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部 分 第十章 (五) 说实话我是真不想画画了。虽然我从小就喜欢画画,但现在我对画画真是心灰 意懒了,提到画画我心里就很不舒服,就像什么东西梗在那儿似的。在长湖农场时, 管教要我在宣传栏上画画,我都拗着没画,结果把管教惹火了,说我不识抬举,劈 头盖脸骂了我一顿,我还是不画。我对管教说,不要把我当一个画家,我是个流氓, 刑事犯,我要用劳动来改造自己。管教气咻咻地说,很好,这可是你说的。从此以 后管教便把最脏最累的活派给我,并且阴着脸说,好好地用劳动改造自己吧! 至于我为什么不肯承认自己的画家身份,我也说不清,或者说不愿在这件事情 上再费脑筋。好在冯丽也并不一定要我画画,她不再问为什么,只是有些忧郁地看 了我一会儿,说:“那你愿意跟我到店里去吗?”我想了想说:“好吧。”第二天 一早,她就用摩托车把我带到到大栅栏市场上去了。 大栅栏市场很大,都是分类经营,从上午九点到下午六点,整个市场都是闹哄 哄的。她的店一个在这头一个在那头,做的是家用小电器的批发。她安排我坐在东 头店里,说你就负责这个店吧。店里有两个伙计,事情都是他们在做,我只是呆呆 地坐在那儿。有一个叫萝卜的伙计又乖巧又勤快,手脚不停,还抽空给我沏茶加水。 因为是批发市场,所以晚上不做生意,到下午六点半钟左右,她便骑着一辆红 色摩托车从那头过来了,招呼关了店门,像来时一样带着我回家。我坐在她后面, 她叫我抱住她的腰。她不让我把手放在她腰胯上,说她怕痒,要我用双手绕过她的 腰胯,抱在她的肚子上。她的肚子很柔软。街尽头的天空上浮着金灿灿的晚霞,阳 光已经没有了,焰气也消下去了,但风还是热的。她骑得很快,热风在我耳边呼呼 地响着。 她的身子在摩托车上挺得直直的。她大声说:“别摔下去了,抱紧些啊。” 她回家后的第一件事,不是跟她儿子亲热,也不是上厕所或下厨房,而是先跑 进房里打开空调。 我越来越觉得我应该厚着脸皮赖在我妈那儿,我妈虽然唠叨,但她还不至于在 吃饭时盯着我的筷子。你说有人盯着你的筷子你还吃得下吗?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冯丽的儿子要盯着我的筷子?就那么一个即将要上幼儿园大班的小男孩,怎么会用 一种那么敌意的眼光看我?只要我在屋里,他的眼睛就盯着我,尤其是吃饭的时候, 他居然盯着我的筷子。我的筷子要嘛不动,一动他就盯住了,眼睛跟着我的筷子转, 于是我手上的筷子就变得非常沉重,像两根铁棍。我把筷子伸进盘子里,他的眼睛 便盯在筷子头上。他盯着我夹菜,盯着我把菜放进嘴里,然后便盯着我的嘴。我被 他盯得都不会咀嚼了,囫囵着把菜呑下去,他又盯着我的喉咙。 我没法吃了,放下筷子盯着他。他一点也不躲我的目光。我问他:“为什么盯 着我?”他说:“我就要盯着你!”他外婆敲敲盘子说:“吃饭。”又剜我一眼, “他多大你多大?小孩子嘛,你跟他一样?” 冯丽用脚在桌子底下碰碰我,对她儿子说:“涛涛你怎么这么不礼貌,盯着别 人吃饭?”涛涛说:“他不是我们家的人!他是个流氓!劳改犯!”冯丽惊叫一声, “涛涛!”她看看我,又看看她妈,哆嗦着嘴说:“这孩子越来越不像话了,从哪 儿学来的胡说八道呢。”她的话音刚落,涛涛就把手上的钢匙用力扔在盘子里,菜 汤溅了一桌子,“你只要老公不要我!”冯丽刮了他一巴掌,“谁教你说的?”涛 涛哇地一声哭起来,用手在桌子上一扫,碗和盘子稀哩哗啦地掉在地上成了碎片。 冯丽脸都白了,厉声说:“涛涛!你干什么你?!” 她妈把涛涛拉进怀里,骂冯丽疯了,“一个小孩子,你那么大声音干什么?你 要吃了他?!你疯了!你真连儿子都不要了?!” 结果冯丽跟她妈吵了一架。冯丽说:“什么不要儿子?你说得难听不难听?” 她妈反问她,“是我说得难听还是你做得难看?”冯丽说:“我做了什么?怎 么难看?你还说,就是你把他教坏了。这么小的孩子知道什么?你跟他嘀嘀咕咕不 就为了一个空调吗?这么大年纪怎么什么事都不懂!”她妈说:“好,我不懂,我 没年轻过,我白活了!”老太婆哭哭啼啼,走进走出地收拾自已的东西,“我走, 我不是没地方去,我不只你这一个女儿,你没良心有有良心的!”冯丽也不拦着她, 说:“你要走就把涛涛也带走。”老太婆头也不回,边走边说:“谁的儿子谁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