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三 部 分 第三十章 (三) 冬天的暖阳从窗口射进来,黄乎乎地照在她的窄窄的脊背上。她把脸埋在臂弯 里睡着,身上的一件烟黄色的小袄子往上翘起来,露出了腰上内衣的一截粉色。我 朝她的脊背看了许久,但看不出她到底是胖了还是瘦了。 我叹了一口气。我想摸摸她的头发,或者把一只手放在她脊背上。我犹豫了许 久,我想我还有什么资格这样做呢?可我又太想这样做了,想得心都有点疼,我不 知不觉地就想把手伸过去。我一动就把她动醒了,她问我要干什么?她脸上还粘着 从我脸上蹭下的黑糊糊的东西。她的脸没有被烧坏。我想了想说:“我要撒尿。” 我掀掉毯子,这才发现自己差不多全被白纱布包裹起来了,腿也裹在石膏里。她说 :“别动,我来唦. ”她在病房里到处找了找,又对我说等一下,便跑出去了,没 一会儿便端着一只痰盂回来了。我说:“这不行。”她说:“怎么不行唦?”我挣 扎着要下床,她拦不住,只好放下痰盂,噘着嘴帮着我把自己从床上挪了下来,架 着我去上厕所。她用一只肩膀撑着我,手死死地箍着我的腰,气喘得又粗又急,呼 哧呼哧的。在厕所门口我要她松开我,她不肯,说,“你会摔跤的唦. ” 我还是从她手上挣开了,用一条腿跳进了厕所。她在后面哭声哭气地说:“你 这个人真是,我就侍候你唦,又不看别人,你怕什么唦?”我一边撒尿一边听着李 晓梅嘤嘤地哭着。我心里的滋味真是无法形容,我知道我完了,再说我哪里还有脸 跟她说什么呢?我面前的窗户朝着一面水泥墙,有一片淡淡的橘红色的阳光照在冰 冷的墙壁上。人们进进出出,除了几声咳嗽,几乎都不说话。 我旁边站着一个举着输液瓶的人,他的腰和半个胸脯都包着纱布,朝我喂了一 声。我看看他。他说:“你是昨晚上从绿岛送来的吗?”我说:“嗯。”他又问我 :“烧死了多少?”我说:“不知道。”他叹了一口气,说:“他妈的惨哪,我们 都是命大的。”他把那只帮助撒尿的手伸了过来,我有点犹豫,但还是把一只没被 纱布裹住的手给了他。我们握了握手。 撒完这泡尿没过多久,我就离开了这家医院。有几个人用担架把我抬上了一辆 绿色救护车。我看见这辆救护车就意识到什么了,我心里一阵发紧,但我没说什么。 李晓梅问他们要把我弄到哪里去,他们不说,李晓梅追着他们问,他们问李晓梅: “你是什么人?”李晓梅没吭声,过一会儿她说:“他妹妹唦. ”他们又问:“这 是徐阳吗?”李晓梅点点头说:“是唦. ”他们说这就对了。他们叫李晓梅回去, 说你哥被拘留了。李晓梅就哭起来了,边哭边说:“人都烧成这样,拘留他做什么 唦?你们做点好事唦!”车门关上时,她飞快地用巴掌抹抹眼泪,又把一只湿漉漉 的巴掌拼命向我摇着。她的脸色显得很白,腮帮上的污迹已经被泪水洗干净了。 在我被绿色救护车带走后不久,我妈来到了这所医院里。她听说绿岛遭了大火, 便到处找我,一开始在绿岛的废墟里找,废墟上还昌着烟,一缕缕在灰蒙豪的黎明 中飘动着。王玉华像一只干虾似地在那儿走来走去。到处水渍渍的,一片狼籍,她 磕磕绊绊地走着,脸上身上都脏兮兮的,像叫魂一样叫我,阳阳,徐阳啊一一! 她问那些正在清理火灾现场的人,“看见我儿子徐阳吗?他是这里的总经理, 这里就是他的,知道不知道?你们看见他吗?”人家摇摇头。她转了一会儿又过来 问:“这是怎么烧起来的?是不是有人放火?嫉妒我儿子,故意搞破坏?谁呢,嗯? 谁是纵火犯?”人家烦了,不理她。 她的已经挺得很直的腰又弯下去了,脑袋也勾下去了。她的银丝一般的头发变 得枯枯的,像从前一样没有光泽。尤其是嘴角边的那个凹坑,深得吓人。但她没哭, 只是念经似地说着,“阳阳啊,你在哪儿?你别吓我呀,你好不容易有了今天,有 了这么大的事业,出人头地啦,你的事业还要向前发展哪,你的前程还很远大呀, 你千万千万别……吓我呀……我熬了一辈子才熬到今天,你出息啦,我也活得有滋 有味啦,人家也都叫我老大太啦,我知道这都是因为你呀,人家眼里有我是因为人 家看得起你呀,我指望你呀……” 后来她找到了这家医院。有人告诉她,许多烧伤的人都被送到了这家医院,她 便急匆匆地往这里赶。在门口她碰到了李晓梅。李晓梅认识她,叫了她一句徐伯母。 我妈说你是谁?李晓梅说我是、是绿岛的。 李晓梅没对我妈说别的,只说徐总没什么事,刚刚被一辆武警救护车接走了。 我妈愣了一会儿,身体摇晃了几下,李晓梅赶紧搀住她。我妈站稳了之后,喘气似 地啊了两声,便放开喉咙哭了起来。她边哭边说:“好啊,天保佑你呀阳阳……” 哭了几声,又哽噎着问李晓梅,“为什么把他接走?还是武警的救护车?接走做什 么?这里治不了吗?他伤得很重吗?”李晓梅摇摇头说不重。我妈侧着头想了想, 也摇摇头,摇得很慢很沉重,“这到底是谁呀,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呀,啊……” 我妈和李晓梅从医院里出来,迎面看见毛老师两口子和毛兰慌慌张张地赶来了, 毛兰跑在最前头。我妈用巴掌抹了抹泪脸,又歪着脑袋把脸在肩上蹭了蹭,顺手捋 捋头发,同时把腰也挺起来,下巴也抬髙了。“哎呀呀,慌什么慌什么?别慌。” 她对毛兰和毛兰后面的毛老师夫妇说,“徐阳好好的,什么事也没有。” 李晓梅说:“徐伯母,这是谁呀?” 我妈撇撇嘴说:“你们徐总的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