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四 部 分 第三十四章 (一) 我记得我的右派父亲徐文瑞在有了点名气以后,有一次接受记者采访时这样说 :死是容易的,活下去却要极大的勇气。他的意思是他当了右派之后本来是要一死 了之的,但他认为那样做是懦夫,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他鼓起勇气活了下来。如 今在我看来,这话多少有点骗人的味道,死不像他说的那么容易,我想到死的时候 浑身会像过电一样狠狠地打一个激灵,脊背上冷嗖嗖的。按理说我是个最应该死的 人,留在世上丢人现眼,死了还能顾全一点体面,不死还等什么? 可是我没有死。我没经过什么激烈的思想斗争,在生与死的问题上根本不会有 什么思想斗争。真想死的人是拖不住的,你一天到晚守着他他也能死掉,如果你不 想死,还有什么思想斗争呢?谁会拼命地说服自己一定要把自己弄死呢?当然,我 同意我父亲的另外半句话,活下去确实需要勇气。我要活下去就要乞讨。我们都见 过乞丐,可是有谁知道当一个乞丐需要多大的勇气吗?尤其是第一次,那时候你才 会真正地想到死,你会骂自己——你为什么不去死呢? 骂完自己之后,你就是一个乞丐了。万事开头难,我总算过了这一关。我已经 真正想过死了,就等于死过一回,一个死过一回的人还有什么需要顾忌的呢?我把 我的手伸出去了,手上拿着一只破搪瓷把缸,守在过街地道的出口处向人乞讨。 我的乞讨方式是经过学习得来的。在一些过街天桥上和过街地道里,我们都能 见到乞丐,他们都脏得要死,都有一只袋子和一只碗。袋子一般放在身后,不是破 帆布袋就是蛇皮袋;碗是瓷碗或搪瓷把缸,但必须是破的,瓷碗要缺一个角,搪瓷 把缸则要掉几块瓷。我还没有袋子,只有一只搪瓷把缸,我在一个街角里捡到了它。 我把它捡起来时并没有意识到自己马上就要当乞丐,而是想拿着它向那些摆小吃摊 的人讨一点汤水喝。可是当我端着这只把缸去讨汤水的时候,那些油腻腻的小摊贩 却挥舞着锅铲或勺子叫我滚。滚!他们说,哪有这样的叫花子,一点眼色都没有, 叫人怎么做生意?要讨你坐到路头上去呀,没见人家是怎么讨的吗?一行有一行规 矩,连这个都不懂,说你两句还脸红,当什么叫花子? 小摊贩们骂得我无地自容。也正是他们给我指了一条明路,或者说点破了一层 窗户纸,于是我明白自己已经是一个乞丐了。你只要伸手向人讨,你就是乞丐。我 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就成了一个乞丐。当时我很茫然,我不知道我怎么走上了那坐过 街天桥,我端着破搪瓷把缸在桥上走来走去。我就是在那儿想到死的。我先想到昏 鸦和余小惠,他们在这座天桥上唱过歌。我看过他们在天桥上唱歌。我回忆着他们 的歌声,靠近桥栏站着,低头看着在桥下奔跑着的汽车,想象自己从这儿跳下去的 情景:一辆汽车把我撞得支离破碎,或者直接在马路上摔成一张肉饼。想到这些我 的肛门紧缩起来,从那儿泛起的一种疼痛漫遍全身。你不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疼痛, 它一下子就疼到心里去了,像一把钎子似地一点一点地插进去,越插越深。我就像 要把自己从那根钎子上拔下来一样,飞快地离开了这座差点要了我命的过街天桥。 有好几天我都在寻找一件工具,或者说凶器。我觉得我只能这样了。我对洪广 义已无话可说了。我只能找一件凶具来对付他。二百多万哪,他赖谁的钱也不能赖 我的钱哪,他这不是逼我走死路吗?我跟他之间还剩下了什么呢?还有恩义吗?没 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仇恨了。仇恨是一棵树,而且绝对是一棵长得很快的树, 从发芽到长成一棵参天大树,只是眨眨眼的工夫。我的仇恨之树早已是一棵参天大 树,可它还在长大,它轰轰隆隆地直往上窜。我想我说不定哪天就会死在街头,就 像从前所说的“倒毙”。我为什么不在“倒毙”之前向他讨一个公道呢?我向我心 里的那棵树发誓,我一定要讨回这个公道,我要叫他先我而“倒毙”。 我的眼睛总是盯着垃圾桶,希望有人往那儿扔一把生了锈的菜刀或斧子之类的 东西。但南城人很吝啬,他们把这些东西都卖给了收破烂的,那值几分钱哪,为什 么不扔在垃圾桶里呢?我记起了流浪歌手昏鸦的话,——南城人一天到晚抓碎谷子 碎糠头,现在我同意他的评价。我觉得南城人在这方面确实令人失望。 最后我好不容易看见了一把螺丝刀。我把手伸向这把螺丝刀时,一个老头把我 推开了,抢先把螺丝刀抓住了。 老头比我还脏,他已经在这个垃圾桶里翻了很久了。我扑过去想把螺丝刀抢过 来,但老头很有力气,死也不肯撒手。我们为一把螺丝刀扭缠在一起。我们就像垃 圾桶旁边的另一堆垃圾。我们都没劲了,坐在那儿呼哧呼哧地喘气,你看着我我看 着你。 我说:“老伯,把那东西给我吧。” “给个屌。” “老伯,真的,给我吧,我要用它。我求你啦。” 我看出老头已经在犹豫了。我又说:“老伯,你不知道,我被人害了,我要用 这把螺丝刀去报仇。”老头说:“怎么害了?”我想想说:“那个人不还我的钱, 如果他还我的钱,我还会是这个样子吗?可他不但不还,还说我欠他的钱,他把我 逼成了一个叫花子,现在我没脸见人哪,我不杀了他实在是不甘心哪。”我又把头 发撩开,让他看我的脸,接着又让他看我的手和腿,“你看我为他卖命,把脸都烧 成这样了,还有我的腿,我腿也瘸了手也残了。”老头似乎信了,眨了一会儿眼睛, 说:“你想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