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 部 分 第十八章 (二) 我妈问我:“不是天天在那儿住吧?一个月总还要在家里住几天的吧?”我说 :“那当然。”我妈便旗帜鲜明地站在我这边。在对待我和冯丽的问题上,我妈的 态度和立场都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老太太挺着瘦瘦的脊背,很不屑地看着冯丽说 :“你能吊在老公的裤腰带上?男人不要事业只要老婆?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你以前挺懂事的,怎么现在反而不懂事了?你拖他的后腿干什么呢?” 老太太还深谙打一把摸一把的道理,骂完了她又关心她怀孕的情况,问她恶不 恶心?贪不贪酸?爱不爱吃水果?饭量大不大?跟她讨论一些怀孕期间饮食起居的 细节问题,几下就把她弄得服服贴贴。 跟我妈讨论了一番怀孕心得之后,冯丽也想好了自己的应对策略。当然还是老 一套,出其不意地跑到我这儿来,有时候是中午或下午,突然从店里长途奔袭绿岛 ;有时候是晚饭后,经过一番梳洗,浑身香喷喷地到绿岛来过夜;有时候则干脆过 来吃晚饭,一步一趋地跟着你。反正你说不到她的时间,所有的时间都是她的点, 她让你觉得她分布在这些点上,你不知道她会在哪个点上露面。尤其是晚饭后,几 乎是每一分钟,比如七点五十一,或者十二点零两分,她都有可能出现在你面前。 她充分地利用了时间,而她则隐藏在时间里。一个隐藏在时间里的人可怕不可 怕?虽然我并不想干什么,也不担心她会抓住我什么,但我还是怕她。 我的伤又疼起来了。雨季对于我来说简直是一个灾难。我觉得我身体里仿佛长 出了一大群龇着螯钳的蚂蚁,它们从骨头缝里一路密密麻麻地啃出来,啃得我坐卧 不安夜不能寐。我便又去找老胡给我介绍的那位中医。老中医叹着气说:“那一年 叫你好好吃药,你不听,如今是老伤啦,扎下了根啦,还有什么药能把它拔出来呢? 我只能暂时给你缓一缓啦。” 我拿着几包药回到绿岛时已是黄昏,整个绿岛被灯光映照得花团锦簇。虽然雨 季里生意不是太好,但也还过得去,不断地有小车开过来,几名保安打着伞在那儿 安排停车。从车上下来的人大都认识我,左一拨右一拨地跟我打招呼,还有的跑过 来搂搂肩搭搭背,跟我嘻嘻哈哈了一阵(绿岛的大门如一张总在呼吸着的嘴巴,把 这些人吸进去又吐出来,循环往复无休无止)。他们看见了我手上拎的药,便打趣 说:“徐总肾虚了吧!”我强打精神,笑着回他们的话,“你们当心自己的肾吧!” 绿岛就这样开始了它的夜晚。 绿岛的白天是黑夜,黑夜是白天,黑白完全颠倒了。 保安刘昆在门口挺得笔直。一个快四十的人了,吃这碗饭也真不容易。我朝他 笑了笑。他见了我手上的药,赶快接过去,说他去找人熬药,熬好了给我端上去。 我没想到端药的会是湘西妹子李晓梅。刘昆怎么会叫她给我端药呢?她穿着由我设 计的服装,端着一大把缸黑色的药汤,嘴角上挂着一个小酒涡走进我房里。我接过 把缸,她并不走,等我喝完了药,她飞快地剥了一颗糖,翘起兰花指往我嘴里送。 我看看这颗糖,又看看她。我被这颗糖感动了。我小时候吃药都没有吃过糖。但我 还是把她的手拨开了,我怎么能要她给我喂糖呢?叫人看见了像什么话?她说: “药苦嘛,吃个糖过过口唦. ”我用两个指头从她手上把糖拈进嘴里,一边嚼糖一 边问她:“刘昆怎么叫你端上来呢?”她摇摇头说:“他叫我端我就端唦,端一下 药怕什么嘛。”我想想又说:“他没有跟你说些什么吗?”她说:“说什么唦?我 又不跟他说过什么,他能跟我说什么唦?你说有什么好说的唦?” 她说着就噘噘嘴,笑笑。一笑,嘴角上的小酒涡就出来了。 她笑得很憨傻很孩子气。我很喜欢看她笑。我还感到她是个很鬼的姑娘,她知 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不过我不愿要她再给我端药,我怕冯丽从时间里现身。我不想 跟冯丽啰嗦。我对李晓梅说:“以后你不要给我端上来。”李晓梅说:“我端上来 不好吗?”我说:“不好。”她噘噘嘴,却并不生气,临走时又朝我笑了一下。 但刘昆还是叫她给我端药。我发现刘昆是个很细心的人,在察颜观色方面绝对 有过人之处,可他是怎么发现我喜欢李晓梅的呢?我没有问他,不好问也用不着问。 李晓梅来了我也没有再说什么,我是真喜欢李晓梅给我端药。有一回李晓梅端着药 上来,正好碰到冯丽来了,说实话当时我还真有些紧张,担心李晓梅不懂事,更担 心她会当着冯丽的面给我剝糖。但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李晓梅既没有等我喝药,也 没有给我剝糖,而是放下药就走了。这姑娘真聪明,就像跟我商量好了似的,连眼 神都非常到位,既不看我,也不看冯丽,眼睛低低地垂着,简直像个小丫环。冯丽 盯着她的背影问我,“长得挺好看的,谁呀?” 我看看她,皱着脸装傻,说:“你说刚才这个送药的?绿岛这么多人,我哪弄 得清她们谁是谁?” 第二天李晓梅又端药上来,她没提昨天的事,我也没提。但她给我剝了两颗糖。 我说:“一颗糖就够了,那一颗你吃掉。”她歪歪头,一定要把两颗糖都放进我嘴 里。她笑着说:“是你的唦,是你昨天的指标唦. ”我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我觉 我心里悠悠地颤栗了一下,很轻,但我感到了。我不出声地叹一口气,顺从地张开 嘴,衔住了她递过来的两颗糖。 我真想连她的手指头一齐衔住。她的指头很好看,指肚子饱饱的。但我还是忍 住了,我小心地控制着自己的嘴唇,只衔住了那两颗糖。 不知道是因为李晓梅的糖还是因为喝了药,反正我感到好多了。我便给厂州的 林胖子打电话,问他雨季里生意落下去了怎么办?林胖子说这个我是不知道的啦, 我们这里没有什么雨季不雨季的啦。我说我在那儿时不是也老下雨吗?林胖子说那 就是雨季吗?可是我们这里 不管雨季不雨季,哪天的生意都是很好的啦。我想想 也是,广州就是广州,南城怎么能比呢?既然这样,生意差就差一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