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四 部 分 第三十三章 (一) 我没想到我就这样一步跌入了泥潭。我以为我还有钱。按理说我是个有钱人, 我有二百多万在洪广义那里,跟一般人相比,还算个不小的富翁,以后的生活应该 没有问题的。谁知道洪广义会赖账呢?像赖银行和所有人的钱那样,洪广义也赖我 的钱。我万万没想到他会赖我的钱,在我眼里他虽然有些卑鄙,却并不是那么坏, 心肠也并不是那么阴险歹毒。这些年他对我不闻不问我也能理解,生意人怕事,怕 惹起猜忌和麻烦,再说我也浑浑噩噩地捱过来了,这事也就算过去了。我也不会再 给他当什么总经理了,我有自知之明,出了这么大的事,坏了这么多条人命,我还 能在这一行当总经理吗?所以我去找他没有别的事,只想拿回我的钱。 他怎么能赖我的钱呢?我除了这点钱,还有什么呢?从某种角度来说,这不是 容易钱,是我辛苦挣来的,是我抛掉了许多东西换来的,不说我还差点丢了命,他 怎么狠得下心赖我的钱呢?他的心是什么做的?是肉做的吗? 他先是对我的身份表示怀疑。他说:“你是徐阳?你说你是徐阳我就相信你? 首先你的声音就不是徐阳的声音,再说我只看见你一个鼻子,我像在跟你的鼻子说 话,你能把头发撩起来让我看一下你的脸吗?”我告诉他我满脸是疤,跟鬼一样, 怕会吓着他。他话里有话地说他不是被吓大的,叫我别替他担心。我便撩开头发, 让他看我的脸。他看了一会儿,咂咂嘴,又摇摇头说:“我还是看不出来。” 我便给他看我的身份证和出院证,他还是摇头,问我是捡的还是买的?我便知 道他要耍赖了。我说:“你不是要赖我的钱吧?” 他鄙夷地笑道:“我赖你的钱?好吧,就算你是徐阳,我问你,你凭什么跟我 要钱?你问我要钱,我问谁要钱呢?”他现在完全是另外一副嘴脸,是一副我不认 识的嘴脸。我说:“你怎么这样?我的钱在你这儿呀。”他正色说:“在我这儿? 有凭证吗?如果你是徐阳,你就应该拿出凭证来!”我说:“不是都烧了吗?我到 哪儿拿凭证?再说我们之间还要什么凭证?那是两百四十二万哪,你不能赖我的呀!” 他一个劲地摇头,脸上的表情很痛苦。他说:“如果你真是徐阳,我还真想跟你说 说,——你这个人怎么光算自己的账?我的账你不算?你一把火烧掉了我多少?十 个两百四十二万都不止!你伤了我的元气啊,现在我是在苦苦支撑啊!” 无论我怎么说,洪广义也不肯给我钱。他始终不承认我是徐阳,却又假设我就 是徐阳,他所有的话都是对一个假设的徐阳说的。他这一手很绝。他站在一个非常 有利的位置上赖我的钱。他进退有据。他进可攻退可守。就像太极拳,像推手。 他说就算你是徐阳吧,你哪里还有钱呢?不说我们合同上还有经营风险这一条, 就是没有,你也不该来问我要钱。一个人要凭良心,前半夜想想自己,后半夜想想 别人,否则别说朋友,什么人也会伤心哪。你看我找过你吗——假如你是徐阳的话 ——我找过你吗?真要论起来的话,不是你找我,应该是我找你,光是死者赔付这 一块,你那点钱哪里够呢?你还烧掉了我一个娱乐城,我要是追究你的责任,你说 你欠我多少?你怎么还好意思来找我呢?当然了,你真是徐阳的话,你来了我还是 很高兴,毕竟是穿开裆裤子长大的朋友,可亲兄弟也要明算账是不是?你怎么能开 口就要我还你的钱?你连谁欠谁的都没搞清楚啊,你真让人伤心啊!我们——假设 你是徐阳吧,我们是朋友啊,我是一心想帮你啊,谁知道你自已不争气,是糊不上 壁的烂泥呢?我也不说你把我害了,可你还说我赖你的钱。以后我是不敢再帮朋友 了,什么朋友不朋友,都是翻眼贼啊,让人寒心啊!当然我跟你说这些也是白说, 谁知道你是谁呢? 我一直看着他的脸,又看着他的嘴。他的脸和嘴都变得黑黑的,我眼前的一切 都变得黑黑的。我的身体在一点一点地冷下去,心在往下沉。我整个人都在往下沉, 就像从云端里掉下来,向一个黑黑的、冰凉的地方沉坠。我感到非常绝望,我几乎 是哭着对那一团黑色说,包子,你不能吞我的钱哪!你这是要我的命哪!我听见他 笑了起来,嗬嗬的,他说你还打听到了我的小名?这就能说明你是徐阳? 我非常奇怪自己当时怎么没有跟他拼命?我什么都没有了,我还活得下去吗? 可我为什么不跟洪广义拼命呢?我还留着这条烂命干什么?我真应该用这条烂命拼 了他!俗话说兔子急了还咬人,我莫非连一只兔子都不如吗?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从 他那儿走出来的,我很恍惚,我反复地呆呆地的问自己,你怎么办呢?你一分钱都 没有了,你什么都没剩下,你只剩下一条烂命,你说你怎么办呢? 就这样,我什么都没有了。我没有一点准备,哪怕在看守所里对着墙壁熬时光 的时候,也从未想过自己会落到这个地步。我忽然想到了洪广义的姘头——那个长 头发的娟子,那个喜欢时髦的、又高又瘦的、把“存在”挂在嘴巴上的女人,她懂 哲学(多少总是懂一点的吧),那么她知不知道——尽管我有不少毛病,可我不是 一个不努力的人吧?生活对我怎么总是这样的呢?它不管你的意志,它只有自己的 意志,而且不可理喻,总是猝不及防的就让你狠狠地摔一个跟头,让你糊里糊涂地 掉到烂泥坑里,咕突一声,你就陷下去了,连挣扎的气力都没有。到处都是偶然或 陷阱,既没有任何可以确定的东西,也没有任何可以让你抓住的东西,你不知道前 面是什么,你只能碰到什么是什么,碰对了是你的运气,没碰对你就自认倒霉,这 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这叫什么生活?又是一种怎样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