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碧洛雪山山顶上的积雪渐渐减少.远远看去已经可以见到灰褐的岩石和明显的 山瘠,从上面飘过的云朵也变得轻了,总是来去匆匆的。迪阿鲁和爷爷商量后,给 妻子阿南恰交代了家里的事,带上猎犬腊撒翻过了山口.走了三天的路,到了紧邻 边境的村子打听爹妈的消息,因为这一带的人常到境外去。少不了带回些外面的消 息。真是走运,在一个傈僳人的村子,他碰上了一个不久前刚从缅甸回来给人们放 电影的小伙子。那天,小伙子正弹着琴为人们演唱傈僳情歌,小伙子是个聪明人, 他弹得一手好琴,他向人们吹嘘说,他的琴声可以把天上的鹰都引到头顶上来盘旋。 他弹了几支曲子,也果真如此。听众被他的琴声招徕之后,他就向他们发布晚 上放电影的消息,他赶着一匹矮小的骝红马。驮着一部16毫米的放映机和发电机, 常年在中缅两国的大山沟里游走。 这个小伙子告诉迪阿鲁,到缅甸玉石厂放电影时遇上了他的爹妈,他们本来已 经挖到了玉石,只是老板迟迟没给钱,说是一直没把他挖的玉石卖出去,就先借给 他一点钱让他维持生活,等货出手后再把全部的钱给他。 他分明知道老板说的是假话,但也只好边挖边等,不断地向老板软磨。谁知, 一天他正在挖矿的时候,矿脉和一条地下的暗河连通了。 水一下涌进了矿洞,迪阿鲁的爹只好把两只脚手撑开,在洞壁上一点一点地朝 上移,因为洞口是斜井,水仍无法泻出去,一直往上淹。 待水漫齐洞口,哗一声涌了出洞子,迪阿鲁的爹一下子被水冲了出来,总算保 住了一条命。 可是,矿老板却以他爹破坏了矿洞为由,用它所挖的玉石抵了债。他只好在那 里又继续挖下去,不然他连回家的路费也没有。 这个小伙子离开时,他的爹就让他带了一个口信,让他一定把他们的消息带给 家里.为了让家里相信,他爹还把一个用来刮汗的牛角刮板带了回来,迪阿鲁一看, 这刮板确实是爹离开家时拿走的那一块,他凑在鼻前闻了闻,从上面透出的气息也 真是爹的。要不是家里的老小离不开他,他真会到缅甸去把爹给替换回来。 为了感激小伙子,他要小伙子跟着他到村里来放一场电影,说来也真可怜,麦 地村的人除了自己和爹外还真没人看过电影呢。,于是,小伙子赶着他的山地马跟 迪阿鲁翻过碧洛雪山,快过山口的时。路变得无比陡峭,吓得这匹走惯了大山的马 也连连后退,小伙子和他,只好一个人在前面牵着缰绳,另一个在后面拉着尾巴, 费了些周折,才把它吆过了山口。到了村子里,小伙子带来的消息使阿邓多梨拔很 是激动,他接过刮汗板,握在手里,连连叫了几声:“儿啊,爹想你们了,爹想你 们了,还是快回来吧。” 老人问得很仔细,小伙子说,迪阿鲁的爹妈在矿山搭了一间窝棚,他的妈还在 附近种了一片地,种了些青菜白菜。她还常把菜拿给其他挖矿的人,人们对她都很 好。 腊撒跳起来,把那块刮汗板叼在嘴里.在屋子里转着圈,之后把它叼还了老爷 爷.跑出家门站到了村口那块大石头上,对着碧洛雪山,仰起头,嗷——嗷——的 嚎叫起来.全家人看了都掉下了眼泪,他们知道腊撒也在想主人了呢。 小伙子在麦地村,又给大家弹琴,又给大家讲各处的见闻。他说:他用琴声拴 着人心.用电影锁住历史,能把过去的事都拉回来展现人们的眼前。他拍拍手里的 琴说,这琴不但是乐器,还可以当护身符。他在国外经常遇到一些土匪和杂牌军。 他们常会逼他交出身上的东西,这时他就坐下来给他们弹琴,这些人总会让琴声迷 住,让他弹了一支又一支,最后让他顺利通过。 本来,迪阿鲁打算让小伙子在“车站”里放电影的,可以因为里面住了李冬, 就让他把银幕挂在家门前的核桃树上,村里人就站在斜坡上观看。小伙子感到很奇 怪,一个村子怎么竟找不到一块放电影的场地。他说,这么陡的地方还能住人吗。 尽管这样,他还是把带着的两部片子接连放了几场,村里的人全都来了。他们本来 就从没看过电影,所以谁也没感到这是老掉牙的电影。真不知小伙子是从哪里弄来 的片子,这两部影片,一部是《毛主席接见红卫兵》,另一部是京剧《沙家滨》。 虽然在放映过程中,不时有片子被扯断,他不得不停下来用胶水粘接,而且画面不 时出现抖动跳跃。几个人物常常叠在一起,相互遮掩,相互碰撞。有时就出现一片 空白。小伙子解释说.这是大人物们常有的行为,他们高兴时就会跳起来.把对方 遮住,拥挤碰撞,有的人还会被挤到银幕之外,所以就出现了空白。虽然这样看来 令人眼花缭乱,莫名其妙,但丝毫不影响人们的情绪,他们看了一遍,又叫小伙子 再放一遍,要不是发电机没油发电了,还会继续放下去。当放到毛主席的时候.人 们都有些激动,放电影的小伙子把影片里的画面不停地向人们作翻译。他说这就是 二十多年前歌里唱的.红太阳的光辉照亮了碧洛雪山中的红太阳毛主席。人们目不 转睛地看着那些挥着红色语录,不停高呼“万岁! ”的红卫兵,一个个也跟着激动 起来。发出了连连赞叹。有人问,毛主席还活着吗。小伙子说,早就不在了,都二 十多年了。不过没埋到土里,还住在宽大的房子里,.有人义问,他不在了.是哪 个接替他当了毛主席。小伙子说,后来有几个人都当过毛主席,但他们都不姓毛, 现在当的也不姓毛。人们有些不解,不姓毛为什么又要当毛主席。后来几天,人们 看着银幕上的人物,就说开了。有人说,毛主席下巴上长着的那颗痣,有点像豌豆。 有的说像一粒松籽。有的说,长这种痣的人有福气。有的人笑起来说,没福怎么能 当毛主席。这样的人坐天下,天下就稳实,多大的风也动摇不了。看林彪时,有人 说林彪的的两道眉毛就仿佛两条毛毛虫,只是看不出它是往上爬,还是要往下掉。 有人说他的下巴太尖了,有点贼气,是不是吃不到肉。 有人说.在北京的人能没有肉吃吗。有人想不通,既然吃肉脸上怎么都是骨头, 有人说,脸上有骨头的人厉害。小伙子听到了就在电影里插话说,林彪真的厉害, 不然怎么会当了副主席.听说他最会打战,从来就没败过。看周恩来时,人们见到 他胸前戴着的那枚红底金字的牌子,只是不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小伙子说,上面 写着“为人民服务”。有人问什么是人民。小伙子说,人,就是当官的,像县官乡 官省官,历来做官的我们不是都叫他们大人物吗,他们就是人。民,就是我们这些 平头百姓,种地的,做工的,放牛的,都是民。服务就是做事。就是说,周恩来要 为做官的做事,也要为民做事。 小伙子不解的是,麦地村五十岁左有的人都会用汉语唱《沙家滨》里面的唱段, 而且还很不错.有的看着看着就跟着电影唱了起来。不论是刁德一、胡传魁、郭建 光、阿庆嫂,他们都唱得十分投入。就连阿邓多梨拔爷爷也跟着哼了几段。后来的 几天,只要银幕里的人物一出现,场上的人就跟着唱开了。一问,才知道二十多年 前。他们都被叫到基乐村的教堂里学唱过京剧,其中就有《沙家滨》。当时教堂已 经不能用来做礼拜了.只能用来开会,学习毛主席语录。教堂里贴耶稣画像的地方 也换成了毛主席语录。宣传队的人不敢过溜索,麦地村的人就被叫到那里去接受教 育。 麦地村的人不解的是,一个简单的小盒子,为什么能把那么多的人都装到里面 去.小伙子说,这就是外地人讲的科学,科学就是能把一个大活人缩得比指甲壳小, 也能把他放得比一头牛还大。人们又问,既然缩小了,为什么到了那块白布上又变 得比常人还大。小伙子说,这就是电影镜头的作用,他举了现场的例子,放映时有 些小虫子飞到了镜头上,当它们在银幕上蠕动的时候却变成了一条条猪一般大的东 西。这个例子一举,人们便有些明白了。 开始放电影的那天,李冬没有来,他怕小伙子把他到村里的消息传出去,最后 他终于经不住影片对他的诱惑,还是去了,只是躲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里,虽然他 不止一次的看过电影,但这样的老片子他也是第一次看到.他感到十分新鲜。后来, 他也加入到了麦地村人的议论行列。他看到小伙子也不是一个管闲事的人,他的兴 趣只是弹琴唱歌和放电影。 心里就一块石头落了地。 那些天,是麦地村最为兴奋的日子,这两部电影所带来的魅力,是放电影的小 伙子从未想到过的,在他要离开时,整个峡谷已经飘荡着歌声了,不论男女,不分 大小.几乎人人都在激情昂扬地唱,一大早起来就听到有人唱,用的全是汉语,有 板有眼,歌声把涧水的嚣响压了下去,就连从碧洛雪山上刮来的风都带上了这些歌 的旋律。李冬感到他完全被拉到了一个陌生的年代,放电影的小伙子也被搅蒙了, 他闹不明白是它的电影所起的作用,还是又回到了过去的历史。老爷爷阿邓多梨拔 觉得时间一直在倒着往回走.回到了多年前,他还仿佛听到它把脚提起来,“咚” 地踩一脚后,过了大半天,又“咚”地踩下第二脚。 其实,小伙子到这里放电影,根本就赚不了什么钱,就像在鸡脚上刮不下肉一 样,本来麦地村就是一个穷村,谁指望在这里会赚得到钱。他只是被这里的人情给 融化了.就是一分钱也不收,他也要为这些人放上几场.离村的时候,迪阿鲁还是 硬塞给他了二百元钱.小伙子不收,迪阿鲁说,发电机要吃的油又不是你造的,你 得花钱去买,这钱还是得收,你不赚钱也就罢了,总不能叫你把本都贴上了.再说 这也是村里人的一点心意,这些钱都是一家三元两元的凑起来的,你要是不收,村 里的人心里都会不安的。小伙子说,我干这样的事也不完全是为钱,我这一辈子就 喜欢游走四方,到了一地,就听听他们的歌,把它收集起来,再把它带到另一个地 方弹奏。本来。他可以从麦地村抄近路,无奈马过不了溜索。迪阿鲁说,可以想办 法把马从溜索上吊过去.小伙子都动了心了,他想到了对岸后,到乡里买些油来, 就可以沿路放着电影出去,但他在溜索边伸头看了涧下咆哮的急流后,开始心虚了 .他说见过的溜索也够多了,只是还没看过这么吓人的水,万一掉下去真是没命了。 迪阿鲁不好强求,只好让他原路返回,迪阿鲁把小伙子送过了碧洛雪山山垭口,过 了那段最危险的路后才转了回来。 小伙子走了,人们对这两部电影议论了好些日子,后来才渐渐平息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