轻,现在他已进入不惑之年,他并没有像你想的那样坏。” “我并没说你坏,我只是给你提个醒儿。” “提醒儿也没必要。” “提醒儿没必要,那我就提个要求:请你今后不要再去看我的女儿!” 两双眼睛默默对峙着。 关连朕点点头:“我可以答应你的要求,前提是你得回答我一个问题。” “可以,你问吧。” 关连朕的眼睛凝视着倪翠萍,一字一顿地问:“我毕业前,你偷偷来找过我, 说你……怀孕了,后来的结果是什么?” 倪翠萍沉默了一会儿,淡淡地说:“后来的结果……我流产了。” “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 关连朕沉默了,疑惑的目光移向了别处。 “还有问题吗?” 关连朕还不死心,又问:“那我再问你一句,倪云的爸爸……到底是干什么的? 倪云为什么要随你姓?” 倪翠萍对答如流:“她爸爸是马鹿沟的农民;倪云所以随我姓,那是她爸爸死 得早,孩子有意随我姓。” 关连朕眨了眨眼睛,点点头:“嗯,无懈可击。” 倪翠萍长长叹息一声:“我听明白了,你以为倪云就是当年那个胎儿,也就是 说……她是你的女儿。你这样认为也好,中国有句俗话,叫做‘虎毒不食子’。我 想关处长再花花,总不至于打自己女儿的歪主意吧?”说完,她站起身扬长而去。 关连朕疑惑地望着倪翠萍的背影,眼里汪着一团谜…… 刘树生坐在桌前,正对着电脑打字。白杨端了一杯茶走进来,放在桌上,然后 离开。 他叫住了妻子:“哎,你给我收拾一下东西,我明天要出差。” “出差?去哪儿呀?” “省城。” “又去省城?你……怎么才说?” 刘树生像是没听见,默然不语。 白杨不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过生日那天,刘树生来到了省城。他没想到夏雨虹会来接他,所以下了火车便 匆匆向外走去,在经过一根石柱时,忽听有人叫了一声:“树生。” 刘树生停下脚步回过身,见夏雨虹站在石柱后面正冲他微笑。 刘树生愣了一下:“哟,你怎么来了!” 夏雨虹嗔怪地瞪了刘树生一眼:“看你说的,我来接你嘛!” 刘树生静静地审视夏雨虹,憨憨地笑了…… 夏雨虹为刘树生安排了生日的内容,按她的设计,两个人吃完了晚饭便来到音 乐厅,欣赏音乐。 第一个曲目是小提琴协奏曲《梁祝》,刘树生第一次觉得小提琴是那么好听。 琴声如梦,人也如梦…… 后来,刘树生特意买了一盘录音带,他喜欢上了《梁祝》,但怎么听也没听出 那天晚上的感觉。那天的音乐咋就那么神奇呢?先是如行云流水,渐渐的便细若游 丝了,若有若无之时,突然又激越起来,让人兴奋,撩人激情,听了顿觉精神抖擞! 那音乐咋就那么神? 最令刘树生难忘的,还是音乐声里的夏雨虹,确切一点说,是她那只手,那只 化朽木为精灵的手。当时,夏雨虹的一只手缓缓伸过来,抚在他的手上,只颤颤地 停了一会儿,又慢慢缩了回去…… 仅仅那么一会儿,就已经让刘树生刻骨铭心了。那绵软的小手好生了得,轻轻 一摸就摸出刘树生一身热汗,整个心脏都被掏出来了,扔在了一面正在擂动的大鼓 上…… 听完了音乐,两个人来到一家酒吧,点燃一枝红蜡烛,借着烛光深情对望…… 夏雨虹举起一杯红酒店音既轻且柔:“树生,生日快乐……” 刘树生应道:“你也快乐……”然后就顺畅地把酒喝光了,第一杯后是第二杯、 第三杯…… 两个人都醉意朦胧,便手挽着手回母校了,再一次走进那片白桦林。 一轮弯月挂在树梢上。 刘树生和夏雨虹背对着背靠在那棵老树上。两个人都仰着脸,望着天上的月亮 …… “树生,你在看月亮吗?” “对,我在看月亮。” “你说,这月亮是十八年前的月亮吗?” “你说呢? “你没听歌儿里唱吗?‘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 “歌儿唱得不对,还是哲学家说得对,‘太阳每天都是新的’,月亮也一样…” “我喜欢歌儿,不喜欢哲学。什么‘太阳每天都是新的’,这里头变数儿太大 了,变化让人感到不安……” “变数儿是客观存在的,怕变也不行啊。你用理想去遮盖存在就好比掩耳盗铃, 虽说你听不到铃声,可铃挡依然要响。” “树生,你别这样说,你这样说我心里不是滋味。” “那我该怎么说?” “你就说,这月亮……还是十八年前的月亮。” “好。这月亮,还是十八年前的月亮。” 夏雨虹转过身,凝望刘树生的脸,嫣然一笑…… 第二天快中午的时候,夏雨虹才到单位上班。她走进办公室的第一件事就是给 林一兵打了个电话,告诉她刘树生来了。林一兵问刘树生住哪儿了,夏雨虹说住在 南湖宾馆,林一兵说那我现在就去看他,夏雨虹说你现在别去,让他再睡一会儿, 中午你来吃饭就行了。林一兵听了,就嘿嘿笑了。 中午,林一兵来了,三个人走进了南湖宾馆中餐厅,拣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那个位置能看见湖水。 刘树生一直惦记着林一兵的婚姻,便问道:“一兵,你和郝立新的事,现在怎 么样啦?” 林一兵淡淡地说:“离啦,都离好几天了。” 刘树生怔了一下:“这么几天就离了?” 林一兵把脸扭向夏雨虹,埋怨道:“哎,我说你这一天尽想什么啦,我这么大 个事儿你咋没跟树生说!” 夏雨虹脸一红,嘴上却说:“谁一天总把你那些破事儿挂在嘴边上!” 刘树生在林一兵面前倒有个大哥的样子,关切地问:“一兵,离婚以后的心情 咋样啊?我这次来还想好好劝劝你们呢,现在既然离了,我在家想好的话也就没地 方说了。就跟你说一句吧,毕竟同学一场,好聚好散吧。不能做夫妻,那就做个朋 友。” 林一兵冷冷一笑:“我跟他做朋友?除非天下人都死绝了!我已经和他明说了, 我要报复他!” 刘树生瞪着林一兵惊讶不已,说:“你怎么能这样想?郝立新纵有千错万错, 说到家也只能是感情不专一,总不至于离了婚就变成仇敌吧?退一步说,即使是仇 敌也该化干戈为玉帛,冤怨相报何时了哇!” 林一兵说:“你是让我以德报怨吗?树生我跟你说,我做不到。我不是那种宽 宏大量的人。” 夏雨虹也插话说:“树生,你别跟她说了。她的脾气我知道,她认准一条道儿 肯定是要走到头儿的,谁说也没用。” 刘树生低头沉默着,暗想,作为同学,他应该把林一兵的报复计划搞清楚,然 后告诉郝立新防着点儿,于是抬起头问林一兵:“一兵,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想怎 样报复郝立新?” 林一兵望着刘树生笑了:“怎么?你还想给郝立新当特务吗!” 刘树生也笑了:“林一兵啊林一兵,你这名字可是叫对了,你太好斗!看来我 还真得躲着你点儿,弄不好你也会向我开枪的。” 林一兵说:“你知道就好。不过,我不怕你当特务,我的计划没必要对你保密。” 刘树生说:“既然不对我保密,不妨说给我听听。” 林一兵一本正经:“刘树生你听着,我的计划是:等机会。” 刘树生一脸无奈:“这算什么情报?没有一点儿价值,我想当特务也当不成的。” 傍晚的时候,林一兵走了,刘树生和夏雨虹就来到宾馆的庭院里散步。两个人 谈话的性质基本上属于言情的,但是后来也谈到一件正事,这件事在两个人的情感 历程中挺重要。 夏雨虹笑望刘树生:“树生,你觉得四十岁生日过得怎么样?” 刘树生淡淡一笑:“所谓过生日,不过是巧立名目,怎么样都无所谓。” 夏雨虹问:“怎么能无所谓,难道你过得不高兴!” 刘树生说:“我当然高兴。我是说,这和过生日没关系。没有这个生日,也会 有别的由头,不就是两个人相聚嘛。” “你知道就好。” “雨虹,我想明天回去。” “明天?你昨天才来呀!就不能再呆一天吗?” “我多呆一天,你就要多陪我一天。” “可我愿意陪你呀,天天陪着你我才乐。” “荒唐!天天陪着我,你不于别的了?” “对,不于别的了。和你在一起就是我最大的大事。” 刘树生静静地扭过头看着夏雨虹,感慨地叹息道:“女人啊,都太痴情!” 夏雨虹也学着刘树生的样子叹息道:“唉,可惜呀,男人又太无情!” 刘树生不便说什么,无奈地笑了笑。 夏雨虹停下脚步:“树生,说点儿正经的,这次回去,什么时候能再来?” 刘树生也停下来,想了想:“总不能没完没了地过生日吧?” 夏雨虹点点头:“你说的不错,生日一年只能过一次。可是,咱总不能一年只 见一次吧?我是说,咱们应该在这儿找点事做,那样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住上一段 时间了。” 刘树生说:“找事做?找哪类事?我又能做成什么?” 夏雨虹说:“你不是在文协工作吗?我想,总可以找一些文化宣传方面的事做, 比如像影展啦、笔会啦,或者组织省里的作家、艺术家到山里采风啦,这不就是文 化交流吗!” 刘树生沉思地看着夏雨虹,想了片刻,点点头说:“你这一说还真提醒我了, 山里现在出现一种特有的文化现象,我把它界定为‘石头文化’。比如,利用长白 山的石头搞微刻、做画,利用长白山的石头制作松花石砚——你可别小看这松花石 砚,那可是大清王朝的贡品,乾隆皇帝下江南时随身携带十二件宝物,其中就有松 花石砚。” 夏雨虹兴奋起来:“树生啊,这是多好的题目哇,你完全可以做一篇大文章的, 怎么就不做呢?” 刘树生问:“我做什么?怎么做?” 夏雨虹说:“宣传石头文化,研究石头文化,发展石头文化。” 刘树生庄重地点点头:“你说得对,这的确是一篇大文章!哎,你说咱先搞个 展览怎么样?我是说,以省文联的名义搞。” 夏雨虹说:“没问题,文联的工作我来做。不过,你得以林业局文协的名义打 个报告。” 刘树生说:“这好办。” 郝立新刚刚买了一套跃层式住宅,非常阔气。一楼是大厅,二楼是卧室,大厅 的角落里还有一个小酒吧。自从和林一兵离婚后,孙小妍就住了进来,成了名正言 顺的女主人。 晚上,郝立新穿了一件睡衣走向酒吧,倒了杯洋洒走向沙发。 孙小妍刚刚出浴,穿着浴衣梳着头发走下楼梯。 郝立新站在沙发边看着孙小妍一点点走近,沉思的目光一直盯着孙小妍的肚子。 孙小妍走到郝立新面前站住了,与郝立新开玩笑:“哎我说郝大经理,我斗胆 给你提一条意见:以后你看女孩子的时候能不能目光抬高一尺,最好是脖子以上。” 郝立新的目光由孙小妍的肚子移到脸上,严肃地说:“你给我正经点儿,我怎 么看你这肚子有点儿见长啊?” 孙小妍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的肚子:“你看出见长了?” 郝立新十分肯定地说:“见长,肯定是比以前鼓了。” 孙小妍淡淡地说:“那就是长了呗。”说完走到沙发前坐下,抓起遥控器打开 了电视。 郝立新走到电视机前把电源关了,冷着脸问孙小妍:“不是做下去了吗?怎么 又长了?” 孙小妍审视着郝立新的面孔:“长了就是没做呗。” 郝立新愣住了:“什么?没做?我送你回家住了十多天,你都干啥了?为什么 不做?” 孙小妍不以为然:“我改变主意了,我要把孩子生下来。” 这下郝立新急了:“把孩子生下来?你让我四十多岁的人再抱个哇哇哭的孩子?” 孙小妍也理直气壮:“那你也不能让我一辈子没孩子吧?这么大一份家业,我 死了传给谁呀?” 郝立新皱紧眉头,压抑了内心的怒火,门声吩咐:“先把这个做了,要生孩子 以后再说。” 孙小妍说:“以后你不是更老了吗?再说,第一个就做下去也不好哇……我妈 让我生下来。” 郝立新脸色更加阴沉了:“你妈让你生你就生吗?你是听我的还是听你妈的?” 孙小妍说:“别的我都依你,就这件事我得听我妈的。” 郝立新一步步走近孙小妍,歪着头凝视她,突然一甩手,把一杯酒设在她的脸 上。 孙小妍怔了片刻,一头扑在沙发上呜呜哭起来。 郝立新默立一会儿,扔了酒杯,向楼上走去。 夜里,郝立新躺在床上,呈“大‘宇型熟睡着,床头亮着一盏台灯,那是给孙 小妍留的。 他翻了个身,一条腿习惯地跨过去,想跨在娇妻的身上,但是床的另一侧是空 的,郝立新马上醒了。 他抬腕看了一眼手表,忙翻身下了床。 郝立新摸索着从楼上走下来,走到大厅里,伸手打开灯。这时他才看清楚,孙 小妍呆呆地坐在沙发上,眼里汪着一抹泪,身边还放着一个旅行包,看样子是要回 娘家了。 他走到沙发前,摇了摇孙小妍的身子,说:“哎,上楼睡吧,当心着凉。” 孙小妍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郝立新又摇摇孙小妍:“哎,我叫你上楼你听见没有哇,我是个啥脾气你还不 知道吗?使什么性子呀!” 孙小妍声音凄婉地说:“别碰我……你让我在这儿借住一宿,天亮我就走。” 郝立新沉默了一会儿:“行了,又是你赢了。孩子你生下来,这总可以了吧?” 孙小妍听了马上从沙发里站起来:“你说话可要算数儿!” 郝立新一脸凄然:“唉呀,啥了不起的事儿呀,还得我发誓吗?” 孙小妍瞪了郝立新一眼,站起身兀自上楼去了。 刘树生该回山里了。睡醒中午觉,他开始收拾东西,把晾在卫生间里的袜子、 毛巾以及牙具等物品拿出来,放进包里。 门铃响了两声。刘树生随意地说了一声:“进来吧。” 他以为进来的是夏雨虹,扭头看却是林一兵。林一兵说:“雨虹临时有个会, 让我代她来送你,你不会觉得扫兴吧?” 刘树生笑着说:“哪里的话,你来送我已经是高规格了。” 林一兵讥讽地说:“得了吧,其实你心里明白,送你的人就是个出苦力的,不 送你的人才叫心有灵犀。” 刘树生有点尴尬:“说什么呢!你这张嘴怎么冲谁都来呀!” 林一兵懒懒地坐在床上:“我这张嘴呀可坏事儿了,骡子卖了个驴价钱。” 刘树生说:“行了,你可别气我了,快送我走吧。” 林一兵又懒懒地站起身,随刘树生出屋。 她开车慢慢行驶,前方遇红灯,车便停下来。 她斜了刘树生一眼:“树生,问你点儿事,不介意吧?” 刘树生说:“介不介意你都是要间的,那就问吧。” 林一兵呵呵笑了:“你这次来……办啥事呀?” 刘树生瞥了林一兵一眼,也笑了:“一点小事儿。” 林一兵下意识地撇了撤嘴:“一点小事儿?要我看是没事儿。” 刘树生说:“没事儿?没事儿我大老远跑这儿来干什么?” 林一兵说:“这还用我说吗?旧梦重温呗。” 刘树生默然不语,眼睛一直看着交通指挥灯,林一兵有些得意,眼睛斜着看刘 树生的表情。 绿灯亮的时候,刘树生说:“你看灯,别看我,绿灯亮了。” 林一兵赶紧挂挡,车继续行驶。 刘树生说:“说说你的想法吧,你对这事怎么看?” 林一兵说:“我同情女人。” 刘树生思忖着:“同情女人……夏雨虹是女人,我老婆也是女人,你到底同情 哪一个?” 林一兵说:“我同情雨虹,她初恋的失败本身就是个悲剧,悲剧人物就值得同 情。再说,关连朕那小子也不是个东西……” 刘树生说:“你为什么不同情我老婆?是因为不认识她吗?” 林一兵说:“我话还没说完呢,你怎么说我不同情你老婆?我同情她,直到现 在她还蒙在鼓里,对这边发生的情感大会战一无所知,你说她不值得同情吗?” 刘树生说:“你这话不是等于没说吗?既这样又那样,既同情夏雨虹,又同情 我老婆,你以为这是辩证法?其实这是真理的不确定。” 林一兵看了刘树生一眼,变得严肃而诚恳了:“树生,说句实话,我真不知道 真理在哪一边。四十岁了,不该再困惑了,可这人生观念反倒像一盆水,越洗越浑 了。你看,一边是浪漫和激情,一边是实在和宁静,人该站在哪一边?” 刘树生说:“哪边好就站在哪一边。” 林一兵皱起眉头:“可是谁又能说得清哪边好?情况往往是站在这山看着那山 高。” 刘树生想了想,开始发表自己的高见:“其实这是矛盾的两极。如果人站在北 极的极点上,四面八方都是南,只要你向前走那就是向南走;如果人站在南极的极 点上,四面八方又都是北,只要你向前走那就是向北走;如果人站在赤道上,两极 就相等了,可是新麻烦又来了,你又不知道向哪边走了,向南走离北方远,向北走 离南方远。” 林一兵沉思地点点头:“哲理倒是有一点,但同样是真理不确定。说了半天, 你也是既这样又那样,也是那不值钱的辩证法。” 刘树生说:“其实我也和你一样,也是没想明白;想不明白索性就跟着感觉走, 等想明白了,也许就选择一个点站着不动了。” 林一兵说:“站着不动也不是办法呀,人不是总要有追求吗?” 刘树生说:“等你想明白了,那个点就是你的追求所在了。” 刘树生走了以后,夏雨虹忽然觉得自己在感情问题上走得太远了,一种忏悔心 理油然而生。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是不是对不起关连朕?想来 想去也想不出个眉目,于是早早就离开办公室,走向菜市场。她想给关连朕做一顿 饭,至于为什么要这样,她自己也说不清。 夏雨虹买完了蔬菜,又拎着菜兜走向卖酒的摊位。 卖酒的女孩儿笑脸相迎:“大姐你买什么酒?” 夏雨虹眼睛看着各式各样的酒:“我想买一瓶好一点儿的,又不要太贵。” 女孩儿想了想,拿来一瓶酒:“那就买古井贡吧,这酒挺好的,又不太贵。” 夏雨虹点点头:“那好,就买它吧。” 这几天关连朕的确挺苦,家里没伙食,他不是吃饭店就是买盒饭,对付一口。 今天下班以后,他又买了一份盒饭,准备饿了吃。当他走进厨房的时候,不由得愣 住了——桌子上摆着几样炒好的菜,看上去很丰盛,夏雨虹正拿着酒瓶往酒杯里倒 酒。 关连朕把饭盒放在灶台上,脸上现出疑惑,问:“家里……来客人了?” 夏雨虹说:“没有客人,快洗手吃饭吧。” 关连朕拧开水龙头洗手,猜测的目光却偷偷审视夏雨虹。 夏雨虹看了关连朕一眼,说:“看我干什么?快坐下吃吧。” 关连朕便坐下来,眼望着桌上的菜说:“这是精心制作的晚餐哪!你今天的心 情怎么会这样好?” 夏雨虹沉吟一下,心情立时变得很坏,说:“怎么?我侍候你还有错吗?” 关连朕笑了:“不不,我是说,这种温馨的气氛已经很陌生了,我有点儿…… 受宠若惊。” 夏雨虹不再说什么,慢慢拿起碗吃饭。 关连朕吃了一点菜,端起酒杯呷了一小口,又挑衅地问:“雨虹,你心里…… 是不是有事啊?” 夏雨虹沉默一会儿,慢慢放下饭碗:“你说我心里有什么事?” 关连朕笑着摇摇头:“说不好,我只是猜。我想,这一桌好菜没准是你做了错 事的一种心理补偿。”他说完,没事儿似地伸筷子夹菜,没想到夏雨虹突然站起来 把几盘子菜摞在一起,端起来放进了水池。 关连朕手举着筷子怔住了。 夏雨虹拿起关连朕买来的盒饭放在他面前,然后恨恨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