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四 部 分 第三十一章 (二) 从此以后我的脑袋里就有了一只破口哨。 我的看守来了,是别人从牌桌上把他找来的,他跑得满头是汗,用帽子不断地 扇风,腮帮上的几粒痘子红红的,一边说话一边解开制服的领口。 “我不在你就造反了是吗?你想干什么?装疯?嗯?”他拍了拍腰上的电棍, 说:“小心我给你一电棍!从来都老老实实的,今天好好的发什么狂?” 我呆呆地看着他,脑子里的破口哨咴咴的响着。 “我要见洪广义!”我说。 “见谁?” “洪广义!” 我声嘶力竭地叫了一声。然后就哭了起来。我一边哭一边说要见洪广义。我满 脸是泪,纱布全湿了。我的鼻涕也出来了,稀稀的,在鼻腔里呼噜呼噜地往下流。 我用布条和棉絮胡乱地擦着,可我怎么擦也擦不完,它们就像一条溪水,源源不断。 我身边的布条和棉絮都用完了,我的眼泪鼻涕还在流。我说我求求你们,把洪广义 找来,让我见见他,我一定要见见他……我哭得喘不上气来,不断地哽噎着,我看 见我哽出来的痰里带着血丝。我哭得越厉害我脑子里那只破口哨就叫得越响,就像 跟我比赛似的,后来我不哭了它还是那样叫,咴咴咴咴咴—— 别的人都走了,只有看守还在那儿,他搬一只椅子坐在门口,架着腿,手上玩 着电棍。“闹呀,怎么不闹啦?”他朝我一瞪眼,“老子真想电你一下!” 我说:“我要见洪广义。” 以后我老说这句话,否则就一言不发,听那只破口哨咴咴地响着。那只口哨从 来没有停过,一直在响,晚上我睡觉的时候它在响,早晨睁开眼睛它还在响,咴咴 咴咴咴咴咴咴。我不大听得见别的声音,它那么嚣躁,还有点抖战,无边无际浩大 宽阔。我仰着脸,看着墙壁或天花板,听它直着嗓门叫唤。有时候听着听着嘴里就 不知不觉地有涎水流下来,顺着我的嘴角流到下巴上,又拉出一道银亮的线,滑落 在胸前。一开始我还会擦一擦,过一段日子我就不擦了。流涎水是一件很舒服的事。 我的涎水越来越多,它们就像一道瀑布一样垂挂在我的嘴角上。 护士皱着眉头说:“这么大个人怎么还老流涎水呢?” 我说:“我要见洪广义。” 脸上有红痘痘的年轻看守把我提起来。护士叫他轻一点,她说他腿上还有夹板 呢。看守不理她,抓住我的衣领把我提到窗口,推开窗子,用力搡着我的后脑勺往 前顶。我的脖子像一条皮筋似的,一下子拉得老长,脑门将钢筋栅栏碰得哐啷啷直 响。远远近近都传来劈劈啪啪的声音,空气里飘满了硫磺气味。硫磺气味很香。阳 光很温和,一些树梢上还残留着几片黄叶。我说:“火!着火了!”看守说:“你 还装疯?你弄得老子连春节都没过好,还疯?你看见了吗?排渍道过去,那些用围 墙围起的地方是哪儿?”看守说着,又让我的脑门碰了一下钢筋栅栏。我看见了排 渍道,黑黑的泛着亮光。看守问我:“你疯疯癫癫是不是想到那里去?知道那是干 什么的吗?关精神病的地方,彭家桥精神病院!你想到那里去,是吗?”我用力想 着,觉得彭家桥这几个字很熟悉。我在咴咴的口哨中想了许久。他已经把我松开了, 走到一边去了,可我还趴在那儿想着。我的涎水又流下来了,流在窗台上。 我很讨厌裹在我身上的纱布,特别是脸上的,我动不动就去撕它们。终于有一 天,他们把纱布给我揭掉了,把腿上的石膏也去掉了。他们问我要不要看看自己的 脸?我摇摇头。他们说要看我们可以给你拿镜子。我还是摇头。我不明白我为什么 要看自己的脸。大概过了一两天,他们又把我送去了另外一个地方。那个地方的墙 头上有铁丝网。我和很多人住在一起,那些人都用怪怪的眼神看我,问我是谁。我 告诉他们我是谁,可他们不信,左一个耳光右一个耳光地扇我。 “你这熊样,会是个总经理?” 他们扇得我嘴角出血。我的血和涎水一起流着。但我坚持说:“我是绿岛娱乐 城的总经理。”他们一边扇一边笑。他们说你说不是,我们就不扇了。我不说。我 为什么要说呢?我就是总经理。我突然说:“我要见洪广义!” 他们后来不扇了。他们说这小子肯定有病。他们让我给他们雕麻将牌,交给我 一些晒干了的肥皂和一块很薄的小竹片。他们自己也雕。那些肥皂被切成一些小方 块,硬梆梆的,扔在地上咯咯地响。我学着他们雕。但我雕着雕着就把小肥皂块雕 成了一些小鬼头,有男的有女的,还有老头。老头像谁呢?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他们都浮在我脑子里,都从黑暗里浮突出来,一个个都活生生的,呲牙咧嘴要吃人 似的。口哨声咴咴地叫着,我雕得很起劲,嘟着嘴,涎水不住地滴落在胸前。那些 人又打我,而且打我的脑袋,啪啪啪……不知道打了多少下。他们说你就这样当总 经理的吗?我们要你雕麻将牌你他妈的雕小鬼头,这样能当好总经理?现在你让我 们怎么打牌?吃!把这些小鬼头统统给我们吃掉! 我说:“我要见洪广义!” “见你妈个屄!吃了再说!” 他们把小鬼头往我嘴里塞,塞了一个又一个。我把小鬼头全吃了。其实用不着 他们塞,我张着嘴等他们,他们送一个我吃一个。听他们说吃了可以见洪广义,我 就吃得很利索,像咬巧克力一样,只是这些小鬼头比巧克力硬多了,把牙齿都崩疼 了。我吃完了没多久就开始冒泡,从嘴和鼻子里冒出来,一串一串的,在房间里到 处飞着,一个个都闪着薄薄的光亮,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