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刘树生从省城办展览回来,一夜之间成了山里的文化旗手,大有衣锦还乡之感 ;与此同时,麻烦事也越来越多,毛病又都出在砚台上,看来这旗手也不好当。 青年女工小铃和白杨特别要好,这几天,两个人的树坑她一个人挖了,白杨只 管把着树栽子就行,弄得白杨很不好意思。小铃为白杨做出一些贡献后,开始谈正 事了。 小铃说:“白姐,我有件事,你得帮帮我的忙。” 白杨说:“有啥事儿就说吧,咋这么客气?” 小铃说:“我弟弟听说白杉卖砚台发了家,也眼红了,这些天没事儿就骑个破 摩托上山拣石头,回到家里就没日没夜地抠砚台,昨天一宿就抠出好几块。我琢磨 着,光是抠也不行啊,得卖出去才能换回钱。所以,我想求你跟我姐夫说说,让他 帮着给卖卖。” 白杨似懂非懂:“让他卖倒是行,只是……这卖砚台跟百货卖东西不一样,好 像得先办展览,然后才能卖。这样吧,等他再办展览时,我让他给你卖。” 小铃说:“姐你说得不对。人家白杉都说了,城里人见着砚台就疯抢,展览会 上我姐夫都犯难了,同学、朋友的都找他买砚台,谁买不到谁不满意,有不少人还 跟我姐夫订货呢,说是啥时候有啥时候要,有多少要多少。” 白杨半信半疑:“有这么火吗?没听他说呀。” 小铃说:“你看看,你就是灯下黑。满镇子的人都知道砚台火了,就你不知道。 你回去跟我姐夫说,他能给别人卖就能给我卖,就凭咱俩的关系,咋也比别人近吧?” 白杨点点头:“那倒也是。给别人都卖了,能不给你卖吗?回去我跟他说。” 小铃很高兴:“那我让我弟弟把砚台背去!” 白杨说:“先别背,我得先跟你姐夫说说呀。” 小铃说:“就让他背去吧,我姐夫要是不给卖,那再背回来呗。” 白杨沉思着点点头:“那就背去吧。” 晚上,刘树生从河边散步回来,走进书房时见地上放着个兜子,便走过去打开, 从里面拿出一块抠了坑的石头。 刘树生皱了皱眉头,把石头扔在兜子上,然后走出书房问白杨:“书房那兜子 石头是咋回事?” 白杨正在厨房里刷碗,听了丈夫的声音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便想了起来:“啊, 小铃她弟弟抠的砚台,求你给卖了。” 刘树生怪异地看着白杨,冷冷地说:“让他背回去垒猪圈吧。” 他说着转身要走,白杨赶紧走过来扯住他说:“树生,能卖就给卖了吧,别人 的砚台你都给卖了。” 刘树生说:“别人的是砚台,他那是啥?石头抠个坑。” 白杨说:“我看他那坑抠得挺圆溜的。” 刘树生说:“抠得圆溜就能卖吗?你以为是卖马槽子呀?” 白杨叹了口气,沮丧地说:“白杉跟人家说,城里人见了砚台就疯抢,你要是 不给卖,小铃该记我毒了。” 刘树生疑惑地看着白杨:“白杉怎么说?疯抢?他怎么胡说呀!你马上把他叫 来!” 白杨道:‘不是你让白杉做宣传吗!“ 刘树生火了:“做宣传就是胡说吗?他见着谁疯抢啦?” 白杨十分为难:“那咋办,我都答应人家了。” 刘树生说:“你答应你去卖。”说完转身走出了厨房。 第二天一上班,刘树生刚在办公室里坐下,就进来个老熟人找他,也是求他卖 砚台,弄得他哭笑不得。 那人站在刘树生桌前,从一个破兜子里掏出几块砚台放在桌子上。刘树生默然 不语,冷冷地看着那人掏砚台。 那人掏完砚台,笑望刘树生:“刘老师你给看看,这些砚台能卖个啥价儿?” 刘树生望着砚台,沉思着问:“都掏完了?” “没了,就这几块。多了,我怕你背不动。” 刘树生无奈地笑了笑:“你这砚台,我卖不出去。” 那人一听急了,恳求道:“刘老师,咱朋友一场你得帮我的忙啊!我也是急等 钱用才赶着抠了这几块砚台,你帮我卖了,钱咱俩对半儿分,还不行吗?” 刘树生一脸苦相,无奈地笑了:“你在石头上抠个坑,就让我拿到省城卖,我 咋给你卖呀?你以为城里人没见过石头?” 那人瞪着眼睛说:“刘老师你别蒙我,我听说有个叫白杉的一次就卖出十几块 砚台,一倒手就是几万块。白杉说了,城里人见着砚台就疯抢。” 刘树生气不打一处来,嘟哝着:“又是白杉。” 他凝眉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心生一计,眉梢一挑说:“老王,我跟你说实话吧, 白衫的确卖了十几块砚台,不过都是他自己卖的。那小子知道怎么卖、卖给谁,我 看你还是找他帮忙吧,就说我说的,他会帮你的。” 那人犹豫着:“找白杉?要卖人家卖自己的,能给我卖吗?” 刘树生说:“他的砚台都卖光了,你去找他,准行。” 那人说:“空口无凭,人家能信我吗?” 刘树生想了想,扯下一页稿纸说:‘这好办,我给他写个条子,你拿着条子去 找他。“ 刘树生写好条子递给那人,那人接过去,道了谢走了。 打发走了他,刘树生长长舒出一口气,对桌的一个小伙子笑着问:“刘老师, 你让他找自杉,白杉有这个本事吗?” 刘树生气哼哼地说:“他不说城里人见了砚台就疯抢吗?那就让他卖去好了。 哎,以后再来人找我,你就往白杉那儿打发。” 说着话,一个年轻姑娘走进来:“刘老师,局长叫你去一下。” 刘树生听了,便随姑娘来到局长办公室。‘局长伸手让坐,笑呵呵地说:“你 这个展览放卫星啦,全局上下都对石头产生了兴趣,伐木人第一次知道了石头也能 赚钱,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 刘树生说:“文化是无价的,石头成了文化的载体,自然也就身价百倍了。” 局长点点头:“说得好。看来,文化比木头值钱。树生啊,我找你来,就是要 谈谈局里的文化建设,你这次展览等于把大家从睡梦里叫醒了。可是,这仅仅是开 始,怎么样引导大家崇尚文化、学习文化、创造文化,恐怕就不那么简单了。” 刘树生说:“对。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文化建设是一项最浩大的工程。” 局长说:“现在,不少人听说砚台能卖钱,就去拣石头,抠砚台,可他们不知 道,他们抠的不是砚台。所以,咱们应该对这种现象加以引导,你在这方面尤其要 多想,最好借这个机会搞一些文化培训。” 刘树生眼睛一亮说:“局长,咱们想到一块儿了。我这两天也在想这个问题, 咱们以砚台为由搞文化活动,类似讲座什么的,恐怕再也不会品尝那种门可罗雀的 尴尬了。” 局长很感兴趣:“能不能具体说说你的想法?” 刘树生说:“我想搞个文化夜校,先以制作砚台为题,搞一些相关的专题讲座, 我想大家一定会感兴趣。” 局长点点头:“这个想法好,我全力支持。” 刘树生说:“光是口头支持还不行。” 局长说:“说吧,你要什么?” 刘树生说:“讲课总得有地方,希望局里能为我提供个教室。” 局长说:“这没问题,我马上叫文化宫落实。” 刘树生的恶作剧终于激怒了白杉,傍晚,他拿着刘树生写的那张条子走进书房, 想和刘树生理论理论。 白杉进屋时,刘树生一眼就看见了他手里捏着的那张条子,却没事儿似地问道 :“有事吗?” 白杉把条子扔在桌上,恨恨地说:“姐夫,你这不是坑我吗?你把那些人往我 那儿支,你让我咋办?” 刘树生斜了那张纸一眼,平静地说:“这条子上不是写得很明白吗?帮着把砚 台卖了。” 白杉愁眉苦脸地看着刘树生:“那哪是砚台呀!拣块石头抠个坑,也叫砚台? 你让我卖给谁去呀!” 刘树生突然大声吼道:“你不是说城里人见了砚台就疯抢吗?” 白杉怔了一下,脸上的怒气没了,苦着脸说:“可我也没说我能卖呀,我的砚 台还是你给卖的呢。” 刘树生不依不饶:“你没卖咋就知道城里人疯抢?” 白杉不知道如何是好:“我、我那不是宣传嘛。” 刘树生说:“宣传不是吹牛你懂不懂?你要是愿意吹,过几天我给你组织一堂 课,让你到课堂上吹,你看怎么样?” 其实,刘树生早应该收场了,这样把白杉往旮旯逼对他没有好处。人家白杉始 终给他留了一点面子,可他却逼着白杉揭发他。只见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转身走 出书房,找姐姐告密去了。 白杉走进卧室时,姐姐白杨正默默地整理着衣物,衣柜大开着,床上地下到处 放着凌乱的东西。 他把门关严,然后心情复杂地盯着姐姐,那眼神让人心里不安。开始白杨并没 在意弟弟的情绪,只抬头斜了他一眼,依然收拾手里的东西;而白杉始终站在门口, 一直看着白杨。 白杨觉出什么,停下手里的活儿,观察弟弟的脸色问道:“你这是怎么了?为 什么这样看着我?” 白杉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房门,然后走到床边坐下,小声说:“姐,我问你 几句话,你小声回答我,别大声嚷嚷。” 白杨审视着弟弟的脸色,不免有些紧张:“问我话?怎么啦?” “姐,我姐夫这些日子脾气很坏,你有感觉吗?” 白杨品味着弟弟的话:“脾气?他不总是这副样子吗?我没什么感觉呀!” 白杉同情地看着姐姐,摇摇头说:“不对,他和以前不一样了,我都有感觉了, 你……怎么会不在意?” 白杨沉默了一会儿:“白杉,你有什么话,就跟姐直说吧。” 白杉低头想了一会儿,抬起头缓缓说道:“姐,我姐夫对你……有什么变化吗? 我是说感情上……” 白杨的身子微微抖了一下,目光变得很忧伤,声音颤颤地问:“你……发现了 什么?” 白杉凝望着姐姐,犹豫地眨了眨眼睛,又低头沉默了。 白杨轻轻叹息了一下,也低下头:“说吧,怎么不说了?” 白杉毅然抬起头盯住白杨的眼睛说:“展览期间,我姐夫在省城租了一套房子 ……” 白杨疑惑地看着弟弟,像是没听懂。 白杉一动不动地看着姐姐,沉默了好一会儿,接着说:“我感觉,他身边有一 个女人。”白杉终于说出了要说的话。 白杨听了弟弟的话,并不显得惊讶,而是痛苦地闭上眼睛,因为她知道他在外 边有个女人。白杨把脸扭向一边,声音嘶哑地说出一句违心的话:“白杉,不要胡 说……” 白杉依然盯着白杨:“那个女人我见着了……” 白杨这才现出一脸惊讶,扭过脸瞪着弟弟:“你说什么!” “我们等车的时候,那女的就坐在我们对面看着我姐夫,她以为我看不出来; 上车以后,她又站在站台上,还是那样看着我姐夫,这一次我姐夫不知道,我却看 得清清楚楚,我明白那女人的目光……”白杉心里十分慌乱,他怕姐姐承受不住心 理上的打击,所以说话时眼睛一直盯着姐姐的脸。 白杨听了弟弟的话沉默了一会儿,却说出一句让白杉目瞪口呆的话:“白杉, 你疑心太重了,你姐夫不是那种人。” 白杉急了:“姐,我会拿这种事开玩笑吗?” 白杨心灵疲惫地看了弟弟一眼,凄然笑了一下,喃喃着说:“去,回家抠砚台 吧。”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就在白杉向姐姐白杨告密的时候,刘树生恰好坐在电脑前, 眼睛紧紧盯着屏幕,那上面是夏雨虹刚刚发过来的一封信:“树生:我真没想到, 你离去的日子会这样难过……你走以后,我曾强制自己不给你写信,或者说晚些时 候再写,我仿佛煎熬了几个月,几年,可是,当我再看日历时,你竟然刚刚离开三 天。我没想到我会这样脆弱。那天我到车站送你,我真想抱住你大哭一场,可是我 没那个福分,我只能默默地看着你……树生,我仿佛真的变成了一只风筝,风向稍 稍变化,我就会浑身发抖,我真怕扯我的那根线断了,那样,我就会飘得无影无踪 ……” 刘树生显然受到了情绪感染,一只手颤颤地拿起烟盒,从里面抽出一枝烟点燃 …… 他抽着烟静坐了一会儿,把烟掐死在烟缸里,坐直身子开始打字。他得给夏雨 虹写一封回信。 夜幕降临的时候,白杨凄然靠在床头一动不动,仿佛是一幅忧郁的画。书房里 不时有敲键盘的声音传过来,白杨似乎知道那声音在对谁说话,痛苦地闭上眼睛。 两行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滚落…… 白杨是个非同寻常的女人,也是个传统色彩很浓的女人,她那包容能力和忍耐 能力都是令人吃惊的,所以她才在这种情况下选择了沉默,她与众不同的做法就是 用自己的眼泪清洗心灵的伤痛。 倪云离开工地以后,一有时间便“逛”大街,她想找一家酒店打工。这一天, 她走在街上,惊喜地发现一家酒店刚装潢完毕,还没有开张。酒店的窗玻璃上贴着 招工广告,上面写着:“本店招收女服务员,年龄要求在 18 至 22 岁之间,工资 面议。” 倪云看了那广告,不假思索地走了进去。 她很顺利地见到了酒店老板,说她想当服务员。其结果是可以想到的,老板对 倪云很欣赏,告诉她马上可以来上班。 酒店很快就开业了,倪云每天下午来上班。自打找到这份新工作,倪云心情转 好,不管怎么说这种劳动要比工地上轻闲,又可以躲避关连朕的纠缠,她产生了一 种解放的感觉。直到有一无她接待了一伙食客,情况出人意料地发生了变化。 傍晚时分,几个男人在倪云的引导下走进一间包房。倪云给他们倒上茶,然后 拿着一个小本站在一边,等着客人点菜。 一个男人看样子像是做东买单的,问倪云:“都有什么酒哇?” 倪云说:“先生,您先点菜吧。” 男人不屑地七斜倪云:“我就要先点酒。” 倪云点头赔笑:“那好,您点吧。好酒有茅台、五粮液……噢,还有剑南春… …” 男人又问:“剑南春是多少度的?” 倪云说不出来,想了想:“噢,我去给您看看。”说着转身跑了。不一会儿又 喘吁吁跑回来说:“先生,剑南春是五十二度的。” 男人说:“行,要一瓶吧。” 男人又拿起菜谱,审视着问:“你们的店有什么特色呀!” 倪云答:“我们的特色是烧鹅系列,有鹅翅鹅大腿,鹅掌鹅头鹅脖子,还有… …” 男人连忙挥挥手:“得得,这些还是免了吧。你再说说有什么鱼?” “有晶鱼带鱼黄花鱼,鲤鱼鲶鱼嘎牙鱼,还有……” ‘等等,嘎牙鱼有多大?“ 倪云用手比量了一下:“这么大吧。” 男人想了想说:“这样吧,按人数,每人两条,要清炖。” 倪云点点头:“好,那就是要八条。” 男人忙纠正:“哎,不对,要十条,还有一个人没到。” 倪云听了点点头,拿着菜单到厨房去了。恰巧在这时候,那个未到的人到了, 不是别人,正是关连朕。看来这命运还真捉弄人,倪云本想摆脱关连朕,没几天就 又撞上了,真叫“无巧不成书”,看来躲是躲不掉了。 关连朕走进包房时,另几个人都站起来,把他迎到主宾的位置。不用说了,今 天关连朕是主宾。 做东的男人笑呵呵地说:“我们接处长的吩咐把菜先点了,也不知道点得对不 对,等一会儿菜上来就知道了。” 关连朕点着头说:“对对,点什么都对。重要的是相聚而不在吃喝。你们说是 吧!” 众人异口同声地称对,嘻嘻哈哈地笑着。 两响敲门声过后,倪云端着一盘菜走进来。 倪云眼睛看着菜盘走向桌边,把菜放在关连朕面前,伸出一只手正要报菜名时, 突然一下子愣住了—一面前的关连朕正看着她,同样是目瞪口呆。 倪云显得手足无措,不知不觉中已经转过身,要往外走,被做东的男人叫住了 :“哎哎,你懂不懂规矩呀?怎么不报菜名啊!” 倪云停下脚步,应付道:“噢,葱、葱烧螺片。”说完,像逃难一般躲了出去。 做东的男人诧异地望着倪云离去,然后又扭过脸观察关连朕仍在发呆的面孔。 他自觉看穿了什么,不由得暗自一笑,心里说:这关处长还真是好身手,玩过的妞 儿不错。 做东的男人马上伸出手让菜:“关处长,您品一品,看味道如何。” 关连朕鬼使神差地端起酒杯,嘴里“哦哦”地答应着,但马上便回过神儿,见 众人没有端杯,又把酒杯放下了,掩饰地微笑、点头。 “关处长,先吃口菜。” 关连朕这回听明白了,点着头拿起筷子说:“好好。” 与此同时,包房外的走廊上,倪云也呆呆地站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一个服 务生又端来一盘菜,提示倪云:“接菜。” 倪云“噢”了一声,把菜接过来。 服务生说了声:“盐水煮大虾。‘说完离去。 倪云再次走进包房,面孔已经十分宁静。她举止沉稳地走过来,把菜放在关连 朕面前,故意做得很自然,报道:“盐水煮大虾。” 转身要走时,被做东男人扯住了袖子:“哎,小姐你别走了,你就站在那位先 生身边,专门给他倒酒。啊?” 做东男人说完,讨好地冲关连朕笑笑。 倪云不卑不亢地推辞:“对不起先生,我还得端菜呀。” 做东男人说:“菜我来端。你站过去吧,快站过去。” 做东男人往里推倪云,倪云默默抵抗着,这时关连朕说话了:“老王啊,咱们 喝酒,干嘛让人家来倒?” “这正常嘛,包房有这项服务。” 关连朕挥挥手:“别摆那谱儿了,咱自己倒,让人家去吧。” 做东男人向倪云微笑:“那好,小姐你休息吧。” 倪云彬彬有礼:“我在服务,不能休息。”说完离开。 关连朕端起酒杯:“来,大家喝一杯吧。”说完也不管别人喝不喝,自己先把 酒干了。 众人都学着关连朕的样子,把酒干了。 倪云又端着一个汤盆走进来,恰巧此时做东男人站起身倒酒,便把汤碰洒了一 点,做东男人的衣服便湿了。 倪云“哟”了一声,连忙道歉:‘真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做东男人这时已经看出关连朕和倪云不是一般的买卖关系,下意识地看了关连 朕一眼,大度地说:“没关系没关系。” 倪云把菜放在桌上,忐忑不安地看做东男人的衣服,顺嘴报出菜名:“清炖嘎 牙鱼。” 做东男人开始讨好倪云,自嘲地说:“看这意思,是把我清炖了。” 关连朕不知不觉就喝多了,喝到后来就主动要酒喝,直喝得腿软舌头硬,回到 家时已经很晚了。关连朕按响门铃时,夏雨虹还坐在书房的桌前,静静地凝视着一 块砚台,就是刘树生临走时送给她的那一块。她偶而伸手抚摸一下,既是欣赏作品, 也包含了思念刘树生的意味。门铃响后,夏雨虹脸上现出疑惑,因为关连朕身上带 着钥匙,照理说是不会按门铃的。那这不速之客又是谁呢? 夏雨虹走到门口,从门镜里向外看了一眼,竟然真是关连朕,便把门打开。 关连朕醉醺醺地走进来,身子靠在墙上,客气地说:“麻、麻烦你……给我开 了门。” 夏雨虹脸上没有一点表情,问:“你身上不是有钥匙吗?” 关连朕醉意朦胧地指了指房门说:“谁、谁把锁孔堵上了,钥匙……插不进去。 夏雨虹听了信以为真,打开房门查看锁孔,见锁孔好好的,关好房门面对关连 朕说:“锁孔没堵,是你喝酒喝多了。”说完,平静地走向书房。 夏雨虹再一次走进书房,皱着眉头坐在桌边,一人独处的时候脸上才现出不满。 关连朕跟进书房,舌头硬硬地说:“你咋说……锁孔没堵?没堵……咋插不进 钥匙?” 夏雨虹无奈,点点头说:“好,堵了。” 关连朕十分认真:“堵了你咋……不管?去弄弄啊!” 夏雨虹终于耐不住性子了,提高了声音:“关连朕你喝多了,去休息好不好!” 关连朕哈哈一笑,身子一软靠在了桌边:“你就这么烦我?那……你咋不休息?” 夏雨虹烦躁了,喊道:“这是我的书房,我要看书。” 关连朕怔了一下,然后又是一副醉态:“喊啥呀?……这也是我的书房……我 也要看书……” 夏雨虹气愤地把脸扭开,沉默了一会儿说:“好,你看吧,我走。”她把砚台 的盒盖扣上,站起身快步走出书房。 关连朕醉眼朦胧地看着夏雨虹的背影,嘟哝着:“凶什么呀?……凶,你也得 给我倒地方。” 他的目光落在砚台上,自言自语道:“这是什么?” 关连朕打开盒盖,把砚台拿在手中审视着:“这是……砚台?……嗯,是砚台。 这砚台……中看不中用……” 他突然觉得一阵难受,像是要呕吐,忙抬手把嘴捂了,这一捂不要紧,那砚台 就从手中滑落了,摔在地上。关连朕已经顾不上砚台了,踉踉跄跄冲进厕所,趴在 马桶上吐起来了。 夏雨虹在卧室里听到砚台破碎的声音,赶紧跑进书房,见砚台静静地躺在地上, 已经摔成两半。 她慢慢拣起两半砚台,捧在手里发呆。她不知道关连朕是失手摔了它,还是有 意的,便大喊一声,举起砚台狠狠摔在地上,好好一块砚台转眼间摔成了碎石块。 由于白杨忍辱负重,把刘树生的背叛深深埋在心底,客观上维持了这个家庭的 稳定,赢得了表面上的安宁。刘树生和白杨之间,就好比小偷和警察,小偷完全处 于警察的监控之下,一举手一投足人家都看得清清楚楚,而小偷却在蹑手蹑脚,尽 量把动作做得没响动。其实,被捉是早晚的事,关键在于小偷拿没拿到赃物。 这些天,刘树生心情愉悦,一方面跟夏雨虹保持信件往来,收获情感;另方面 还在准备讲课稿,同时收获着事业。因为夜校已经办起来了,这第一课得他来讲。 晚上,刘树生坐在书房里写着讲稿,白杨轻轻开门走进来,关切地说:“树生, 时间不早了,你早点儿休息吧。” 刘树生沉吟一下说:“噢,你先睡吧,今天我得把这点儿东西写完。” 白杨说:“明天写不行吗?四十岁的人了,不该总熬夜。” 刘树生说:“明天文化夜校就开班了,第一堂课得我来讲,我总不能信口胡说 呀!” 白杨沉思着点点头,说:“那就吃点儿东西吧,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去。” 刘树生说:“不用了,你去睡吧。” 白杨不再说什么,转身走出书房。 白杨给刘树生弄吃的去了,切了一根香肠放进一个盘子里,又从冰箱里拿出一 瓶啤酒,用瓶起子把瓶盖启开,然后端着盘子,拎起啤酒,再一次出现在刘树生面 前。 她把啤酒和香肠放在桌子上,说:“你不让我给你做,那就吃点儿现成的吧。” 刘树生兴奋不已,笑着说:“哟,家里还有这东西吗!” 白杨脸上绽出一缕笑意:“刚才我去买的。” 刘树生忽然敛去笑容,沉思地看着妻子,一时间想起妻子的许多好处来。应该 说,妻子在做一个仆人,一个尽心尽力侍候他的仆人,想到这些,又想到自己和夏 雨虹的事,心里就有些愧疚,便说:“白杨,难得你这样周到。尤其这些天……对 我特别好。” 白杨宁静地看着丈夫:“我以前对你不好吗?” 刘树生想了想,说:“我是说,现在比以前还好。这是为什么?” 白杨的心里颤了两颤,脸上露出不易觉察的忧郁,轻声说:“因为……我只会 照顾你,别的……我做不到。” 刘树生审视着妻子:“我觉得你好像有什么心事,这……跟我有关系吗?” 白杨沉吟一下,再一次忍辱负重地掩盖实情道:“没关系,是单位的事……噢, 小铃因为咱不给她卖砚台,跟我掰了。” 刘树生相信了妻子的话,劝慰道:“嗨,掰就掰吧,这种人思维模式有问题, 不能交朋友就不交。”‘白杨犹犹豫豫,好像还想说什么:“树生……” 刘树生“嗯”了一声,抓起两片香肠送进嘴里。 白杨想了想,把要说的话又咽了,掩饰道:“噢,还要什么,就招呼我一声。” 刘树生喝了一口啤酒:“什么也不要了,你去睡吧。” “吃完就放一边吧,明天我收拾。”白杨说完,微微叹息一声,转身轻轻走出 书房。 文化夜校开课了,刘树生当厂校长兼老帅。夜校夜校,上课的时间自然在晚上。 那个夜晚月明星稀,秋风送爽,整个镇子都亢奋了,老百姓都来看热闹——看一个 学校是如何诞生的。 教室里坐满了人,身份不一,年龄不等。居中而坐的是那些热心于石雕艺术、 曾经参加过省城展览的作者,他们是刘树生的铁杆学生,已经把他奉若神明。 刘树生拿着精心准备的讲义走上讲台,坐在一把椅子上,说:“我讲了十几年 课,都是站着讲,今天大家为我准备了一把椅子,这待遇可不低,要是在大学里肯 定够上教授待遇了。” 众人嘻嘻哈哈笑了。 刘树生调侃之后,接着说道:“虽说享受了教授待遇,可不具备教授水平,我 一个柱脚材料暂时做了梁坨用。不过大家别急,等文化夜校正常运转了,我会到省 里请一些文化专家来给大家讲课,今天我的作用就是让大家找一找听课的感觉。现 在,咱们这个小镇子都知道石头能卖钱了,石头抠成砚台能卖钱,石头刻上字儿也 能卖钱,可是好些人却不懂得,那值钱的不是石头,而是艺术。好,现在我就给大 家讲第一个专题:艺术创作和综合文化修养之间的关系。说得通俗一些,也就是庄 稼和土地的关系。” 教室的窗子开着,透过窗口可以看见侃侃而谈的刘树生。 教室窗外的一棵柳树下,白杨缓缓走来,站在树下静静地看着窗子里的刘树生。 刘树生的声音从窗口飘出来:“也许,有些人会认为文化与生活无关,只要是 不愁吃不愁穿,那就是幸福生活。其实错了,文化本身就是生活,文化可以给人带 来丰富多彩的生活,这就好比我们欣赏秋季的五花山,有颜色才好看。” 白杨看了一会儿,身子靠在树上,仰脸望着天上的繁星,刘树生讲课的时候, 他的女儿珊珊又先于父亲看到了一封电子邮件。夏雨虹失去了那方砚台十分痛苦, 迫不及待地给刘树牛写来了一封信,表达她心中的苦闷。信上说:“树生:我这边 出了一件事,让我痛苦极了,真可谓痛心疾首!你送我的那一方砚台,我每天都要 用心灵去抚摸的砚台,摔碎了……我感到了一种恐惧,仿佛有一种不祥的结果在等 着我,我真希望你能马上出现,安慰我几句……树生,你说我这是怎么了?是不是 该看心理医生了?……” 珊珊的眼睛离开屏幕,似乎对信上的话不很明白,眨着眼睛沉思着,嘴里喃喃 :“砚台……用心灵去抚摸……” 她想了一会儿,按部就班地拿出一张纸,放进打印机,一张印了文字的纸一点 点走出来…… 刘树生讲完课觉得有些累,回到家便睡下了。白杨起初怕影响丈夫睡觉,也跟 着躺下了,但是她听了丈夫的课有些兴奋,睡不着,躺了一会儿,又翻身坐了起来, 伸手拧亮台灯。 刘树生翻了个身,问:“你怎么不睡呀?” 白杨说:“我睡不着。树生,咱俩说说话吧。” 刘树生沉默片刻:“说话?啊,说吧。” 白杨审视着丈夫:“你说……我现在学文化还来得及吗?” 刘树生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才问:“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忽然想起学文化来 了?” 白杨说:“我觉得你说得对,文化就是五花山。” 刘树生想了想:“文化就是五花山?我说的?” 白杨点点头:“你刚刚对大伙说过的,怎么自己都忘了?” 刘树生也坐起来,狐疑地看着妻子:“你……听见了?” 白杨说:“你讲课的时候,我就在窗外听。” 刘树生有些不解,说:“你……怎么想起去听课?” 白杨低着头,尽量平淡地叙述道:“起初,我是担心你讲不好,怕别人不愿意 听,就想去看个究竟;后来我听进去了,觉得你说得对,人要是没有文化,可能就 像冬天的山,白花花不好看。哪有秋天的五花山漂亮?就说咱俩吧,我要是有文化, 没准你跟我也能有说有笑的,像这样整天没有几句话,你也不好过,是不是?” 白杨说完话才扭过脸,凝视丈夫的眼睛。 刘树生惊讶地看着妻子,他没想到妻子会说出这番话,而这话,又确实说到了 点子上。他不得不于心里感慨:妻子是个聪明绝顶的女人。刘树生沉默了一会儿, 轻声说:“这可能是我的错,以后你要说话聊天,我陪你。” 白杨苦苦一笑:“我可不要你陪我,你不愿意说,我硬要你说,这对你不公平。 我不讨人嫌。” 刘树生笑了:“什么公平不公平,不就是说说话嘛,也费不了什么力气,我记 住了。” 白杨摇摇头:“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想……算了,说点实际的吧,我也想 到文化夜校听课,你不反对吧?” 刘树生一愣:“什么?你真想学!” 白杨十分诚恳:“多少熏一熏,总会好一些吧!” 刘树生不假思索地摇摇头:“不行,你不能去。” “为什么不行?” “我找人讲课,给我老婆听,你想大家会怎么说?” “怎么是光给我听,那么多人不都在听吗?我去听听为什么就不行?” 刘树生想了想说:“嗨,这么大年纪了,听那东西有什么用?你还是别胡思乱 想了,早点睡吧。”说完。翻身躺下了。 白杨叹息一声,慢慢抬起手,把台灯关了。 机关马上要进行机构改革了,大家心里都惦记着这事,表面上又都表现得若无 其事。关连朕也惦着这事,当办公室主任老宋来通知开会时,他便留心打听起有关 信息。 老宋走进门来说:“连朕呀,下午两点召开全体干部大会,领导要求一个不能 缺席,你马上跟你们处说一下。” 关连朕问:“一个不能缺席?啥会呀,这么严肃?” 老宋说:“机构改革动员,会上还要传达几个文件。” 关连朕问:“机构改革?这么快就开始啦?” 老宋说:“这还快吗?都酝酿多久啦!” 关连朕点点头:“也是。哎,有啥精神,先给下点毛毛雨。” 老宋说:“你急什么呀,下午不就知道了?” 关连朕说:“你先给我说说嘛,简明扼要。” 老宋说:“那就说几句吧。先说个数字,机关裁员一半左右。” 关连朕一惊:“这么多?看来动作不小哇……哎,这么多人怎么安排呀?” 老宋说:“老的鼓励提前退休,待遇上给予优惠;小的送出去学习,念研究生 ;不老不小的留在机关干活儿。” 关连朕沉思着点点头:“噢……那咱们属于不老不小的喽?” 老来说:“咱们是不老不小,可以留在机关,但不一定留在本职岗位上。” 关连朕疑惑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老宋说:“处长一级的干部实行竞争上岗,每个岗位的竞争人数不能少于三人。” 关连朕十分关注地问:“竞争?怎么竞争?” 老宋说:“你要想继续坐这个位置,就先发表竞岗演说,还要答辩,然后是群 众测评,最后一关是领导任命。” 关连朕深有感触地说:“看来,这公务员的饭碗也不是铁的呀!” 老宋附和:“这年头,铁饭碗肯定是没啦。兄弟,好自为之吧。” 关连朕心情不太好,下了班,不知不觉地来到了倪云打工的那家酒店的门前。 他在门前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走了进去。 他走进餐厅时,一位小姐立即迎上来:“先生您几位?” “位” “噢,您跟我来吧。” 关连朕跟着小姐走向角落的一个桌子,坐下。 ‘先生您吃点什么?“ 关连朕看着小姐沉吟了一下:“不麻烦你了,叫倪云来。” 小姐犹豫了一下:“啊,您稍等。”说完转身离开。 关连朕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再抬头时,倪云已经站在他面前。 倪云冷静地看着关连朕,问:“您找我有事吗?” 关连朕深情地看着倪云,然后慢慢把目光移开,摇摇头:“没事,我是来…… 吃饭的。” 倪云说:‘你要吃什么就点嘛,刚才那位服务小姐已经接待了你,你为什么要 找我?“ 关连朕说:“你要是不在这里打工,我就不来这儿吃了。” 倪云沉默片刻,话里流露出不满:“因为你,我已经丢了一份工作,希望你不 要再干扰我的生活。” 关连朕说:“我想,这份工作和那份工作不一样,我来得越频繁,老板越高兴。” 倪云无可奈何:“好了好了,什么也不要说了,你快点菜吧。” 关连朕一本正经地点菜:“一盘花生米。” 倪云在小本上记下:“还要什么?” 关连朕答:“不要了。” 倪云沉默片刻,又问:“酒水喝什么?” 关连朕答:“一瓶啤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