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部 分 第四章 (四) 老余又生出了一个主意,他说要不我们先订一个婚吧?办几桌订婚酒,把亲戚 朋友都请来,把你们双方的领导同事也请来,吃一吃喝一喝,大家不就什么都明白 了吗?是不是?谁还会说什么呢?人家还会像以前那样看你们,不会低看你们的, 是不是?但余小惠又不同意,她说还是演戏。老余说我是为你们的名誉着想啊。余 小惠说,演戏就能把名誉演好了?我不演。 我想她骨子里还是不愿跟我结婚,她巳经很讨厌我了。然而出人意料的,她又 会突然跑到我那儿去。这样的事大约有过两次,两次都是晚上十点以后,她轻轻地 敲我的门,轻得只让我刚好能听见。我开门后她便飞快地闪进来,带着一股风,像 做贼一样。我真搞不懂她。我当然希望她来,她越是这样,我对她的欲望越是强烈。 但我确实拿不准我们会不会结婚,我心里没底,一点底都没有。不过我还是叫 人把我那套一室一厅贴了墙纸,买了一张双人床和两条大被子,又买了些枕套被套 垫单什么的。在这方面我完全外行。我只有一个想法,不管结果怎样,我都要作好 准备。只要余小惠愿和我结婚,我便立即和她结婚,无论从哪方面来说,我都没有 理由在这桩婚事上讨价还价。 本来我可以请我妈帮我操办这些事,可那天回家我还没开口,我妈王玉华就情 绪激烈地跟我说她自已的事。显然她不知道我的事。差不多全城都知道的事,王玉 华却不知道,可见她是怎样深深地陷在她自己的事情里边。她的事总是和我父亲徐 文瑞有关。她嫁给徐文瑞不到一个月,徐文瑞就做了右派,她作为一名代课老师, 眼看到手的转正机会也泡了汤。她因此恨死了徐文瑞,也恨死了徐文瑞让她怀了我。 她一直犹豫着,要不要把这个孽种打掉?结果犹豫来犹豫去,最后还是在一个 雨季里把我生了下来。因此我的生命比别人更多了一层侥幸的成份。小时候我常听 她说,我怎么会把你生下来了?说这话时她总是怔怔的,似乎还没有回过味来。虽 然她和徐文瑞后来还是离了婚,但她的境况却一直没有好起来。而我父亲徐文瑞摘 帽以后就像一棵枯木逢了春,一个本来蔫不拉叽的人一下子鲜活起来了,经过几年 苦心经营,成了一个什么速记学会的会长,到处讲学,并且在师院谋了个客座教授 的头衔。 他不但有了事业,还收获了新的爱情,那女人据说是个政府里的副科长。 王玉华看不见我心不在焉,她坐在我们扁担巷老家窄小灰暗的屋子里,满怀幽 怨地说:“什么副科长?不过是个四十来岁的寡妇罢了。”她嘴边有一道短短的、 年深月久的皱褶,生气时皱褶就会变成一个凹坑,现在这个凹坑又出现了。她两眼 直直地看着我,“你给我说句公道话,这么多年我是怎么过来的?我跟他离婚是为 什么?是不是为了你?可你是我一个人的吗?难道他没份?现在他倒好,又直起腰 来啦,就把过去丢得干干净净啦,和别人打得火热啦……”她忿忿不平,怨气冲天, 但她说着说着忽然不说了,疑惑地问我,“你在听吗?” “嗯?”我说,“嗯。” “你会为我说句公道话吗?” 我说:“嗯。” “你脸上怎么有一块青?你摔跤了吗?” “嗯。嗯?” “你怎么老嗯?”她厉声说,“你在敷衍我!你嫌我烦是吧?你讨厌我是吧? 可这种事我对谁去说呢?我不对你说,我对谁去说呢?我只有指望你啊,我这 样一个女人不指望儿子你还让我指望谁呢?可是你却敷衍我!“她激动得站起来又 坐下去,但目光却始终对着我的脸,”你听都没听,嗯啊嗯的,你敷衍谁呀?我不 是你妈吗?你看你一副心不在焉神不守舍的样子!“ 王玉华又哭了起来。她在我面前老是要哭。她变得特别爱哭。在这样的情形下, 我怎么跟她说我的事?怎么跟她说余小惠?我说:“你不要哭,你哭什么呢?”她 骂道: “你说我哭什么?我怎么能不哭?我指望谁?你叫我指望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