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我看了你发在《收获》上的那篇小说,“常珊说,”知道你还在写作,所以 就来找你了。“ “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呼机号的?”高文饮了一点啤酒,放下高脚啤酒杯。 “我打电话到杂志社找你的小说的责任编辑,是他告诉我你的呼机号的。” 这是一家环境幽静的小饭店,就餐的人不多,高文和常珊挨着窗户坐着,窗 户上爬着泱泱雨水。而是早上开始下的,北京的秋雨居然也像南方那样缠绵,那 样渐浙沥沥。 “我看到呼机屏幕上显示‘常女士’,一下子愣住了。” 常珊说:“没想倒是我?” “恰恰相反,我一下子就想到你了。正因为想到你,我才懵住了。我们大概 有十年没见面了吧?” “十年了”,常珊说,“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八五年,记得吗?自治区举 行三十年大庆的时候,我们在大十字那儿无意碰上了。八五年的10月1 号乌鲁木 齐人山人海,我们没谈上几句就被人群冲散了。 “对了,我找了好几个小时都没找到你。” “我赶火车,没在那儿耽搁。”常珊说,“自那次回上海之后,我再也没有 回新疆了。” 常珊是在当支边知青的时候跟高文相识的,那时候他也是插队知青,和常珊 不同的是他是本疆知青,他们在一个连队劳动。对他们双方来说,那都是动人的 初恋。 “你的心也蛮狠的,这么多年,你居然没跟我联系一次。”高文嚼着花生米 说。 “你也没跟我联系呀!”常珊回敬道。 “是你抛弃了我,当然应该你主动跟我联系”,高文说,“不是吗?” “也不能说是我抛弃了你。我俩的分手就跟我俩的恋爱一样水到渠成,非常 自然。” “我的小说,勾起了你对新疆的怀念?” “这么多年了,我都不知道什么叫怀念了。” 常珊喝的是饮料。常珊喝了一口可乐之后把杯子换了,倒上啤酒,猛喝了一 口,“心如止水。什么也引不起我的激动,除了钱。我这次找你,也是为了钱, 不是为了别的。这是心里话。” “你想让我为你写畅销书?你不是说你在做图书生意吗?” “是的。我想包下你。你的所有作品的版权都卖给我。当然,我付你的薪俸 你一定会满意的。” “对在戈壁深处结下生死之恋的男女十年之后重逢的时候,所谈的竟是这个, 真是我始料不及的。” “你想谈什么?” “其实,”高文说,“我也心如止水。我只是渴望爱情的激发。我需要感情, 需要回忆,需要草原戈壁……我不能像现在这样,再这样下去我非自杀不可。我 的心整天处于无处安放的恐慌状态,写《冰天雪地》的时候,我以前创作时的那 种温馨融化的状态一点也没有了,每写一句话都像挤牙膏……我这人不能过这种 生活,我不能乱了方寸。没有信念,没有自己的心灵世界……我活着比死还难受。” “让我们回忆吧……”常珊端起酒杯,高文注意到常珊坤包里的手机,在当 时这绝对是财富的一个标志。跟高文碰了杯之后,她再次深喝了一口,“芳草湖 ……美丽的芳草湖农场一到冬天就被无边无际的白雪覆盖着,芳草湖上结着厚厚 的冰层,记得我们那一年冬天在芳草湖上行走的情形吗?” “记得,”高文说,“我们有那么多宝贵的往事,你怎么就单单想起在冰上 行走?” “那你想一个有意思的吧。” “我们俩在农场小学当老师的日子不是很有意思吗?”高文提醒道。 “对,”常珊说,“还记得那个马老师吧?大胖子。” “上吊自杀的?” “他是哪儿人?我至今不知道他是哪儿人。” “甘肃人吧,”高文说,“他是因为收听敌台被他女儿报告到学校之后自杀 的吧?” “不是他女儿报告的,其实是他妻子报告的。” “都说是他女儿报告的。” “只有我知道事实真相,是他妻子报告的。”常珊说,“他女儿叫梅花,你 还记得吗?” “记得” “她跟我关系特别好,虽说当时我是她老师,但我俩就像姐妹一样。” “一到夏天,她就往你屋子送西瓜,对吧?” “你可没少吃她送的西瓜。” “是梅花告诉你是她妈揭露她爸的?” “你知道梅花现在在哪儿吗?” “在哪儿?” “在上海,”常珊说,“我这次来北京前还给她打了一个电话,准备和她一 道来的。她有事未能来。” “她在上海干什么?” “你简直想象不到她干什么。” “不会是卖淫吧?听说也有维族姑娘干这一行的。” “瞎扯,”常珊嗔道,“梅花怎么会干那个?亏你真有想象力。告诉你吧, 她是上海十大名模之一,一个月的收入够工薪族挣一辈子。” “是你介绍她当模特的?” “不是,是她自己闯的。她在北京民族大学毕业之后只身跑到了上海,后来 就成了名模。” “维吾尔族姑娘在上海当上了名模,这是大新闻。她现在年龄不小了吧?” “三十了。” “结婚了没有?” “怎么,你有兴趣啦?” “随便问问。你别神经过敏。” “我神经过敏干吗?我说的是实话。这次她若来北京,我肯定把她介绍给你。” “别忘了,我也是她的老师。我教过她美术课。那时候叫图画课。” 常珊又喝了一口啤酒,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一个维族姑娘在上海当了名模, 我万万没想到她就是梅花。报纸在报道她的时候很少提及她的童年,有的报纸杂 志甚至说她家是乌鲁木齐的。有一次我猛然知道了真相,那是一篇报告文学,详 细介绍了她的身世,上面提到了芳草湖农场,提到了她父亲的自杀,后来我就去 找她。” “那报告文学上说的不是梅花,而是梅花母亲害死了她父亲?这太不厚道了,” 高文说,“梅花不应该嫁祸于母亲,应该勇敢承担当时的事实。她承担的也只是 事实,不是责任,责任是社会的,是那个时代的,梅花当时是‘毛泽东思想宣传 队’的队长,是吧?” “你别尽情发挥了,”常珊说,“报告文学上并没有说她父亲自杀的具体原 因,只是说受”四人帮“迫害的。这事是梅花在上海亲口跟我说的。梅花母亲叫 阿依古丽——新疆维族女人常起的名字,阿依古丽对丈夫有外遇耿耿于怀,发现 丈夫夜里听香港台湾电台,她写了一封信要梅花交到学校党委,梅花当时不知道 信的内容,梅花把信交上去之后她竟稀里糊涂成了小英雄,她有嘴难辩,最后竟 默认了信是她自己写的,经过就是这样。梅花的母亲早不在人世了。我们离开芳 草湖的第二年她就病死了。” 愣了一会儿,常珊说道:“怎么样,又有一篇小说素材了吧?” “有什么值得写的,”高文一气把杯里的啤酒全喝了,又满满地倒了一杯, “我们回忆我们的往事,却一味谈论梅花。我们私人的东西难道一点记忆都没有 了?” “真奇怪,”常珊说,“我怎么一点感觉找不到。在这秋雨绵绵的季节,一 对分别十年的初恋情人相聚在北京胡同里的幽静的小饭店,这该是多有诗意的重 逢,可是我竟找不到感觉。你呢?你有感觉吗?” “现在我俩集中注意力,认认真真地回忆一番。”高文说,“你跟我一道想, 芳草湖……碧海荡漾的芳草湖边,我们互相依偎在一起,湖边茂密的柳树白杨树 像一个硕大的屏风一样掩护着我俩,我们常常在夕阳西下的时候从学校办公室溜 出来,坐在湖边的草地上……” “继续说,我脑子里已出现了画面。……”常珊鼓励道,“湖面上飞翔着许 多野鸭……” “我们第一次接吻就是在那草地上,”高文说,“……当时我俩怎么也没想 到一个小姑娘在偷看我们。” “是的。我想起来了,是一个戴着小花帽的维族少女,她躲在树林里看我们, 手上拿着一根牧羊鞭,她放牧的羊群在昔蓿地里觅食,小姑娘久久地在林子里偷 窥我们。是你首先发现了她,小姑娘察觉我们发现她之后,她惊叫了一声,你还 记得吗?” “记得。那时候,你一遍遍地对我说,你想家,想上海。但你不知道今生今 世还能不能回上海呢。一提起上海,提起家,你的眼里立即盈满了泪水。” “那时候你的理想是当作家,已经在构思《北京往事》了,我的理想是回上 海。” “你的理想实现了。” “你的理想更是实现了,”常珊说,“你的那部《北京往事》可是家喻户晓 的大作品。当时你就说要写这部书,我压根儿就不相信,你怎么能写北京的事呢, 何况还是北京的往事,那时候你连乌鲁木齐都没去过。可你居然写出来了,我在 上海的书店看到《北京往事》上你的照片的时候,我不敢相信自己眼睛。当时我 没给你打电话,不知为什么。也许我已不在意了, 或者太在意了。以至不相信是 你写的,就像不相信一个神话。” 高文面部表情没有变化,而心情居然也没有受到影响,长久以来高文第一次 在别人提到到《北京往事》时如此平静。高文自己也感到奇怪。对方不仅提到< 北京往事>,而且还直击他的心病“剽窃”,高文居然还能平静。为什么在常珊面 前一切就是不一样了? 高文继续听常珊说道:“你已是名副其实的作家。而我回上海,是一种毫无 价值的理想。不值一提。我在书店里花一下午把你这部厚书翻完了,我还指望能 看到一点我的影子呢,可你写的都是我们没经历的事。” “我从不写自己经历过的事,”这是实话,高文到目前为止还从没有以自己 的经历写出过小说,他一直在讲述着别人的故事,即便在妄想中问鼎诺奖这样的 大作,高文也会是在想象的世界里讲述,采访的素材和他的构思相比沧海一粟。 “自己经历了就写不出了。” “还有这样的事?作家不都在写自己吗?” “是在写自己,但客观事实是别人的,是过去的,或者是未来的,作家拼的 就是想象力。” “挺深奥的。但我懂。” 常珊端起酒杯,递到高文面前: “来,真诚地祝贺你当了作家。” 高文没有举杯。 “你怎么啦?哪儿不舒服?” 高文垂着头,说:“你怎么不问问我的婚姻状况?” “干吗要问这个?” “你知道我妻子吗?” “好像听一个朋友说过。不太理想,是吧?” “岂止是不太理想!我一辈子被她毁了。” “有这么严重?” “比你想象的还要严重百倍。” “干吗不离婚?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我每时每刻都想离婚,可是,我不能离。”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告诉你,我女儿都十二岁了。” “告诉我这个干吗,我哪有心情关心你女儿。” 常珊倏然举手想很很抽他一个耳光,可高文表情让她冷静了。 “你到底为什么不离婚?” “为了孩子?” “不是。” 高文决定把一切都告诉她。高文在常珊提到他的那部小说《北京往事》的时 候,心情史无前例地平静,在这么漫长的时间里高文也未能摆脱忧郁症的阴影, 忧郁的情绪随时可能向他袭来。可现在他反常地平静。 郝青虽然早就回新疆了,而且回乌鲁木齐之后也没给他惹事,高文担心的事 没有发生,高文曾担心郝青回去这之立即会写文章揭露他抄袭之事。 但是,和郝青的婚约一天不解除,高文就一天不能新生。 高文再也不想这样窝囊下去了。 但是高文不敢挺而走险。 高文知道他不敢挺而走险。高文希望能在常珊这儿找到解脱的希望。高文首 先背诵了出现在《北京往事》中的那首歌词: 神秘的船歌 无言的心曲 亲爱的,既然你的眼 像天空一样蓝 既然你的声音 像奇异的幻影 扰乱了我的理智 使它如痴如迷 既然你的心灵 洁白又芒芬 既然你的气息 纯真又朴实 啊,既然整个你 像动人心弦的乐曲 像已逝的天使的光轮 音调和芳馨 那平缓的律动 使心和心相通 感应着我敏感的心 但愿这是真爱 …… “我就是因为这首歌词娶的她,”高文说,“这首歌词毁了我。” 常珊细长的眼睛快要瞪圆了,常珊觉得高文的严峻和痛苦荒唐可笑,常珊无 法想象这么几句歌词如何毁了他,常珊竭尽所能回忆在遥远的芳草湖农场的初恋 岁月,常珊没有想出高文有什么精神反常的迹象。 高文把一切完整明白地说出来后,常珊反而冷静了。 “原来是这样,”常珊说,“你为什么不去看心理医生?你这是典型的忧郁 症症状。” “你不能这么说。”高文端酒杯的手已开始哆嗦,“你这么说我就陷得更深 了。我不承认患了忧郁症,我不敢承认……” “很抱歉,”常珊说,“不过你要正视现实,正视你自己。” “前一阶段创作《冰天雪地》,心情好多了。”高文说,“创作能让我忘记 忧愁,忘记一切,可写完那篇小说最后一个字,一切又照旧了。”高文想跟她提 诺贝尔奖,到嘴边又咽下去了,她是书商,对这种天方夜潭式的注定不能出版的, 甚至会招来杀身之祸的书,常珊的反应高文是清楚的,何况今年各方都如临大敌, 谈虎色变,本来要他看心理医生,在这草木皆兵之际高文要写他梦想之作,常珊 要知道了,非要他去精神病医院不可。 常珊久久不语,只是不易察觉地摇着头。她想帮助他,但她又不知如何帮助 他。也许高文犯了大错,在这个世界上他一定要跟一个人说说尚不存在的“诺奖 之作”对他奇怪的安慰和拯救,并能从中得到共鸣,那这个人或许非常珊莫属。 不过还是跟常珊触及到构思中的宏伟之作,因为他说:“我非常想写一本书。” “什么书?好销吗?什么题材?” 高文敷衍地说:“历史题材” “历史题材?怕悬。不好销。” 高文没再多说一句。高文差点忘了她是“书商”。 -------- 梦远书城