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哥儿四个包着饺子,启干事拿着自己的饭盒走了进来:“可以呀,殷兆龙干什 么会什么,你们要是在家,准是个模范丈夫。” 黑头调皮地说:“启干事,我们北京的男人呀,除了生孩子不会,没有不会的 东西。” 启干事早已适应了与这帮人打交道:“黑头。” “够意思,连外号都知道,这工作做的。” “黑头,我告诉你,给我老实点,中队给你报了减刑,材料在我手里,小心我 给你走反托。” 这一说,黑头慌了神:“别别别,启干事逗归逗,闹归闹,平时看您这人挺随 和,才拿您不当外人。这减刑可别价,辛辛苦苦一年了,容易吗?大金子,今儿头 一锅得给启干事先盛,我再给您包点馅大皮薄的,三十个够不够?” 黑头的一番殷勤逗乐了启干事:“瞧你那小样,北京人这么不识逗呀,逗你玩 呢。” 黑头叹了口气:“我加了四年,得捞回来,你上下嘴唇一碰,整个白辛苦,可 别开这玩笑,还让我活不活了。”在场的人都乐了起来。 启干事问兆龙:“易军来信了吗?”看到否定的答复,“这小子,可逮住机会 玩命地跑呀,连自己的哥们儿都忘了,不够意思。” 兆龙有点把握地说:“他不是那种人,万事开头难,他得适应环境,毕竟离开 社会几年,也够难为他的,连户口也没有,黑户一个。” 哈德门问:“启干事,我们解除的,北京给不给上户口?我们这批可不是注销 的。” 启干事回答:“我这儿开的是三联,包括上户口的那联,但是你们北京市有规 定,回去后暂不给上户口,两年的考察期,两年内不犯任何事,才给上。不过规矩 是人定的,凡事都有个例外,你们都有能量,这规矩说不定就让谁给破了呢。一个 中队三百多人,你们能出来混饭吃,就不是一般人,哦,特殊犯人。” 黑头说:“瞧瞧人家启干事,到底支队的,水平就是跟中队小队队长不一样, 通情达理,还特理解我们这种人的心。您要是当了支队长,我保证,绝对没有人逃 跑,肯定安心改造。” 启干事说:“得了,别捧臭脚了,心软的人管不了你们,我要是当了监狱长呀, 也不让你们干活,全都拿链子把你们捆在床上。” 哈德门接过话茬:“那您更黑,没半年全都得残了,集体保外就医,监狱没了 人,你们的工资谁发去呀。” 一直不言不语的兆龙发了话:“替古人担忧,自己还不知道哪天死呢,也不掂 掂自己的身份,哥儿几个。打明儿起,启干事的称呼就得改了,叫启大助理,多了 一道杠,加了一个花。” 黑头没明白过来:“启大助理?这是什么职称?” 兆龙说:“真够反应迟钝的,监狱长助理,启助理,请客吧,不宰你,哥儿几 个一人一盒外烟,外加你们家做的清炖羊肉,不会吝啬吧?” 启凡马上板住了脸:“殷兆龙,这个玩笑可开不得,没到的事要出笑话的。” 兆龙得意地说:“冲这第一新闻,真实有效,你更得请客了,支队长已经把劳 改处的任命文件带回来了,今天晚上找你谈话,明天早晨晨会宣布,别忘了,咱是 二支队,你封的。” 启凡还不相信:“殷兆龙,我挺善待你的,可别给我惹是非,我还得做人呢。” 兆龙举起右手:“我向毛主席保证,如事实不符,愿意接受任何处罚,可要是 事实,你就……” 启凡说:“我就马上兑现你们的要求,并且不是一盒,而是一人一条。” 白司务长走了走来:“启助理,你输了,这消息已经证实了,我也加入行列, 全支队除殷兆龙我是第二个知道的,千真万确。” 启凡傻傻地站在那里,愣了好大工夫,才慢慢缓过劲来,脸上挂着泪花,感觉 不妥,连忙擦去。大金子示意开饭,哥儿几个把桌子摆好,每个桌子四个凉菜,等 到将饺子端上桌,队长们已经风扫残云般地干掉了,而且饭量奇大,以至于又重新 调馅,包他们自己的。这是帮厨的惯例,司务长特批奖赏的,但人选也挺微妙,都 得是他的嫡系或者他看得上眼的。 哈德门边剁馅边说:“全是一帮饿爷,跟没吃过饭似的,我看他们这辈子也就 这样了。” 大金子说:“小家也不是天天有肉吃,当个队长,已经是老天爷开眼,我们刚 来的时候,瞧他们还往家拿呢,这已经改了不少,人走到哪儿说到哪儿,团场就是 团场。” 黑头说:“又上一课,这要是传到北京,又以为是咱胡编乱造,谁信呀。” 大金子说:“嘿,人就不能比,想想看人家也是过一辈子,咱们呀知足者常乐, 想着带点回去,都都还值着班呢。” 离刑期不远的兆龙,开始有意识地锻炼身体,每天给自己规定一万米的跑步, 已经坚持二十多天了。每次的晨练都可以碰上一位老人迈着矫健的步伐,保持着匀 速,二人相遇,都互相问好。 新疆的天说变就变,一场暴雨使两个人巧遇在同一棵大树下躲雨,倾盆的大雨 让人无法行动,只好躲避一下。 兆龙说:“大爷,这雨真够大的,您老今年高寿?” 老人的一口京腔让兆龙吃惊:“爷儿们,虚度七十有一。” 兆龙说:“您老也是老北京?”得到肯定的回答又问:“来新疆多少年了。” 老人答:“五八年的。” 兆龙说:“支边,还是当年跟王震打进来的?” 老人没有正面回答:“能自由出入,你混得不错呀。”别看老人七十了,一点 都看不出来,而且嗓门出奇地亮,从淋湿的衣服贴在身体上看,老人的肌肉相当健 壮,身体真没的说。从言谈中,他对圈里的事门儿清,聪明的兆龙一下子想到了, 这可能是个前辈。 老人好像看透了兆龙的心思,深邃的目光,透着精明:“好眼力,这里面我滚 了三十年。小爷们儿有点意思,明儿个要天好,还是这个时间咱爷俩聊聊,相逢就 是缘分,明儿见。”转身跑进了雨雾中,慢慢的人影越来越小。 第二天,不食言的他与兆龙汇合了,往地下盘腿一坐,接过兆龙的烟,点上, 打开了话匣子,向自己的小老乡痛说“革命家史”。 “我姓郝,祖籍是河北,绝对是个大地主家庭。咱们爷们儿也聪明,家里也富 裕,1940年在日本留学,抗日战争一爆发,想当年也是热血青年,一回国,没想到 我的情况被中统局看中,被派在北平区就是现在的北京城工作。我学的无线电技术, 那可是顶尖的先进技术。戴局长一死,改为了保密局,成了北平站,我得到器重, 军衔为少校。 “这时候,国民党已经感到形势不妙,开始准备自己的后路,我负责机要工作, 所以,可以借工作之便得到不少内情。蒋介石亲自下令着手安排潜伏特务,当时我 又年轻,思想灌输的全是为党国事业不惜牺牲生命,便主动要求留下来,很快又升 至中校,潜伏得很隐蔽。五○年,镇压反革命,我的老爷子有血债,一颗子弹要了 小命,我就结下了杀父之仇,一直等机会想报此仇。 “爷们儿,你记住,要想干大事千万不能有儿女之情,女人是个害人精,千想 到万想到,就没想到我的直接顶头上司坏在了女人手里,心一软投了降,为戴罪立 功,我们这一拨一百多人全部拿下。落入法网的我,因为有电台,是骨干分子,被 判了死刑,缓期二年执行。 “功德林监狱关的是将军级的战犯,我是吃瓜落,最小的卒子,都什么时候了, 他们还耍大呢,下级向上级称官职,而且绝对服从,将军们也有英雄,也有败类, 转风转舵的不少,没有多少时间,他比政府干部都革命。 “不过,待遇比老百姓强多了,吃的都比干部吃的好,共产党这一点我绝对服, 哪像现在的官,比国民党还黑,不知道是谁的高招,一声令下不少人全发配到新疆, 听说青海也有。虽然那时候条件恶劣,睡地窝子,吃的也惨,这罪都能受,惟一的 就是和一帮残渣余孽在一起心里实在不舒服。咱是国军呀,他们是什么,渣滓,什 么人都有,混杂在一起,真是瞧不起他们。那时候也分帮派,只是不是在明面,而 是在暗地里,到今天我也整不明白,不管是什么人,一进来,全都是那么积极,好 像换了一个人一样。你说这人可能一下子就脱胎换骨吗,全是蒙事呢。共产党员不 是傻子,昨天你还开着枪,今天就能拥抱共产党,鬼才相信呢。” 兆龙说:“看样子,您老人家是个顽固不化的老反革命了呀。” 那老头说:“那个时候人不是一般的积极,一份检查敢写三十页,开个批斗会, 不喊哑自己的嗓子,那不叫进步,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共产党就应该把这号的全 给毙了,留着干什么?小日本要回来了,他同样改得快。” 兆龙说:“现在的劳改队也一样的德性。” 郝老头说:“真正让我切切实实悔过的是两件事。一件事是一位老革命,奋不 顾身地救我自己却负了伤,这条老命是他给我的;第二件事是造反派打倒了他,我 去看他,他竟然握着我的手,拜托我去五十里地外的场部去报警,狱中有人趁乱暴 狱,当时他被打断了七根肋骨,腿也折了,根本走不动。这样如此的信任,我还以 为是给我下的套,一看他认真的样,横心一下跑着去了,并且立了大功。从那时候 起,我才真正认识到了共产党最讲认真二字,得人心得天下,这才明白八百万正规 军为什么让农民打下了天下。我刑满后,成了家就了业,已经三代人了。今天的日 子知足,可也有不顺心的事,原先穷是老百姓穷,如今富了,还是老百姓吃亏,连 长做的事比当年的地主老财还霸道,团长更别提。土政策叫你今年见钱就见,不叫 你见钱你还真没辙。我看哪,有点不对劲,有些抽抽了,咱爷们儿眼里不掺沙子。 “我这快入土的人了,正反统治的年代都经历过,什么坏事都见过,看什么事 八九不离十,也有资格说这话。你爷们儿有些霸气,记住我跟你说的话,做什么事 不要招人恨,这是一;二是背靠大树好乘凉,权力相当重要,有权什么事都挡不住 ;三是人无完人,每个人都有缺陷都有致命的弱点,一旦抓住,不堪一击;四是见 好就收,天下不是你一个人的;五是不要高高在上,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六是害 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害你的人往往就是你最信任的人;七是女人是最 大的祸水,她可以让男人丧志;八是看一个人,从小事看大事,不孝敬父母的人不 可交;九是干的事绝不要后悔,相信自己,关键是值与不值,要对得起自己;十是 人的本性是自私的,任何人都如此。好了,也谈了这么多,都是废话,祝你小爷们 儿因祸得福,东山再起,再见。”老头站起来,又向前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