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 部 分 第二十章 (三) 我说:“天知道哪儿来的。” 余小惠和昏鸦更亲密了。有时候正好碰到我,他们还故意表演他们的亲密。昏 鸦用一根细藤条一样的手臂搂着余小惠的腰,余小惠则双手抱着他的膀子,身子贴 着他的身子。余小惠确实有了些生气了,脸上的血色好多了。我撇开脸不看他们。 他们便你一口我一口把嘴亲得非常夸张,像放小爆竹似的叭叭响,生怕我听不到。 我很想去跟她父母谈一次,可是那天她爸爸老余来了,我却什么都没说。老余 老多了,头发全白了,说话带着气丝,使人觉得他的话是从肺里扯出来的。他好像 知道女儿一些事,又像是不知道,说话呑吞吐吐的。他没有提当年的事,像个陌生 人似地走进来,见了我点点头,叫一声徐总。我被他叫得心往下沉。我说:“你应 该叫我小徐。”他说:“此一时彼一时,我不能倚老卖老,不能那样叫。”我请他 坐,给他沏茶。他显得很局促,我给他沏的茶他一口都没喝。他说他和老伴都很感 谢我,说我帮了他们的儿女。我说:“帮这点忙是应该的。”他说:“小惠这孩子 在外面这几年,我们只知道她在唱歌,可是这次回来,怎么说呢……我怎么觉得她 跟以前不一样了,完全不一样了,她是不是……?”他的话就说到这儿,“是不是” 后面的话没说出来,用灰灰的眼神巴巴地看着我,似乎在等我给他接上去。我犹豫 了一阵子,看看他那张正在往外渗虚汗的黄脸和皮囊囊的脖子,把想说的话咽回去 了。我怕他受不住,怕我的话一出口他就会倒在我这里。 那几天余冬像个饶舌的老太婆似的,总在窜掇我,要我把昏鸦赖以栖身的人防 地道包下来。他说他打听了,那个地下旅社根本没什么人去住,亏得都要吐血了, 正想让人包下来,得几个现钱。他说徐哥你出面去包下来吧,要不了几个钱的,包 下来了你还可以干别的,看他们还到哪里去鬼混! 他把他姐姐和昏鸦说成是鬼混。对此我没有发表意见,他们是姐弟,他有权评 判他姐姐。我对他说,你怎么把这两件事搅在一起呢?即便我做这件事,也不是针 对他们。他说不管怎样,徐哥你做吧,我去牵线,我们去把这件事情做了。 我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想的,琢磨了许久,也明知道这样做是无济于事的,却 还是做了这件事。我花了三万五千元,另外再给了那个胖子主任一个不薄不厚红包, 就把一个偌大的人防地道的经营权包下来了。可是包下来以后我不知道拿它干什么, 余冬说做商店吧,做地下商店。我说你有脑子没有?我做过商店吗?你尽瞎扯蛋! 余冬又说,要不叫冯丽嫂子到这儿来卖家电?我说你放屁!你还要给我惹多少麻烦? 我的脾气很大,只要余冬一开口,不管他说什么,我张口就骂。我想我怎么昏了头, 会听他的呢?人家鬼混人家的,我干吗要把这个地方包下来?我便在人防地道口上 摆了一块小牌子,牌子上写着“招租”,请刘昆帮我在那儿守着。刘昆守了三天, 第四天头上,便带了一个人来见我。 这个人灰白灰白的,下巴跟女人一样光溜溜的。他见了我很亲热地朝我笑着, 开口便叫我徐阳,接着又叫徐总。他似乎认识我。我皱着眉,却想不起来在哪儿见 过这个人。刘昆笑了笑说:“徐总不认识他了吗?他是打鼓佬赵明呀。”我张了张 嘴,却没说出话来。他怎么会是打鼓佬赵明?打鼓佬赵明是这副样子?刘昆挨到我 身边,对着我的耳朵轻声说:“我跟你说过的,人家不是被陆东平阉了吗?”我这 才想起来,刘昆确实跟我说过这事。我不由得盯着打鼓佬的脸。打鼓佬大约猜到刘 昆在对我说什么,神情有些不自然,脸上笑得尴尬起来。我便赶紧装出热情洋溢的 样子,绕过老板桌,上前捉住他的手用力握了握,说:“哎呀是你呀赵明,你看看 你看看,我这个人真是的,差点没认出来!” 打鼓佬的手软绵绵的,笑得粉里粉气,声音又尖又细。 我没有赚打鼓佬的钱,原价转包给他,然后我就不再问这件事了。我也从不到 他那里去,说实话我一点也不喜欢现在的打鼓佬,别说跟他叙旧,看见他我心里就 发腻,总觉得他是个阴阴人,阴气很重,就像地沟里泛白的油蚁一样。他大约也没 有要跟我叙旧的意思,给我送承包费的时候,来时阴阴地笑一笑,走时也阴阴地笑 一笑,除了客客气气地寒暄几句,从来不多说一句话。 一开始他在人防地道里摆了些柜台,卖低档皮鞋和儿童服装,大约生意不好, 过了不久,就把柜台撤了,弄了镭射录相,放给那些进城务工的乡下人看。到了晚 上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就放三级片,有时候还放毛片。虽说被查过几次,但都没什 么大碍,罚了几个钱,又照样很香艳地放他的录相。不过他自己不看,而是像女人 似地拿着一只塑料袋或一只纸袋子,坐在地道口子上哔哔剝剝地吃葵花子或糖炒栗 子。他越放胆子越大,有时白天也放。中午十一点到下午三点,下午五点到晚上八 点,都是他放毛片的时候。他的观众也从农民工扩大到市井小民和一些青葱迷茫的 大学生,甚至还有不少是儿孙满堂却又无所事事的老头。老头们往那里去时都板着 一张很严正的脸,只有眼神是鬼鬼祟祟的,仔细一看,个个都像历尽沧桑的老贼。 余小惠和昏鸦并没有因为失去了地下旅社而没有地方鬼混,据余冬说,昏鸦在 城东居民楼里租了一间房子,他们鬼混起来更方便了。余冬跟我说这些时,又挨了 我一顿臭骂,我说我包人防地道是为了做生意,他们鬼混不鬼混的,关我屁事! 余小惠和昏鸦也知道是我包下了人防地道,因此更加断定我在嫉妒他们的爱情, 他们也因此更加来劲,每次见了我,除了叭唧叭唧地亲来亲去,还都要不厌其烦地 在脸上做出明显的不屑和轻蔑。 他们有理由轻蔑我,我做了一件蠢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