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五 部 分 第四十二章 (二) 站在门口,我又回头看了看绿雨轩,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除了叹气,我还能说什么呢? 这天晚上我是搂着李晓梅睡的,我感到很冷,满肚子都是寒气。李晓梅说你把 人家的腰都要箍断了。我嗫嚅着说我很冷。李晓梅说这样的天气还冷?已经是阳春 啦!她倒过来搂着我,用她的腿夹着我的腿。第二天她去菜场买了两只肉鸽,拿给 一家餐馆帮她加工,和红枣枸杞一起炖了,晚上送过来给我吃,说是给我补补阳气。 我想跟她说这不关阳气的事,想想一两句话也说不清,就算了。 李晓梅对我越来越好了,有一回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我说:“你说过的话还 作不作数唦?”我问她什么话,她说:“喜欢我唦,作数的话,我就嫁给你算了, 你这个人还是不错的,又有点钱,嫁给你不亏唦. ”我说:“我哪有什么钱?”她 说:“你瞒哪个唦?你这个人还是要不得,一说到钱就翻眼不认人。” 我说:“如果我没钱你嫁不嫁呢?” 她看了我半天,说:“你还考我?那就要看你自己唦. ”我说:“怎么看我呢?” 她忽然说:“不跟你说了,不说这事了,没一点意思唦. ” 李晓梅总能给我一种锥刺般的快感,我这么说不单单指床上,包括平时,包括 她的眉眼,她的表情,她说的每一句话,她的笑声,总之只要她在,我就会感到快 乐,我就能一点一点地快乐起来,就像一件湿衣服被太阳慢慢晒干那样。我知道快 感和快乐不是一码事,但在我这里,它们没有太大的区别,快乐是常态,快感是高 潮。当然高潮也是非常重要的,而且我喜欢她妖,就是偶尔疯狂一下也不要紧,疯 狂就疯狂吧,我的身心早已千疮百孔破烂不堪,就像一条垂死的老虫,只有这种深 刻尖锐的快感才能使它蠕动起来,鲜活起来。有时候我还会因此而想到死亡。在我 的想象中,死亡大约就是这样的滋味吧?晕眩,痉挛,窒息,像正在被撕裂似的。 或许这就叫乐极生悲?人们常说的乐极生悲就是这样的吗? 有一天我又去看我儿子。是不是一个人老想到死亡就会生出慈爱之心?我是好 好地想起他来的,我想我儿子有多大啦?长成什么样子啦?这么些年没看过他了, 去看看他吧。我带了一个存折,我想见了他就给他点钱吧,我对不起他,我也没什 么可以给他的,好不容易又有了一点钱,就只能给他一点钱了。我像几年前那样, 蹲在那个小街的转角处。旁边却没有炒栗子和卖红皮甘蔗的了,只有一个卖西瓜的。 但我没买,我想我有存折呢,用不着给他买西瓜。我蹲到天黑以后很久才走,我腿 郁蹲麻了,却没有看见我儿子,也没有看见陈玉娥,连萝卜都没看见,只看见了冯 丽。冯丽还是骑着那辆红色踏板摩托车,还是像一棵矮种白菜,屁股鼓鼓地搁在车 座上。她的那个瘦瘦的萝卜呢?怎么没抱着她的腰,像正在交媾的青蛙那样趴在她 后面? 黄昏时分的街巷里总是显得很拥挤,似乎到处都塞满了人和车辆。有不少孩子 背着书包从我旁边走过,都是八九岁或十几岁的样子,可是谁是我的儿子呢?我一 个个地看着,却怎么也看不出来,把我自己也看糊涂了,我想我儿子多大了?长得 什么样子?他小时候是什么样子呢?我怎么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我想把那个存折交给冯丽,跟她说这是给儿子的钱。我知道从哪个单元进去, 知道怎么上楼,那是我很熟悉的路。但我只是那么想,我从心里不愿意让她看见我 这副样子。我一直蹲那里没动。蹲到后来,实在蹲不住了,想想也就算了,又揣着 那个存折回来了。我想以后吧,以后再给他吧。 我确实老想到死亡。死亡的影子老跟着我,特别是在雨季,我心里动不动就有 一种冰凉的感觉,从很深的地方泛上来。我想这是为什么呢?是不是一种什么不好 的预兆呢?我经历得太多了,我怕到时候又有陷阱在那儿等着我。我真是怕极了。 人活着真不是一件好事,提心吊胆的,时时觉得自己是站在悬崖上,一不小心就会 掉下去,就会粉身碎骨。李晓梅说你不该这样。一个阴湿霉潮的夜晚,她冒雨过来 陪我,我在她身上累得大汗淋离,过后我就跟她说了我的感受。她板起脸来劝我, “你怎么这样唦?你已经这么好了还想这些?那像我这样的,不早就要去死了?人 要往好处想唦,你老往坏处想你还好得了?你肯定有病吵,你应该去看病唦,找心 理医生看,你就对他说你病得很重很重唦. ” 前些天的一个傍晚,正下雨的时候,我路过一条街,看见一个小女孩淹死了。 其实说我看见不准确,应该说我目睹了一件这样的事情。我没有看见那个小女孩是 怎么掉到那个窨井里去的,只看见很多人围在那儿。那条街上的水浸到人们的小腿 上了,我连那个张着嘴的窨井都没看见,只看见一个女人嚎叫着往那儿扑,被几个 人使劲抱住了。许多人跟我一样站在那儿看,七嘴八舌地说小女孩怎么走着走着忽 然不见了,就像地遁似的。我撑着一把伞,站在那里看了很久。雨点打在伞上,一 片蓬蓬的声响。那种冰凉的感觉又压在心里,沉甸甸的。一连几天,我脑子里都会 出现一个没有盖的黑洞洞的窨井,就像那张呲呀咧嘴鬼脸——在一个人的时候,我 常常会看见一张这样的鬼脸——朝我阴阴地笑着,然后冷不丁的,一口就把我吞下 去了。我感到了一阵剧烈的疼痛,疼在骨髓里,但随后我又觉得这样也挺好,一了 百了,也许还是最好的死法。我想如果我要死的话,就这样死吧。一个黑洞,一口 就把你呑没了,呑得干干净净,不留一点痕迹,看起来就像是一次意外。难道不是 意外吗?没有人知道你去了哪儿,连尸首都见不到,无声无息的,你就从这个世上 消失了,就像没来过一样,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