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部 分 第九章 (三) 我从长湖农场回来时是一颗青皮光头。我的长头发在看守所时就被剪掉了。当 我的头发长到即将遮过耳廓时,王玉华便叫我去剃头。她说:“去剃一剃吧,别像 以前那样,那么长的头发。”见我呆坐着不动,又说,“头发要吃血的,吃多了血 人会发懵的,要不是你留那么长的头发,怎么会懵成那样呢?” 为了让我去剃头,她最少唠叨了五次,说了一百多句话。到第六次她刚要唠叨 时,我拔脚就往外走。她硬声硬气地叫住我,“回来,理发店又不关门,跑那么快 干什么?没钱人家会给你剃头?”她把几块钱放在桌上,说,“去吧。” 我看着桌子上的钱。我没法把手伸过去拿它。我就让它放在那儿。我决定不剃 头了,无论王玉华怎么说,我就是不剃。我的头发居然跟植物一样,在春夏时节长 得特别快,还有络腮胡子,它们迅速地遮蔽着我的头脸。 天气越来越闷热。雨季又来了。人们在扁担巷里用砖头垫起了一些石墩子,王 玉华打着一把雨伞,小心翼翼地在石墩子上一跳一跳地走着。雨水在石墩子周围打 出了一片灰色的水烟。王玉华的两只脚在迷濛的水烟中若隐若现。王玉华连着几天 这么跳进跳出之后,跟我谈了一次话。是认认真真的谈话,不是唠叨。她说阳阳 (她很少这样叫我),你要打起精神来,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真应该成个家了。 原来她冒雨跳着石墩子出去是要给我找老婆。她有她的想法。她认为我之所以 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关键就在于没有一个老婆。她的这种想法来源于我那些粉红色 的东西,来源于暖瓶痰盂和几个搪瓷盆子,以及那幅已经被她塞进了阁楼里的画。 她说她看见这些东西时才醒悟过来,并且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母亲的失职, “这都怪我呀,”她很自责地说,“我被自己的事情搅昏了头,没想到要给你找个 老婆。 我怎么这么大意呢?男人没有老婆怎么行呢?该找老婆就要赶紧找,没有老婆, 又做的是画画这种事,画些不穿衣服的女人,难怪要出这样的事。这就像屋檐水, 点点滴滴都要落到阴沟里,要有阴沟让它流,没有阴沟它就只好到处乱流了。“ 她的比喻形象生动又浅显明白,这才像个当过小学语文老师的人。听她的意思 我简直是急疯了。我就是大雨时的屋檐水,因为找不到阴沟正在遍地横流;而她现 在急于要做的,就是要为我开挖一条阴沟,好让我有个适当的去处。 可是老婆怎么是一条阴沟呢?我看着在门口像水帘子一样滑落的檐水,看着浸 泡在水里的青砖和红砖,看着在青砖红砖上跳着的大大小小的脚。我心里空茫一片。 疼痛像冷风一样在骨缝里吹着,我用力揉着肩胛,揉着揉着不由得笑了起来。 大约因为阴沟的缘故,巷子里的水流得很慢,有人正躬看腰往石墩子上加砖块。 王玉华见我笑,便强调说:“笑什么?我说得有道理。” 我没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同不同意她的道理。有一点她大概没有意识到,那 就是她的比喻中暗含的污辱性。既是对我的,也是对我老婆的——谁做我的老婆谁 就是一条阴沟。当然阴沟不阴沟的我无所谓。我想到一个未知的女人已经成了一条 阴沟,心里居然有一种恶毒的快感。 如果那个叫冯丽的女人知道王玉华将她比作一条阴沟,不知道她会怎么想?她 比我大九个月零八天,前年(大约就是我到长湖农场去种棉花的时候)离的婚,有 一个四岁半的儿子。我是个刑满释放人员,冯丽是个带着拖油瓶的离婚女人,按我 妈王玉华的说法,这叫乌鸦莫嫌猪头黑,是挺般配的一对。她的比喻落到我头上时 总是这般令人难堪。就像鸟粪落在头上,不是屎而是喜,叫人哭笑不得。 尽管这样,也还不能说王玉华的比喻不恰当。在南城这是比较普遍的事,小孩 子都当童谣唱,——龙配龙凤配凤,虼蚤配臭虫;瞎子配拐子,劳改犯配小寡妇。 冯丽既然离婚了,也就在小寡妇之列。但冯丽不是个一般的小寡妇,而是个有 些资产的小寡妇,在南城大栅栏批发市场有两个店。王玉华说:“我不会随便给你 找一个了事的,我拜托了好几个人,人家都跟我介绍了,我挑来挑去,还是挑中了 冯丽。” 我妈用了一个“挑”字,既显得对我很负责,又顾及了我的自尊心。这当然是 她的聪明。但我想这里头恐怕还有她自己的私心,我不是说她想贪图什么,可是她 有没有这样的想法呢,——给我找个有钱的老婆,免得我老赖在扁担巷吃她那点退 休金,连剃头都要从她身上拿钱。虽然我知道我不该这样说,这是要遭雷劈的,但 那时候我就是这样想。我不走她的日子就不得安宁,把我交给一个有钱的寡妇,她 不但日子安宁了,心也安宁了。对她来说这是多好的事,要不她干吗要急于把我推 出去,冒着那么大的雨跳进跳出?要知道那时候我从长湖农场回南城才一个半个月。 我希望我是在用我的小人之心度王玉华的君子之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