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她叫做龚亦昕,二十六岁,新生医院的心脏外科医师。 新生医院是个大医院,里面的医师相当多,为何独独提到她? 因为她是院长的女儿?因为她是医院里有名的美女医师?因为她年纪轻轻就升 为主治医师? 都不是,提到她是因为她特别,特别到从她身边走过,会令人忍不住驻足,频 频回头。 当然,她长得相当美丽是原因之一,她不需要戴角膜放大片和假睫毛,眼睛就 大到令人惊艳,她的五官立体清晰,皮肤白皙柔嫩,红滟的嘴唇让人有一亲芳泽的 冲动,而身材更是窈窕轻盈。 但现在美丽的女人满街跑,不管是人工美女或自然美女不都是如此,没道理她 因此而令人驻足,她到底哪里特殊? 有人说,女人是情绪动物,时而开心、时而生气;时而热情、时而冷漠,荷尔 蒙牵引着情绪起伏。 她龚亦昕特别的地方就在这,她没有这种问题。 她说话,只讲重点,从不浪费精神说废话,且往往一针见血,让人无从辩驳; 她进手术房,不带任何情绪,就算躺在病床上的人是她亲戚也不例外,她依旧冷漠 沉静,每一刀都精准得像机器。 因此有人说她是心脏外科的天才,更有人大胆预言,她将比她的父亲龚席睿更 早成为心脏外科的权威。 机器人,很恰当的形容词,她就是这样的女生。 所以她没有朋友、没有死党、没有休闲、没有娱乐,她的生活除了工作之外没 有其他。 曾经有个男人对她说:“我觉得好像无时无刻有东西追着你跑,你必须用尽力 气才能把今天过完,可是这样子不觉得辛苦吗?因为明天醒来,又有新的东西追着 你过完明天。” 那番话,让那男人成为她这辈子第一个男朋友,她允许自己放慢脚步、试着对 追在自己身后的东西视若无睹,直到那男人爱上她的妹妹……她才又继续过着披荆 斩棘、过关斩将的生活,并且将自己逼得更紧。 她的妹妹叫做龚幼琳,二十一岁。 比美貌,她的妹妹不如她,比脑袋,妹妹也不如她,比身材,妹妹一样比不上 姊姊;但妹妹赢在性格,她可爱活泼、开朗大方,有她在的地方便充满笑声,她是 全家人的掌上明珠、公主般的人物,不仅被父母亲戚疼爱,周遭的朋友更是多到可 以编辑成册。 所以那男人会爱上她妹妹,理所当然。 任何男人,都喜欢公主、喜欢爱笑的女生。 她的母亲在大学教音乐,因此妹妹弹得一手好钢琴。 在外人眼里,这是遗传基因造成的结果,两姊妹一个像爸爸、一个像妈妈,这 是个让所有人艳羡的好家庭,但只有她知道,天底下的事不能光看外表,她家的情 况也一样。 “亦昕,要下班了?” 经过她身旁的时候,颜护士长打了个招呼,她没笑,只是微微点头当作响应。 颜护士长没有因此觉得不舒服,她很清楚,那是龚亦昕表达善意的方式。 她用胖胖的手掌拍龚亦昕的手臂,笑咪咪说:“去看看幼琳吧,她一个人在病 房里,难免有些害怕。” 她垂下眉睫,不言语。 颜护士长是新生医院的老护士,当年跟着龚席睿一起打江山,他们甚至还是高 中同学,她对医院的一切,包括龚院长的家庭,都了如指掌。 “亦昕,你也明白,幼琳从小就比较软弱,突然碰到事情往往惊惶失措、无所 适从,她不像你这么镇定勇敢,去看看她吧?讲几句话安慰安慰她,放心……你母 亲不在。”说完,对她慈蔼地一笑。 她考虑半晌,勉强点头。 “好孩子。”颜护士长轻拍她的头,从口袋里掏出一根棒棒糖给她,像她小时 候一样。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龚亦昕低下头,微哂。天底下,也只有颜护士长还拿她当 孩子看待。 她走向电梯,在上楼的电梯打开时,犹豫半晌,才跟在人群后头走了进去。看 见她,里面的医护人员下意识地往后移动脚步,她没有向任何人打招呼,只是面无 表情地转身面向电梯里楼层显示面板上跳动的数字。 二、三、五……一格格往上跳,她插在口袋里的手握成拳头,当电梯停在七楼 时,她还是犹豫了几秒钟,待要出去的人都离开,她才最后走出电梯。 真是的,她身为机器人,不应该有犹豫情绪。 左转,经过护理站,在走廊尽头有三间总统级病房。 总统级病房代表什么?代表里面有最昂贵的装潢、可以得到最贴心的照顾,住 在那里的病人,不是达官显要就是富豪。 她并不赞成设立这种病房。一间总统病房的坪数,可以容纳十张病床、让医院 多收十个需要床位的病人,但很显然地,经营者并不同意她的看法。 她经过第一间病房,房门微微打开,她从敞开的门扉,望见坐在窗边的女生。 那女生很特别,上次她走错病房时,竟告诉她:她是艾丽斯,正在梦游奇境, 她不记得很多事、不明白为什么没办法从梦里醒来,是不是要经历完所有的冒险, 才能够离开狭小的兔子洞? 那天,她还问她,可不可以帮她打一针,用那种又长又痛的针,把她扎醒?因 为她觉得,一直睡觉不是办法。 为此,她特地去查了那女生的病历。 这才得知她叫做姜穗青,车祸,没有外伤,只是一觉醒来,便遗忘过去几年发 生的事情,目前,由精神科对她会诊,想找出确切原因。 在她看来,如果过去的记忆并不愉快,那遗忘应该算是人体自我修复的方法之 一。既然如此,也不必勉强记起。 她喜欢和姜穗青相处,喜欢她脸上的恬淡宁静,表情让人见了不自觉的心安平 静气质。 有人说,幼琳是朵活泼可爱的向日葵,金黄色的奔放,灿烂、耀眼、夺目,吸 引着全世界的目光,而她是朵孤傲的野百合,静静开、静静美,在山间、在溪边, 在没人的地方孤芳自赏。 那么姜穗青呢?她觉得她是朵粉红色的玫瑰,美丽娇艳,却不刺眼,而那柔柔 嫩嫩的粉红色,像是月光下的一抹惊艳,让人移不开眼。 姜穗青二十八岁了,却有着孩子般的神情,看着她的目光,总是带着一丝丝的 羞怯,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 应该再多走两步直接进入幼琳病房的,但她下意识的打开姜穗青的房门,走到 她身边。 看见龚亦昕,她扬起恬静笑意。“医师,你好多天没来看我了。”那口气,有 两分撒娇、两分埋怨。 她还记得她?所以她是选择性地遗忘某段经历,并非大脑失去记忆功能? “你还好吗?”龚亦昕坐到床边。 “不好,我还是醒不来,到时候穗勍又要骂我懒惰了。”腼觍一笑。 她垂下眉后抬眼问:“有没有听过一首诗?” 姜穗青吐了吐粉红色的舌头,脸微微发红。“我的脑袋不好,背不起诗,你说 说看,真的不知道我再去问穗勍,他一定知道。”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 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她握住姜 穗青的手,轻声道:“庄生睡觉的时候梦见自己是蝴蝶,清醒的时候却想,有没有 可能自己根本是一只蝴蝶,清醒的时候才是在作梦,梦见自己是个人?” “他睡胡涂了。”姜穗青嘴里这样说,心里却喃喃地复诵起最后两句——此情 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追忆……追忆呵……好像有什么是她想追忆的…… “他不胡涂,相反的,他很聪明,明白不管他是人或是蝴蝶,只要自己时时刻 刻过得开心便行。”话甫说出口,龚亦昕忍不住在心里自嘲。劝人容易劝己难,她 怎么就不让自己过得开心一点? “不必去管是人或是蝴蝶吗?” “对,就算在睡梦中又如何,只要梦得开心愉快就可以。” “可是穗勍会骂我……”她嘟起嘴,眼底有着一抹无辜,明明是二十八岁的女 生,却有十八岁的清纯天真。 “那么,你的穗勍需要再教育,没有人可以用自己的标准衡量别人。” “医师,你真聪明。以前我也想考医学院,可是穗勍说我太笨,当医师会有医 疗纠纷。” 姜穗青握住她的手,笑得满面甜蜜,而一向不喜欢被人碰触的龚亦昕竟也没甩 开她,两人一张冷脸、一张热脸,在斜射进来的阳光下,晕出美丽金黄。 龚亦昕是医师,习惯性评估病人状况。所以穗青没忘记以前想考医学院的事, 那么,她丢掉的是哪一段? 从花瓶里抽出一朵郁金香递给她。“别想太多,花从来不想自己为什么绽放、 鸟从不考虑自己为什么飞翔,用直觉去生活吧,人会自在得多。” 点头道别后,她起身,准备离开,没忘记自己上七楼的主要目的。 “医师……”姜穗青唤她。 她停下脚步,回头。 “可不可以请你……有空的时候来看看我?你来,我很快乐。” 龚亦昕呼吸窒了下。她以为自己的用途只有开刀,没想过自己也可以让人觉得 快乐。人人都说她是怪胎,原来这玫瑰般的女人和她一样怪。 “好。”她的回答,换得姜穗青温暖笑意。 旋身,她撞进一个男人的视线里。 她未开口,他便发言,冷冽的语气,比起她,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是谁?” “看不出来吗?”她拉拉医师袍的领子。 “我跟护理站交代过,不准住院医师来打扰。” 住院医师?他太小看她了。 轻轻一哂,她连回答都懒,径自从他身边走过,没想到,他突然伸手拉住她的 手臂,将她拉回来。 龚亦昕与他四目相对,两人打量着彼此,谁也不肯先开口。 见他们对峙不动,姜穗青连忙上前。“穗勍,我跟你介绍,她是我的好朋友, 医师。” 医师?连名字都不知道,就把人家当成好朋友,也只有笨蛋青才会做这种事! 他没好气的瞪她。这个笨女人,什么时候才能记取教训? 龚亦昕扯回自己的手臂,看也不看他一眼,对姜穗青点头致意,离开。 姜穗青追到门外,对着她的背影喊,“医师,不要忘记,要来看我哦。” 没好气地把她拉回病房,姜穗勍手指戳上她的脑袋,“有点戒心,不要把每个 人都当成朋友。” “我喜欢她呀。”她靠向弟弟的肩膀。 他们是龙凤胎,两人出生时间只相差六分钟,却分隔两天。她是姊姊,穗勍是 弟弟;弟弟是天才儿童,她却是笨蛋的代表作。她常想,穗勍一定是天生鸭霸,在 妈妈肚子里的时候,就把脑浆全部抢走,才害她脑子空荡荡的,只好用浆糊填充。 他们的个性截然不同——穗勍冷漠,穗青热情;穗勍冷静理性,穗青事事重感 情;穗勍理智重于一切,穗青却是人家对她好一分,她便会掏心掏肺。 在这种性格下,穗勍只占别人便宜,穗青却处处被占便宜,这么不同的两人竟 是龙凤胎兄妹,光听就令人觉得匪夷所思。 “哪个人你不喜欢?”连那个流氓都能爱上,他根本不相信她看人的眼光。 “是啊,不像我们家穗勍,喜欢的人好少呀。说说看,隔壁房的天使女孩,今 天有没有长出洁白羽毛?”姜穗青笑话他。 他们家穗勍邂逅了邻房女孩,她叫做龚幼琳,长得很美丽,虽然五官比她的医 师小姐差一点点,但是有张爱笑的脸,很讨喜。 听说她只有二十一岁,年纪轻轻就生病很可怜,而他们家穗勍最有同情心、爱 心、同理心,发现她一个人偷偷躲在楼梯口哭泣,就决定保护人家。 她明白,穗勍的英雄性格是被她这个弱智姊姊培养出来的,他才会善待天底下 所有的弱者。 “你无聊的话,可以去找幼琳聊天。” 她笑着同意,心里却想着,她还是喜欢和冷脸医师说话,但是…… “穗勍,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她不喜欢充满药水味的地方。 “不急,等医师们对你的病情做好评估,我们就回家。” “可是医师说……” “说什么?” “庄生晓梦迷蝴蝶,是蝴蝶是人有什么关系,只要每分钟都过得开心愉快就行 啦。” 他不喜欢那个“医师”,但他得承认,她说的话……该死的对。 伸手,揉揉她的头发,他柔声说:“对不起,我应该多花点时间陪你。” 她看着他难得的温柔,摇摇头。“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 “不够……” 姜穗勍拥她入怀。这个姊姊啊,小时候,她笨到让他觉得自己人生最大的耻辱 莫过于此,但现在他才晓得,她是他永远都不想卸除的甜蜜负担。 离开姜穗青的病房,龚亦昕在进入龚幼琳病房时又迟疑了下。她总是迟疑,在 面对家人的时候。 吸口气,门把好像会烫人似的,考虑半天,她才推门进入。 龚幼琳躺在病床上,在听见门把转动声时,苍白的脸庞出现一抹红晕,她望向 门口,却发现进门的,不是她心底想的那人…… “姊姊。” 她咬了咬唇,有些不知所措,但想起姜穗勍,忍不住一笑。 好帅好帅的穗勍说她是天使……她是吗?她是公主、无忧无虑、备受呵护,但 她从不认为自己是天使。 因为她做过许多坏事,她有一点坏心眼,有一点嫉妒心,所以她对姊姊很烂, 还时常背着她做坏事,这样的自己怎么会是天使? 她曾经想过,是不是因为自己太坏,上帝才会惩罚她,让她生这场病。 不过,为了穗勍,她愿意努力让自己变成善良的天使。对,她要悔改、要当真 正的好女孩,总有一天,她会变成货真价实的天使。 她笑着仰头,再喊一声姊姊。今天,她要从忏悔开始,之后每一天,她要努力 当个好妹妹。 龚亦昕走到她床前,定定望住她,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态度面对她。她是她的 家人,不过“家人”二字对她而言,向来是憎恨的代名词。 “你好点了吗?”口气很公式化,看着她的双眼,波澜不兴。 “姊姊,我的病是不是很重,重到……医师束手无策?”龚幼琳语气迟疑,双 眸泄露着不安。 她眉心竖起了皱折。许多病人问过她这个问题,乐观的,她据实以告;不乐观 的,她选择沉默,但她没想过,今天问自己的,竟是她恨了二十几年的妹妹。 该怎么回答她?她有些不知所措,只不过从冷冷的外表,没人能察觉出她的无 措。 第1 章(2) “姊姊,我的病真的很严重,对不对?”她的沉默重击了龚幼琳的 心,接着眼睛泛红,泪水盈眶。 见她这样,龚亦昕悄然叹气,别开目光,看着手里的病历。但这病历不是幼琳 的,她只是需要一点东西掩饰,掩饰她莫名其妙的慌乱。 “你不要胡思乱想,检查结果还没有出来,说不定只是小病。”她在说谎,第 一次,她对病人撒谎。 龚幼琳松口气,拉住她的手,诚挚道:“姊姊,对不起。” 她没有回答,不明白她的对不起所为何来? “从小,你一直都那么优秀,让我很嫉妒你。记不记得我小学一年级的导师林 老师?她老是说:‘真是的,你姊姊从不考一百分以下的分数,你怎么连考六十分 都那么困难?’我很气她,更气她每次说完话,全班就会笑我。” 定眼望着妹妹,不明白她怎会翻出陈年老帐。 不过她的确记得林老师,记得小时候,她尽了所有努力,全是为了让父母亲看 见自己,但直到后来,她才明白,自己越优秀,越是成了母亲的眼中钉、肉中刺。 那不是她的错,但她总是为非己之过担负责任。 到最后……到最后啊…… 龚亦昕撇撇嘴。到最后当她发觉自己的优秀还能拿来折磨人时,心底充斥的, 不晓得是快乐还是无奈。 “我在家中是公主,爸爸妈妈疼我宠我,姊姊让我,可离开家里,我就变成百 分之百的大笨蛋,我不知道哪里出错,为什么妈妈把姊姊生得那么漂亮聪明,却把 我生得又笨又丑?” 不,她不认为幼琳又笨又丑,但……如果又笨又丑就能博得父母的欢心,她哪 需要聪明和美丽? “所以我问妈妈,有什么东西是我会但姊姊不会的,妈妈想了半天,决定教我 弹钢琴……” 对,那件事她印象深刻。 她记得幼琳靠在母亲的怀里,每弹出两个音,母亲就不断拍手,说她是全天下 最聪明、最有天份的小孩。 她痴心妄想要得到相同的赞美,于是跟班上同学做交换,她帮对方写作业,对 方则教她弹琴。 她不是很喜欢音乐,但对练钢琴极度认真,走到哪里都戴着耳机,每天重复听 着练习曲,每天下课后,留在学校的大礼堂练琴,直到工友来锁门,才收拾书包离 开。 后来有一回,客人来家里,母亲要幼琳表演给叔叔阿姨们看,她弹了首小蜜蜂 后,客人笑着夸幼琳聪明,后来转头问:“姊姊会不会弹啊?” 她点头走到了钢琴前面,弹了首给艾丽斯,她的表现惊艳四座,客人们掌声如 雷,用力夸赞,有其母必有其女。 那时她不懂母亲为何会因此脸色惨白,后来懂了,才明白自己有多么愚蠢。 那天晚上,幼琳大哭,而母亲赏她一个大巴掌,和满身衣架烙下的青紫伤痕, 并且恐吓她,要她永远不准摸钢琴,那天之后,她不再碰钢琴了。 她曾经问过自己千百次,为什么母亲对她这么不公平,她到底做错什么事,让 母亲这般讨厌自己? 那个答案,她国二那年终于明白。 “我不是故意害姊姊的,我只是很伤心,自己学得这么认真,弹出来的东西竟 然比姊姊烂一百倍,我真的好生气,气自己的脑袋这么笨,可我真的没想到,妈妈 会痛打姊姊……” 幼琳的泪水没有催出她的心疼,但勾起了她的回忆。 小时候不懂,为什么母亲那么恨自己?以为就像奶奶解释的,因为母亲希望能 生出儿子,没想到却生了个女儿,太失望了才有这种表现。 后来母亲生下幼琳,她很高兴,高兴从此多了个妹妹和自己一起承担母亲的怨 气。 没想到同为女儿的幼琳,成了母亲的掌上明珠,而她仍是灰姑娘。 小时候幼琳爱哭、爱告状,她被打被骂的次数多到数不清。她开始上学后,以 为优秀的成绩会让母亲高兴,谁知道她得到的依然是母亲的漠视、憎恨,她花了十 几年的时间想获得母爱,后来才明白,自己不过是白费力气。 “有一次我要姊姊陪我玩,你不肯,我气坏了,脚没踩稳,从楼梯上摔下来, 我哭着说:‘都是姊姊害的。’那句话的意思是说姊姊不陪我玩,害我太生气才摔 下来,不是说姊姊推我,可妈妈误会了,拿鸡毛掸子打姊姊,对不起……” 那次她被打得皮开肉绽、遍体鳞伤,整整两个星期,穿着冬季制服到学校,惹 来异样眼光,而有爱恶作剧的男生故意扯开她的衣袖,却在看见她被抽得青紫的双 臂时,吓得说不出话来…… 这样的误会在妈妈、幼琳和她之间,不晓得发生过多少回。 她一一承受了,尤其在国二之后。 国二那个寒假过后,她不再追着母亲的背影、期待她的母爱,她再也不做无谓 幻想,想象有一天,灰姑娘和继母尽释前嫌。 她知道母亲永远不会停止恨她的原因,她有歉疚所以她忍,但到最后……却多 了憎恨。 然后她变成机器人,一个会吃会喝会读书,却没有感情的机器人,直到沐树来 到她面前。 “姊姊,我什么都比不上你,我只剩下一张笑脸,笑得爷爷奶奶心花怒放,笑 得同学朋友愿意和我结为死党,我常告诉自己,只要够善良、够可爱,就会有许多 人喜欢我。 “可是我的自信每次在你面前,就荡然无存。你那么棒,考上一流的医学院, 我却连公立高中都上不了,爸爸的朋友都说你是龚家的骄傲,而我呢?我绝对是爸 爸的耻辱了,是啊,名医师怎么会生出脑残女儿呐。 “我心底明白,天底下只有妈妈觉得我比你好,可我贪心,觉得只有妈妈爱我 不够,所以我才会整你,所以我才会……抢走沐树哥哥,我以为抢走他就可以在你 面前扬眉吐气,对不起……” 幼琳的确是扬眉吐气了没错。 那年她还在念医学院,医学院的功课何等沉重,但她咬紧牙关的念,不光念、 还想念出优异成绩,所以她经常废寝忘食,把胃折腾出溃疡毛病,可她不在乎,既 然得不到母亲的重视,她至少要在父亲及父亲同事面前争头脸。 她是机器人,她从不排斥这个称谓,甚至觉得很好。 直到沐树闯入她的生活、干涉起她的快乐和健康。 那时,她真的认为,也许当个正常女人很不错,直到某一天,她发现沐树和幼 琳在院子里接吻。 那天,她清楚听见心碎的声音。 那天,她告诉自己,当机器人比较安全。 那天,她做出决定,决定一辈子单身…… 但命运并没有简单放过她,当时的幼琳才十五岁,母亲知道两人在交往后,非 常不满,但母亲没有责怪幼琳,反而愤怒指责是她将沐树引回家里,生气她的“淫 荡”教坏妹妹。 那回的挨打,她没有用手挡住母亲的棍棒,因为那时的她已经做出决定,要追 随父亲、成为心脏外科的名医,所以双手对她而言,无比重要,也因此,那次挨打 后,她躺在床上,三天下不了床。 “我很后悔自己的行为,很抱歉害你被妈妈打骂,可我不是故意的,我有罪恶 感,我想对姊姊说抱歉,可是姊姊……好冷漠,每回见着姊姊,‘对不起’就卡在 喉咙里,出不了口。” 龚亦昕保持沉默。 她不需要抱歉,不管她是有心或无意害自己挨打,她也已经长到这么大,快乐 也好、哀伤也罢,对今天的龚亦昕,已然无差。 “你好好休息吧。”她不想再听,截断幼琳的话,仍然是公式化的口吻,就像 医师对待病人。 “姊姊,你不肯原谅我吗?就算我快死了,也不原谅?”龚幼琳一把抓住了她 的手,不让她走。 吸气。她对幼琳的情绪化有些不耐。“你不会死,爸爸妈妈会尽一切的力量救 你。”毕竟,她是他们心目中的小公主。 她没注意到,自己的口气里有一丝厌恶。 “姊姊,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龚幼琳突然扯起棉被大哭。 若母亲这时候进来,她肯定又要挨个几下才能了事。这种“误解”至今一再发 生,她不懂,如果幼琳真的觉得对不起她,为什么要让这种事重复上演? 她不想恶意的认定她在作戏,可很多时候,她无法阻止自己这样想。 “原来医师的工作之一,是让病人痛哭失声。” 姜穗勍从走廊经过,因为病房的门没关紧,而听见了龚幼琳的哭声,他急忙进 房,看到的便是这个场景——一个没心没肺的女人,对着泪流满面的病人,无动于 衷。 她是个缺乏同理心的女人,他认定。 她抬眉,淡淡望他一眼,不带情绪。 龚幼琳发现来人是姜穗勍,连忙吸了吸鼻子说:“没事,不是姊姊的错,是我 太激动,姊姊是来安慰我的。” 安慰?他望一眼像冰柱子杵在那的女人。她哪像在安慰人。 不过她是幼琳的姊姊?这可真奇怪了,她们俩无一处相似,这样的人竟是一对 姊妹? 在姜穗勍审视龚亦昕的同时,她也在观察两人,见到龚幼琳的脸在他出现后红 了,害羞的表情让人嗅到一丝暧昧。果然是公主,走到哪里都能吸引男人的目光。 冷冷一笑。他在,公主的泪水就可以收拾了吧? 不想解释,她转身离开病房,没想到姜穗勍追了出来,奔到她面前,阻止她前 行。 “有事吗?”她上下打量他一眼。 “你是心脏外科的?” 短短的时间内,就将她的身份探听清楚了?她看他一眼,轻点了下头。 “穗青的病与心脏无关,以后请你不要去打扰她,否则……” 否则?天底下可以威胁到她的人只有“母亲”,他……没有那本事。 “这是穗青的意思吗?” “是我的意思。” “那么很抱歉,我打扰的人是她不是你,除非是她亲口告诉我,否则,恕难从 命。但如果你要求我不去打扰龚幼琳的话……如君所愿。” 她转身走开,每个步伐都踏得又实又稳,谁都动摇不了她似的。 凝睇着她的背影,姜穗勍深思。这是个怎样的女人?冷得像千年寒冰,无法融 化,遗世独立,彷佛这个世界都与她无关似的,偏偏她的行业又是与人最有关系的 一种。 眉头微扬,第一次,他对女人产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