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部 分 第九章 (一) 我们单位上还是把我的房子腾出来了。他们通知我妈,说我房子里透出一股臭 味,是不是有死鼠或死猫?我妈对着门缝闻了闻,说什么味道也没有。他们说我妈 的鼻子有问题,叫她打开门看看。我妈说没有钥匙,他们便拿来一根撬棍,不顾我 妈的阻拦,嘎地一声就把我的房门撬开了。 我妈说哪里有什么死鼠死猫?你们分明是要撬他的门。他们说随你怎么说,反 正撬也撬了,你不如干脆把东西搬走算了。他们先把我那张新买的床抬到楼下,然 后把东西一件件搬下去,包括我那些画,我买的床单被套枕头,还有暖瓶痰盂和那 几个盆子,全都高高的堆在那张床上。他们一边掸身上的灰,一边对我妈说:“王 老师你看到了的,东西一样不少都在这里,你清点一下,等你清点完了我们再走。” 王老师伤心地哭着说:“我清点什么呀,我知道什么呀,你们就等不得他回来 吗?还有几个月他就回来了,你们都等不得吗?值得你们动这样的脑筋吗?现在这 么一大堆东西,叫我一个老太婆怎么拿回去呀?” 但我妈还是把东西都拿回去了。她请了一辆板车,把这些东西都拖到扁担巷去 了。我从家里搬到单位宿舍已有七八年了,我搬走时她显得有些忧伤,但总的来说 还是高兴的。那时侯我也没什么东西,一床被子,一包换洗衣服,一些书,再加上 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一辆小三轮车一拉就拉完了。她站在巷口上看着我走,迎面 有邻居过来,点点头打个招呼,说王老师不跟儿子去住呀?她多少有点骄傲地笑笑 说,他翅膀硬了飞他的,我跟着他干什么?我在这里住惯了,我喜欢扁担巷。 现在她把我的东西拖回来,她又怎么跟她的那些邻居们说呢?满满一板车的东 西,能瞒得过谁的眼睛呢?她一路抹着泪,到了扁担巷她便把泪忍住了,把眼睛擦 擦干,板着脸,像谁都欠了她的钱没还似的。人家跟她打招呼她也装着没听见,眼 睛都不斜一下,把声音放得硬硬的跟板车夫说话,“挑好路走呀,颠颠磕磕的,碰 坏了东西算谁的?”到了家门口了,她一头钻进去,再也不出来,由板车夫把东西 一件件往里搬。她的声音还不断地传出来,还是硬硬的,“那都是新被子新卧单呀, 你怎么能往地上放呢?你这个人是怎么做事的啊?!” 清理我的东西时,她发现我那些新买的东西全都没用过,她把那些东西都摆在 自己床上,皱着眉头,呆呆地看着那一堆粉红,看了许久,结果隐约地看见了我那 桩流产的婚姻。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看出来的,我买的那些东西没一样是带“囍”字 的,而在日常用品中,粉红并不代表什么。是不是因为那几个盆子呢?一个光棍难 道不要用盆子吗?她不但看见了那桩婚姻,还看见了余小惠。在我那些画里,包括 上学时画的女人体,最少有十几幅,她却非常准确地把余小惠挑了出来,靠着板壁 放在床上,和那堆东西摆在一起。 我从长湖农场回来后,王玉华就问过我。她说你买那些东西是准备结婚用的吗? 跟谁结婚呢?是不是她?她拿出那幅画,把它摆在饭桌上,然后便从民间生育 学的角度进行评论,“你呢眼光还是有的,身体好,奶呢也饱,将来生孩子是会不 错的,可惜现在只能生一胎呀。”她怎么会这样去说一幅画?她又问,“她人呢? 现在在哪儿?”我说:“早走了。”她叹一声,说:“你坐牢,她倒走了?你是不 是为她跟人动刀子?这种女人!走了也好,一看就是个灾星,害男人的货。”她越 来越不像一个当过小学代课老师的人了,我被她烦死了。我说:“你烦不烦?”她 说:“你还烦?我这是在破解你,万事莫强求,知道吗?女人是干什么的?就是生 孩子过日子的,别像你爸似的光图漂亮图好玩,要知道自己的处境,别再去想那些 花花绿绿的东西!” 凭心而论,我爸真没图过漂亮,尤其是跟她结婚的时候。 她把那幅画收起来了。她说:“这幅画归我吧。”说着搬过一张小楼梯,站在 楼梯上一伸手,把那幅画塞在堆满杂物的小阁楼上。我仰起脖子朝小阁楼上看着, 她垂着眉眼说:“算了吧,还看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