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 部 分 第十四章 (二) 洪广义在广州有一个朋友,是个夜总会的老板,我在那里给这位朋友当见习生。 那位朋友姓林,黑黑的,又矮又胖,说话像鸟叫。他的最显著的特征是没有脖子, 为了显得有脖子,他在下巴和胸腔之间挂了一根小拇指般粗细的黄金项练。有一回 这位姓林的朋友还把我带到澳门,说让我长长见识。我们在一家夜总会玩了几天, 于是我便以为我彻底知道了什么叫娱乐业,什么叫夜总会。但林胖子摇摇头,叽叽 哇哇说了一通,意思是我还没有深入体会。他站在一面透明镜子前,指指镜子后面 那些挂着号牌袒胸露乳的泰国鸡,要我点一个让她给我推油。我说我不能乱来,我 是个有老婆的人。林胖子鸟声鸟气地说,这关老婆什么事? 我在广州呆了半年,这半年里我没有去找过任何人。按理说我应该去找两个人, 一个是我在广州的舅舅,一个是余小惠。舅舅是我妈叮嘱要找的,虽然这个舅舅在 老房子的事情上让她伤透了心,但听说我去广州,便要我代她去看看他。她说到底 是你舅舅,你还是替我去看看他吧。我没听她的话,原因是我不愿见陌生人。至于 余小惠,我只知道她在广州,但不知道她具体在哪儿,一个这么大的城市,人跟蚂 蚁一样,到哪儿找她呢?再说找到了说什么? 大约是第五个月头上,我却遇到了余小惠,就是那种所谓的不期而遇。一天晚 上,在林胖子的夜总会歌舞厅里,我看见她在那里唱歌。我远远地看着她,虽然灯 光明明灭灭变幻不定,但我觉得她就是余小惠。尽管她把头发披下来,让那张脸遮 一半露一半,而且脸廓也不像从前那样圆润柔和,但我还是认出了她。我认出她全 凭感觉,而不是依靠我的专业背景。在一种灰浊而嚣躁的神情之中,我隐约看见了 一些我熟悉的东西,具体是什么我说不清,反正不只是一个眼神或一个笑容。不是 那么简单。如果不是我,而是一个别的什么人,要认出她来恐怕不那么容易。她的 变化太大了。她连声音都是灰浊而嚣躁的。她弯腰躹躬时乳房都差点从衣服领子里 滑了出来。她的乳房已经有些肥胖松弛了。那件演出服的领子也不叫领子,似乎是 松松垮垮地挂在乳头上,乳沟和大半个乳房都露在外面。 我不知道怎样来形容我当时的心情和感受。我并不是感到很突然,在这座人口 密集城市里,要找一个人很难,但遇见一个人的可能不是没有。当时我坐在一个光 钱很暗的角落里,就那样看着她。我估计她看不见我。我要不要跟她打招呼呢?我 确实很犹豫,还是那个问题:见到她我说什么?说什么呢?我们还有什么要说吗? 我想我们不应该有任何关系了。我们应该像两棵树,一棵在山南,一棵在山北,吹 过来的风不是一个方向,头顶上的阳光也不一样。 但那天晚上我们还是在一起坐了一会儿。我让服务生把刚才唱歌的那位小姐请 过来——我对自己说,你叫她过来干吗?但我还是忍不住朝服务生招手——她跟着 服务生走过来的时候,我心里怦怦地跳着。她一边走一边歪着脑袋往这边看。灯光 很暗很飘,她能看清是我吗?服务生对我说,阿美小姐来了。我愣了愣。她是阿美? 她怎么叫阿美?我一边发愣一边站起来,拖开一只椅子。她看了我一眼,又看看椅 子,在这只椅子上坐了下来,对服务生说,啤酒。她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裙 子滑下来,露出大半截大腿和大腿上的黑色吊带。她的脸不是朝着我,而是跟我构 成一个角度,朝着前面的歌池。有另一个人在那里唱歌。服务生把一听啤酒放在她 面前,她说打开,服务生啪地一声打开,她接过来,没用吸管,直接往嘴里倒。一 些酒滴带着暖昧的光亮落在她乳房上,又滑向乳沟里。我递给她纸巾,她很客气地 说谢谢,接过纸巾只擦了擦嘴和下巴,没管乳房和乳沟。 我说:“你没认出我来?” 她看看我,又端起啤酒喝一口,接着又抽出一张纸巾擦擦嘴和下巴,然后把下 巴抬了抬,说:“早认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