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四 部 分 第三十七章 (一) 我去找洪广义的时候,屁股上还黏着陆东平(他到底陆东平还是老铁呢)的血。 血已经干凝了。干凝了的血有些硬巴巴的,弄得我屁股上像蒙着一块布壳子似 的。 我小心翼翼地用一个指头在布壳子上按着,眼前老是陆东平在半空里翻着跟头 飞出去的情景。我似乎还看见了他的魂魄,他的魂魄飞得更远,就那么一碰,他的 灵魂就出窍了,就离开他的身体,像一片灰亮的绒毛一样飞走了,踉他没有任何关 系了,他躺在那里成了一个躯壳,跟一块石头或一个土疙瘩没什么两样。 我心里戚戚的,这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感受。我想我这是去干什么?还去找什么 洪广义?真是没意思透了。但我却没有让自己停下来,还是在一瘸一瘸地走着,一 边走还一边摸着别在裤腰里的螺丝刀。我花那么多工夫磨它干什么呢? 夜还不是很深,街上也不空寂。我知道这时候是洪广义从酒店里钻出来的时候, 还知道他的车停在哪儿。我机械地执行着头脑里的计划,将自己隐藏在一个自行车 棚里,那里很黑,谁也看不见我,但我可以看见对面的一切。对面有一盏灯,还有 从旁边楼里透出来的灯光,还有街上和其他地方的灯光也会洇过来。南城夜晚的灯 光就像雨季里的水一样到处流溢。 那辆车就停在那儿。这种车我不认识,看起来不错。我断定这就是他的车,我 认得他的车号,他迷信他的车号,他不会换车号的。看来他又买了车。他那辆换下 来的车又给谁了?他曾经给过我一辆,我还高兴得屁颠屁颠的,就像捡了宝似的。 不过那时候他对我还不错,他对谁都不错,笑面虎一样,可就是关键时会要你 的命。 比如那次,大火一烧,他就把把责任都推给我,都让我顶着,他面都不露一个。 而且自始至终都没去看过我,一次都没有。他一边把自己脱得干干净净,一边呑下 我的钱。他怎么呑得下去?他的心不是肉做的。我是竹篮打水,不但一场空,竹篮 还破了,烂了。我早已破烂不堪了。我只剩下了一口气。 陆东平的影子消失了。陆东平关我什么事?我还活着,我还在喘气。只要我还 在喘气,我就要做我该做的事,这没有什么好说的。我咬了咬牙,让腮帮上的肉跳 了两跳,然后把螺丝刀从裤腰里抽了出来。 他摇晃着出来了。他是八字脚,所以走起路来总是摇摇晃晃的。我等他走过去, 然后才从自行车棚里出来。这是一个院子,周围没有人,大街在一百多米远的地方。 我跟在他后面走着,相距大约十米左右。我左右摇摆着,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简直像一只瘸腿的猫。我盯着他的背影想,是这样扑上去从后面给他一刀,还是叫 住他,让他转过身来,知道我是谁,再正面刺杀他?我想我要讨公道的话就要正面 刺杀,要让他知道是谁杀了他,知道谋算别人把人逼上绝路的事是做不得的,别人 的养命钱是不好赖的,是要赔上一条命的。而从背后偷袭算什么呢?我要暗杀干什 么呢? 难道我不该杀他吗?我不过是个还有一口气的死人,我杀他只是要他一好命抵 我一条烂命。再说我也相信我练就的功夫。我完全有资格也有能力正面结果他,让 他的魂魄也像绿莹莹的绒毛一样飞出去。 我紧紧地捏着螺丝刀,作了一个深呼吸,说:“洪广义!” “谁?” 他转过身来了。他身后就是他的新车。新车泛着亮光。 我一步步向他走去。我边走边说:“徐阳。” “哦,徐阳。” 他居然一点也不吃惊,居然还嗬嗬嗬地笑了几声,又说,“你又说你是徐阳? 还躲在这儿?躲在这儿干什么呢?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我离他已经很近了, 往前蹿一步他就没命了。我说:”你别装了,我跟你也没什么说的了。“我说着往 前蹿了一步,我把我的一条好腿跨出去,用我的瘸腿拼力一挣——真是功亏一篑呀, 我将所有的一切,包括细节都考虑得那么周到,却忽略了这条瘸腿——因为这条腿 的弯曲,因为它的用力方向的偏移,我的身体在空中飘荡起来,划了一个笨拙的弧, 不是冲向洪广义,而是向一旁冲去。尽管我的手臂伸向他,我的磨过千万遍的螺丝 刀泛着冰冷的光亮,却碰都没碰着他。他一闪身就躲开了。 我撞在他的车上,发出一声砰响,接着我像个布袋似地落在地上。 他已经拉开车门上车了。引擎响起来了。车往后倒了倒,缓缓地从我身边开过 去,又一点一点地倒回来。他按下车窗,探出脸来看着我。 “你要杀我?”他说,“你凭什么要杀我?” 我说:“你把我害成这样,我不杀你杀谁?” “我害了你?我根本不认识你,我怎么害了你呢?” “你还装着不认识我?” “我为什么要装?我怕你?” “你放心,总有一天我会让你认识我的。” “那好吧,还是那句话,就算我认识你,就算你是徐阳,可你这不是恩将仇报 吗?你一二再再二三地冒充徐阳来纠缠我,以为我好欺侮吗?我告诉你,我这个人 最恨的就是恩将仇报的人,如果你真是徐阳,我更不会客气!” 他说完这些话就走了。他走了许久我才爬起来。 这一次失败使我陷入窘境。我在短时间里是没法再杀洪广义了,他进进出出总 带着几名保镖,别说杀他,连靠近他都难。他还把我的螺丝刀缴了。那天我正在一 条小街上走着,几个人围住了我,没过一会儿他的车就来了。我发现这一次他不是 自己开车,而是余冬给他开车。余冬怎么成了他的车夫?我惊奇地看着余冬,余冬 也看着我。我说:“余冬,我是徐阳,是你徐哥呀。”余冬没有反应,他还把脸扭 过一边,像没听见一样。我又看看坐在他旁边的洪广义。洪广义没有下车,他按下 车窗,伸出脸来对着我。他让人捉住我,叫他们撩开我的头发,说要再看看我的脸。 我说你已经看过了,为什么还要看?他说:“我要余冬给我看看,余冬,你认 不认得这个徐阳?”余冬摇摇头说:“不认识。”我说:“余冬,我真是徐阳啊!” 余冬说:“我管你是谁,反正我不认识你!”我说:“还记得你捅过陆东平一刀吗? 还记得跟我借钱去找你姐吗?“余冬说:”你说什么?我不知道!“洪广义说 :”你看你看,你小舅子都说你不是徐阳,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我骂余冬:” 余冬呀,人家骂你是我小舅子,你没听见吗?你怎么有奶就是娘?你还有人味没有? “ 余冬倾着身子,把粗脖子和脑袋一齐伸出来,瞪着眼说:“你妈的你骂谁?小 心老子拆你的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